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鵬程
2018年恰逢改革開放40周年。經過40年的努力,中國民俗學和民間文學經歷了學術范式的幾番變遷,在各個領域均取得了豐富的成果。總體而言,學科從文學本位的、描寫式的研究轉向民族志式的、闡釋性的研究,“朝向當下”成為學科的共識。學者們引入“語境”“實踐”等概念,加強了對民間文學表象背后的生活文化的關照,凸顯了“民”作為實踐主體的核心地位,“俗”也不再被視為外在的、客觀化的存在,而是人們的主觀實踐、生活世界的整體文化。我們梳理、述評2018年的成果也不能離開這一背景。
2018年,民間文學研究的成果不可謂不豐富,在質和量上均取得了可觀的成績。首先值得一說的是推出了全面反映中國民俗學、民間文學學科的重要奠基人鐘敬文先生學術成就的《鐘敬文全集》①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11月。。這套十六卷、三十冊的巨帙具有以下的特點:首先是重點突出,全方位展現了鐘敬文在民俗學與民間文學上的成就,以及從民間文藝學到民俗文化學的理論發展過程;其次是搜羅全面,除民俗學外,還收錄了鐘敬文在國學、文藝學、詩詞學、現代文學、古代文獻學等方面的成績,展示了其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全貌;最后是搜集廣泛,在鐘先生的著作外,還廣泛搜集了其書信、圖像、手跡、檔案等資料,更全面地展示鐘敬文在學科建設、學術規劃、人才培養等方面的貢獻,以及其與時代、社會的關系。這套全集的推出為全面總結鐘敬文的學術遺產提供了基礎,有益于進一步推進民俗學與民間文學的學科發展。
在各個分支學科領域,本年度也出版了相當可觀的成果。如在民間文學概論方面,翻譯引介了韓國學者張德順等人的《口碑文學概論》①何彤梅等譯,北京:民族出版社,2018年5月。;在民俗史方面,有陶立璠、宋薇茄的《中國風俗發展簡史》②北京:學苑出版社,2018年9月。等;在口頭傳統研究上,出版了巴·布林貝赫的《蒙古英雄史詩的詩學》③陳崗龍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11月。等;在跨文化研究上,有董曉萍的《跨文化民俗體裁學——新疆史詩故事群研究》④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8年1月。等;在區域民俗研究上,出版了顧希佳主編的《浙江民俗大典》⑤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8月。等成果;在民間信仰研究領域,出版了岳永逸的《舉頭三尺有神明:漫步鄉野廟會》⑥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8年7月。、黃景春的《中國宗教性隨葬文書研究:以買地券、鎮墓文、衣物疏為主》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3月。等著作。從成果的羅列不難看出學者們從不同領域展開深入探究的努力。
本文要重點介紹的是民俗學與民間文學的基礎理論方面的探索。除了翻譯引進了李·哈林主編的《民俗學的宏大理論》⑧程鵬等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7月。等海外著作外,中國學者還貢獻了一系列本土化的思考成果。蕭放、朱霞主編的《民俗學前沿研究》⑨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3月。匯集了福田亞細男、劉魁立、周星、戶曉輝、安德明等學者的思考,對日本民俗學的歷史與發展、民俗學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民俗學與日常生活實踐、家鄉民俗學、表演理論等領域進行了探討,為民俗學如何看待昔日的遺產、開啟面向未來的范式提供了啟迪。周星、王霄冰主編的《現代民俗學的視野與方向:民俗主義·本真性·公共民俗學·日常生活》⑩同上,2018年4月。圍繞“民俗主義”“本真性”和“公共民俗學”等核心概念,匯聚了德國、日本和中國等國學者有典型意義的探討,這些討論持續追問民眾在日常生活中創造出的新意義,指向的是民俗學如何更好地發揮應用性和公共性。宋穎主編的《民俗傳承與技術發展》?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8年12月。則匯聚了一批年輕的作者,從節日和廟會、旅游及休閑、影視與傳媒等角度探討人們如何通過民俗建構自身與社會、時代之間的關系,展現了年輕學者的新銳思考。
