《一個母親的復仇》：印度現實主義與“病態”英雄主義之影像建構

趙蘇

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日益擴展，文化的國際傳播效力也隨之增強，中國電影在走出國門的美好前景下，也開始大量引進國外影片、積極吸納其他國家的電影新元素。近幾年，多部印度電影登錄中國市場，例如《三寶大鬧寶萊塢》《巴霍巴利王》《摔跤吧爸爸》《神秘巨星》《一個母親的復仇》等，比之歐美、日韓，大有后來者居上之勢。這些印度影片看似風格多樣、主題繁雜，實則內核高度一致，表現在兩個角度，一是視聽系統的構建，二是現實主義的高度聚焦。《一個母親的復仇》在這兩方面也表現明顯，但在視聽系統的構建中延伸了象義性，在對現實的關注中表現出了印度“病態”式的英雄主義。

一、色彩與音效：視聽象義的構建

極具民族特色的印度舞蹈幾乎成為印度電影在世界影壇脫穎而出的主要因素之一。相關統計顯示，印度每年出產的故事型電影約700多部，而其中有70%以上的影片屬于歌舞片，其影片內容主要以歌舞為主，其劇情也主要由歌舞貫穿。[1]印度歌舞常常采用瑰麗的色調與大膽的背景音樂，例如《愛無國界》中女主的出場歌舞、《三傻大鬧寶萊塢》中學生們集體沸騰的景象以及《巴霍巴利王》中的叢林冒險場景，無一不是故事與音色的絕妙混搭。印度片一向用色隨意，崇尚的是調色盤般的雜亂色章，但《一個母親的復仇》卻違背了這個傳統，開始刻意使用大塊單一色調，并且將色彩注入意識，成為某種象征載體。一定程度而言，中國導演張藝謀對電影色彩的把控與此片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個母親的復仇》巧妙將歌舞中的視聽元素進行細微轉化，使色彩更加突出且單一，背景音樂轉化為純音效。影片中被害少女當天所穿禮服、母親的愛車與眼鏡、被談論的畫作、染坊飄動的布條均被刻意設置為血一般的大紅色，大塊鮮紅色彩的集中展現成為一種影像語言，象征少女被輪奸的慘痛回憶與母親為女復仇的堅定意志。

（一）紅色：慘痛回憶與復仇火焰

影片前1/3部分并未在色彩上著意，直到故事高潮開始，少女趕赴農場派對時穿著的一件紅色蕾絲長裙出現在觀眾眼前。毫無疑問，18歲的美貌少女穿上絢麗的紅色修身長裙，意味著青春活力與美好的開端。然而，當美好事物遭到破壞時，當初有多驚艷，后來就有多慘痛。遭遇四個男子暴行的少女被扔到臭水溝，這時的她仍舊身著一身紅裙，血污布滿臉龐，想必身體上的鮮血早已與紅色布料融為一體。特寫鏡頭在傷痕累累的紅衣少女身上停留3秒，大塊的黑紅色布滿屏幕，青春與活力被惡魔徹底摧毀，從此處始，紅色開始成為痛苦的代言詞。

第二次出現的大片紅色是女主駕駛的紅色轎車。女兒的人生被摧毀，施暴者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反而回到學校繼續上學，女主的理智徹底喪失。她駕駛著自己通體鮮紅的轎車行駛在道路上，試圖撞擊開著摩托車的施暴者莫西特——周圍的物體在極快的速度下被虛化，只剩一抹紅色以及女主人公血紅的雙眼掠過鏡頭。整個過程持續將近半分鐘，女演員希里黛玉不愧是印度國寶級女演員，她將角色無法控制的仇恨與紅色亮眼的轎車融合在一起，無形與有形的結合使得大片紅色再次被注入新的寓意，即仇恨，浸入骨血的怨毒。

緊接著出現影片中最為飄逸的一次色彩演繹，被風揚起的紅色布條。女主意識到法律漏洞無法使罪人受到應有懲罰，因此她決心用自己的方式為女兒復仇。于是她走入染坊，向曾經的學生尋求幫助，制定了第一個完美的復仇計劃。在這個畫面中，女主角穿梭在無數飄飛的紅色布條中，這些有可能會被制作成印度婦女面紗的布條在這一刻顯得尤為諷刺，既然嚴實包裹后的身體仍舊逃脫不了被侵犯的結局，那么印度女性的出路究竟在哪？同時，這些肆意紛飛的布條象征著女主復仇的開始，既然法律與警察無法懲治惡魔，那么女主選擇自己保護女兒。