在面對社會日新月異的變化時,民間文學的公共性與實踐性被激發起來,新一代的學者不僅關注形態形式與文化內涵的研究,更加關注人的整體性,關注民間文學背后的民眾生活,以及民眾如何在社會變遷中尋找、創造傳統。同樣的追求也體現在對兩位著名海外學者的引介上。第一位是日本民俗學之父柳田國男。本年度王京組織一批譯者出版了《柳田國男文集》的第一輯,包括《海上之路》《木棉以前》《孤猿隨筆》《食物與心臟》《獨目小僧及其他》?均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2018年8月。五冊。柳田的民俗學以歷時性的研究為主,以探討近代化過程中的民眾生活變遷為己任。細致入微的視角使他能夠深入日本人的內心,關注他們的心態、觀念,以及相應的生活細節、行為模式,在此基礎上展開對日本社會性質與變遷的詮釋。另一位是美國著名民俗學者丹·本—阿默思(Dan Ben-Amos)。在張舉文等人的努力下,阿默思的系列論文結集成《民俗學概念與方法——丹·本—阿默思文集》?張舉文編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阿默思選擇了共時性的路徑,他將民俗定義為“小群體內的藝術性交際”,并發展了語境(context)的理論,同時更新了文類的概念,強調應該注重文類的主觀性和本土內涵,對過去半個世紀里的民俗學影響重大。柳田關注社會變遷中的民眾生活,阿默思則注重民俗作為日常交流實踐的特性,兩者與當下中國學者的追求殊途同歸,可以為中國學界提供更多的啟迪。這種對話與啟迪的理念也體現在毛曉帥的《中國民俗學轉型發展與表演理論的對話關系》①《民俗研究》,2018年第4期。一文中,作者認為中國民俗學近幾十年來的轉型發展主要體現在關注“日常交流實踐”的方向上,有諸多與表演理論不謀而合之處,說到底這與中國民俗學的主體性需要密不可分。
學者們日益認識到,當下的民間文學需要向呂微等人所提倡的“實踐研究范式”②呂微:《兩種自由意志的實踐民俗學——民俗學的知識譜系與概念間邏輯》,《民俗研究》,2018年第6期。轉化。在此基礎上,如何認識民間文學?如何看待民間文學的屬性?有一系列文章對此展開思考。惠嘉的兩篇文章思考了文本與語境的關系。在《文本:具有構境能力的語言事件》③《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6期。中,作者參照海外人類學、民俗學與語言學界的討論,認為文本作為語言性的存在,也具有建構語境的能力,成為一種具有構境能力的語言事件(行為)。她的另一篇文章《民俗學“框架式”語境觀的雙重向度》④《民俗研究》,2018年第5期。則認為框架式語境觀雖然仍有時空條件決定論的客觀向度,但也具有主觀賦義的向度。只強調前者,“民”可能被他者化;取徑后者,則可以凸顯“民”的主體性。這對部分學者將語境等同于社區文化背景,文本則被視為是由語境決定、形塑的對象的做法起到了糾偏作用,同時強化了新的觀念——民間文學不是對象化的存在,而是民眾自身的實踐。
萬建中的兩篇文章則從學科的角度展開思考。他的《從文學文本到文學生活:現代民間文學學術轉向》⑤《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4期。認為中國現代民間文學史經歷了一個從跳出政治話語到強調文學性,再到民俗文化學,最后歸屬為民間文學生活的過程,還原民間文學的本來面目、爭取獨立的學科地位是學科的使命。《現代民間文學體裁學術史建構的可能高度與方略》⑥同上,2018年第1期。則揭示了現代民間文學體裁學術史書寫中的問題:如西方話語霸權、精英主義和本質主義,過分重視共性和同一性等。強調要把被精英主義操控的民間體裁解放出來,給予其生活化的定位,賦予史料全新的學術意義。這些探討取徑雖異,但目的相同,即將民間文學視為民眾的生活方式,認為民間文學不是單純的審美活動,而是與其他生活樣式融為一體,必須注重對民眾實踐的分析,考察他們出于何種需要,以及如何利用民間資源,同時也要看到文本中蘊含的民眾生活、情感及歷史文化信息。
從一些典型的研究領域,我們能看到學者是如何實踐這樣的研究的。本年度出現了一批針對文體(genre,又譯文類、體裁)的研究。西村真志葉的《中國民間幻想故事的文體特征》⑦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3月。討論的是幻想故事的文體特征。作者借鑒了麥克斯·呂蒂(Max L ü thi)的民間童話樣式理論,把聽眾與講述人共同擁有的形式意志視為形成特定文體的首要因素,把民眾的心理需求與心靈形式引入到了研究中。劉鏡凈的《口頭傳統文類的界定——以云南元江哈尼族哈巴為個案》⑧同上,2018年4月。則將哈尼族的“哈巴”藝術還原到日常生活中,從演述情境、文學形式、地方性知識等方面將“哈巴”定位為跨文類的綜合范疇,真實全面地呈現出“哈巴”在民間生活中的存在形態。祝鵬程的《文體的社會建構——以“十七年”(1949—1966)的相聲為考察對象》①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4月。則在動態的視角下討論了相聲文體的形成,把相聲的變遷放置到“十七年”現代民族國家建設的進程中,綜合考察相聲如何在社會意識形態、知識生產、表演空間、傳播媒介,以及表演者、經營者與觀眾等因素的互動下被建構出來,并被表述成向來如此的“傳統”。這些研究都打破了概論式的文體觀念,西村的研究凸顯了體裁的形式意志,后兩者的研究則聚焦于文體的歷史性與社會性,注重民眾的實踐與文體的形式和內容之間的關系。