第四次出現的紅色最為集中，意圖也呼之欲出。女主與偵探在畫廊交換信息，他們停留在一幅90%使用紅色的巨大畫作前，女主告訴偵探這幅畫作源于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的一個片段。故事里的黑公主被難降公開羞辱，當時尚在經期的黑公主朵帕娣的鮮血流滿整個大殿，她發誓要以難降之鮮血血洗長發。女主講完這個故事，偵探大笑詢問管理員這幅畫作的價格，被告知已被高價拍賣。這個細節實際暗含深意，它隱含著導演對女主人公采取極端行為實現復仇大計的認可。這幅鮮血染成的畫作象征著女主人公復仇的決心，以及在特殊情況下的正確性。

大量的紅色蘋果出現在第二次復仇計劃中，女主將數十個紅蘋果種子研磨成粉末，提取出有毒物質，將其放入施暴主謀的保健品中，導致他在運動時心臟驟停。隨后被剖開的所有蘋果被轉移到第三個罪犯家中，女主憑借自己的高智商與專業知識讓他們自食惡果。紅蘋果的鏡頭一共出現四次，其氛圍一次比一次詭異，非正常的鏡頭將蘋果的紅色轉化為復仇的快感，色彩再一次成為語言，快意恩仇的情感通過紅蘋果間接傳遞給觀眾。

影片最后一次出現的紅色物品是女主人公的框架眼鏡，她將眼鏡遺落在莫西特家中，被警察發現，警察找到她并進行警告。眼鏡的紅色面積很小，但因為有了警察身份的加持，它被賦予更加復雜的意義。心懷正義卻無計可施的警察一邊警告女主，一邊也在暗自期盼罪犯能夠得到懲罰，因此眼鏡作為二者溝通的橋梁，成為一個標簽，象征著兩人心照不宣的合作。

（二）白色：重生與母愛

純白色調主要出現在電影的后半部分，相比紅色，它所代表的意義偏向積極，傳達出歷經磨難重獲新生，并且仍舊充滿希望地面對生活的樂觀態度。

女主角在度假時所穿風衣呈素白色，她站在白雪皚皚的山峰上望向遠處發白的日光，這個鏡頭以白色為構色主調，將女主內心的平靜與澄澈刻畫得恰到好處。解決完三個施暴者的她在一仰頭一呼吸之間或許正在構思下一個復仇計劃，她感受到女兒在罪犯得到嚴懲后的種種變化，這讓她明白自己的選擇沒有錯。站在雪峰上眺望遠方，長發飄揚的女主人公在一瞬間具有了神的屬性，聯想到她之前提過的印度史詩中的黑公主，兩者仿佛融為一體，復仇女神的光輝從素白的風衣中揮灑開來。片中有一段對白尤其經典，女主無奈地對偵探說“神靈護不了所有人”，偵探笑而回應“所以它創造了母親”。所謂為母則剛，想必在每一個孩童的心中，母親就是無所不在的神靈。在影片中，導演顯然有意引導觀眾將母親與神靈劃上等號。但另一方面，女主人公并非被害少女的生母，一個后母的身份仍舊讓她對少女的遭遇產生強烈的心疼，甚至連少女的生父都無法感同身受，只有她意識到這樣痛苦的經歷足以毀掉一個女性的一生，午夜夢回時都會被夢魘糾纏。為什么導演要將這個角色的身份設置為一個后母？生母的身份難道不是更能引起人們對母愛的敬畏嗎？因為缺少直接血緣關系的感同身受，才能夠凸顯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的庇護。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這場復仇不是母親送給女兒的重生之禮，而是女性對殘酷命運的反抗。因此大片的白色不僅代表著一個母親深沉的愛，同時也代表一個女性捍衛全體女同胞尊嚴的堅定信念。

影片結尾部分女主一家人終于來到向往已久的雪山度假，這是印度北部、毗鄰中國西藏的高海拔度假村。隨著車子的行進，連綿的雪峰出現在鏡頭中，大片自然而純凈的色調鋪展開來。這個鏡頭在之前已經出現過兩次，都是在照片中，它代表著少女對于美好的向往以及對生活的希望。在經歷殘忍的暴行之后，少女看到罪犯們一個個遭到懲罰，終于開始釋懷，學會慢慢接受本無過錯的自己。雪山跳脫出照片的束縛，真正出現在一家人的眼前，在這一刻，少女開始涅槃重生，積滿冰雪的白色山峰象征著遭遇重大創傷后的身體與心靈的重生。

（三）音效：變幻的多重寓意

從片名便可以看出整部影片的基調是暗沉的，因此背景音樂摒棄了以往印度歌舞中的歡樂氣息，轉而使用大量純音效，形成了一種高亢悲涼的氛圍。影片開始，女主一家四口在飯桌上享用午餐，本是溫馨平和的場景，卻因為少女的派對請求使氛圍變得劍拔弩張。應景的音效響起，仿佛兩軍對壘一般的激烈交戰聲配合著少女眼中赤裸裸的厭惡，鏡頭轉向低下頭的女主人公，背景音瞬間緩慢柔和，應和著女主人公對繼女的關愛之情。音效不僅象征著當下環境的整體氛圍，還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兩人不同性格的組成部分。

故事發展到少女為派對做準備，面對鏡子中嬌媚的自己，她換上紅色蕾絲修身裙，細心地整理波浪卷發，最后涂上紅唇。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句臺詞，但卻伴隨著青春歡樂氣息的純音樂，仿佛一個短默片，鏡子里的主角將動作與聲音結合，優美的旋律之下卻又暗藏突轉音調，隱隱透露出一絲絲詭異和即將到來的危機。本片中音效的最完美演繹片段出現在故事高潮部分，少女被四名暴徒劫持上車，黑車在墨汁一般的長夜里快速奔馳，瘆人而悲涼的音樂響起，漸漸蓋過車內少女的反抗聲。長鏡頭下的影像時長不過兩分鐘，卻因為音效的緩慢低沉顯得極為漫長，最終音效漸漸淡出，少女被當作破麻袋一般從車內扔出。兩分鐘的長鏡頭里是少女的反抗聲與純音效的混合，在黑夜的襯托下喚醒觀眾的聽覺感官，由鬼魅一般的聲音使得觀眾的恐懼感一層層加深，力求最大程度地將受害情景以感官形式還原到事不關己的觀眾身上。這里的音效象征著施暴者的殘忍黑暗與受害者的無助悲涼。

女主人公回到學校，得知傷害女兒的罪犯仍舊回歸正常生活，怒不可遏的她急速行走在教學樓的長廊里，此時電影響起了快節奏的純音樂，音速的加快和音調的急速變幻配合女主漸趨紊亂的步伐。她猛然聽到有學生問好，正要抬頭回應，卻看到罪犯莫西特嘴角一抹嘲笑，此時的音效響度瞬間加強，仿佛晴天霹靂般的沉重鼓聲，硬邦邦地敲打在女主人公本就脆弱的心頭。

二、現實性聚焦與“病態”英雄主義

國家形象包含了個人對某一國家的親身經歷、觀點、領悟、回憶和印象，是個人對這一國家的審美和情感。[2]眾所周知，印度電影中的主角常常具備超現實能力，但這并不影響影片采用社會現實題材。完全相反的兩種主題恰到好處地迎合了印度觀眾的矛盾心理——既關注本國社會現實又病態性地渴求正義。

（一）現實題材的高關注度

《一個母親的復仇》是根據2012年發生的印度新德里黑公交真實案件改編，說是改編卻并未完全復拓，因為真實案件太過黑暗，而電影藝術必須對其進行美化與加工。黑公交慘案中的受害女生遭到6名男子輪奸，其中一名未成年罪犯甚至將女孩的腸子從體內掏出，最終導致女孩不治身亡。然而這名未成年罪犯卻因年紀小只被判3年有期徒刑，另外4名被判死刑后仍在不斷上訴，直到2017年才被印度最高法院確定判處死刑。影片中的少女在受到侵害后被陌生人救起，家庭的溫暖讓她逐漸康復，但現實中的被害少女卻因內臟受損嚴重痛苦死去。片中的犯人因法律漏洞被無罪釋放，但終究因為女主人公的復仇遭到了應有的懲罰，然而現實中的罪犯卻仍遺留在人間。《一個母親的復仇》還原了黑公交案件的大致輪廓，但女主人公卻采取了與現實中的印度法律相悖的處理方式，她選擇利用自己的專業技能報復惡魔。

影片以真實案件為底色，既能吸引觀眾觀影興趣又可調動其社會參與度。初看現實題材改編電影均以表現社會問題、鞭撻與批判為主要思想，但判斷一部影片所傳遞的價值觀念與社會影響，不在于題材本身，而在于透過電影背后對于社會的認知與理解。黑公交案件發生以來舉世震驚，全球人一直關注案件進展過程，《一個母親的復仇》不免有“搭順風車”蹭熱度之嫌，知曉此事的觀眾想必都會產生一睹為快的意愿。此外，影片中涉及印度法律漏洞，那一場法庭爭辯顯然刺痛了印度全體公民的心——4名暴徒因為“寧愿放過一萬個罪犯，也不能殺錯一個無辜靈魂”的所謂原則被無罪釋放。深刻揭露印度男權社會的畸形發展形態，對女性的蔑視讓他們失去應有的人性。電影中傳達出對印度法律、傳統糟粕的批判，有利于激起觀眾內心正義感，從而促使其擔負相應的社會責任。

（二）“病態”的英雄主義

當今世界沒有一個國度像印度這般沉迷于不切實際的藝術幻境。與真實案件改編的高度現實性截然相反，印度電影中的主人公大多具備超乎常人的主角光環，他們在困境中展現出非凡能力，甚至不惜違背當下歷史條件限制。最經典的是印度本土的《巴霍巴利王》系列，這部電影根據印度傳說制作而成，男主人公巴霍巴利健碩壯美，不僅可以一次發三箭、單挑蠻人軍隊、拉動千斤雕塑，甚至將渡船駕馭成飛船也不在話下。《一個母親的復仇》被國內外影評人評價為沿襲了主人公過度英雄化的印度片傳統，被繼女嫌棄的家庭，婦女在遭到現實沉重打擊后，堅定為女復仇的信念，用自己的專業技能和高智商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復仇計劃。

女性對于男性評為爛片，但不可否認的是印度國民對于凌駕于眾人之上的主角設定情有獨鐘。的虐殺顯然不符合印度傳統社會認知，但影片偏偏背離陳舊觀念，在后半部分將女主人公塑造為一個屠殺惡魔的女戰士形象，或者說是一位伸張正義、模糊性別的偉大英雄人物。明知會付出生命代價仍堅持與女主合作的偵探顯得不太真實，這是影片忽略的一個細節，但如果他的行為出自愛女之心和對畸形社會的擔憂又情有可原。在他們最后一次碰頭時，偵探摘下一直戴著的墨鏡，真誠地直視女主雙眼，對她說“謝謝您”，女主人公同樣回答一句“謝謝”。曾經說媽媽不讓摘眼鏡就不會摘的偵探，為何會在向女主致謝時摘掉眼鏡？因為這時的女主已經不再是一個普通家庭婦女，病態式的英雄光環將她的母親身份凸顯，同時也是一個神靈，拯救女性尊嚴的神靈。

影片結尾部分，女主人公換手槍的情節值得深究。阻止女主使用私刑的警察為何要將自己的手槍塞到女主手中，讓她手刃仇敵？罪犯使用的消音槍是見不得光的武器，然而警察的手槍卻是合法武器，強奸女性的惡魔被處以死刑應該是光明正大的行為，因此警察在這一刻理解女主，并且告訴她“就算懲罰他也要用對槍”。女兒的一聲媽媽讓女主從軟弱的家庭婦女再次轉變為無所不能的女英雄，最終按下扳機，擊斃罪犯。導演通過換槍這個細節，透露出自己對印度政府修改相關法律的期望，也表達出對不能姑息任何一個罪犯的堅決態度。

結語

《一個母親的復仇》是一部反映社會現實的高智商犯罪片，影片的兩大主要調性能夠在大量印度電影中找到影子——視聽構建主要集中于印度傳統歌舞特色，將色彩與音效結合，糅合產生絕佳的視聽盛宴;對現實的關注與“病態”英雄主義的呈現則更注重對現代印度市場群體的深入分析，強調對社會熱點事件的即時反應，以及對國民在困境中渴求神靈的病態心理的迎合。當然，不能以一概全，這兩大調性并非所有的印度電影標配，但不可不說其具有十足的印度民族特色。電影制作者需要對相應觀眾心理進行透徹研究，找對著力點的運作機制能夠讓影片叫好又叫座，此種模式值得中國電影借鑒。

參考文獻：

[1]金鉦凱，張原.談印度電影中的歌舞元素及產生根源[ J ].大眾文藝，2018（16）：156.

[2]陳明.大國崛起背景下的印度國家形象塑造[D].昆明：云南大學， 201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