另一類研究則特別關注傳統與當下,正如岳永逸在《中國都市民俗學的學科傳統與日常轉向——以北京生育禮俗變遷為例》②《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中所說:當代人的生產生活在發生著日常的革命,這就要求民俗學要從回望的鄉土民俗學向直面現代的都市民俗學轉型。有一批研究聚焦于現代社會中的口頭傳統,尤其對大眾傳媒時代民間文學的生存狀況進行了細致的探討。黎亮的《中國人的幻想與心靈:林蘭童話的結構與意義》③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3月。以作家、出版人林蘭(李小峰)編的八本民間童話集為對象,從整合本土經驗和現代性訴求兩種視野對林蘭童話進行闡釋,分析了林蘭童話類型的獨特性,探討了民間故事面向現代性的經驗和問題。高荷紅的《口述與書寫:滿族說部傳承研究》④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4月。則關注滿族說部在當下的傳承變遷,考察了其從以口述為主到以書寫為主、從滿語到滿漢兼行再到以漢語為主的傳承變化,揭示了不同傳承人的訓練方式、記憶訣竅。卡爾·賴希爾(Karl Reichl)的《最后的歌者:口頭史詩的未來》⑤陳婷婷譯,《民間文化論壇》,2018年第2期。則關注活態史詩消亡后的傳承,提出了通過培養非傳統史詩吟誦者和發展書面文學傳承兩種方式讓史詩傳統保持活力。馬克·本德爾(Mark Bender)的《舉證策略:以彝苗史詩民間物質文化和環境意象為例》⑥同上,2018年第2期。以中國西南少數民族史詩為例,闡釋了數字圖像的收集和含義、數字圖像對理解史詩意象的幫助,以及在史詩研究中使用數字圖像的過程和方法。谷子瑞的《變與不變:技術世界中的定州秧歌》⑦《民間文化論壇》,2018年第4期。以定州秧歌為個案,考察了交通技術、信息技術、舞臺技術等對地方小戲的影響,認為堅守口傳身授的本色、重返民間是當代定州秧歌發展的可取路徑。此外,田苗主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影像記錄與呈現——歐洲的經驗”專欄⑧同上,2018年第5期。則從視覺呈現、檔案化、數字化等不同的視角對新媒體時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進行了細致的探討。
針對民俗學與民間文學,當下的學者展開了多元化的嘗試,多學科交叉研究的特性逐漸顯現,但總的趨勢是越來越借重社會科學實證研究的方法,研究越來越社會科學化。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要忘記仍然有一些學者堅守著文學研究的路子。本年度,老學者劉錫誠出版了《民間文藝學的詩學研究》⑨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年7月。一書,該書從劉氏近六十年的學術生涯中選取了四十余篇文章,其中既有對民間文學文化、社會價值的論述,也有對神話、傳說、歌謠等具體文體的分析,既包括了對神話源流與傳播的考證,也包括了對傳說象征意義與文化意蘊的闡釋。從中可以看出劉錫誠的研究風格:注重民間文學的文學性,努力建構民間文學批評體系,重視民間文藝對于現實的作用,將研究視為陶冶民眾情操、弘揚民族優秀文化的途徑,“表現出對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的定位,強調民間文藝學的詩學個性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民間文學的整體性”①高有鵬、劉璨:《民間文學的文學性問題——劉錫誠<民間文藝學的詩學傳統>的理論特色》,《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4期。。在高舉實證研究大旗的同時,我們不該忘記文學研究的悠久傳統與巨大潛力。
中國民俗學與民間文學發展至今,形成了值得深思的學術傳統。學術史研究在考鏡源流、總結既定成果、反思研究范式與路徑上有重要作用,對學術發展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本年度,在學術史研究領域有不少值得一說的成果。
在學術研究中,學者和學術團體是主體。有一部分研究關注民國時期學者在特定領域的貢獻,圍繞其采取的學術路徑、研究的特色展開述評。2018年是中國民間文學、民俗文學學科的奠基人之一鄭振鐸誕辰120周年,有若干文章聚焦于鄭振鐸的學術貢獻。安德明的《鄭振鐸與文學整體觀視域中的民間文學》②《文學評論》,2018年第6期。在“大文學”的整體性視野中評價了鄭氏在民間文學領域的成就,認為鄭振鐸始終在民族文學的整體框架中看待民間文學,認識和理解其屬性、地位和價值,鄭氏的民間文學(俗文學)觀以民主性立場與書面化的審美觀念與藝術標準為基礎,因此能保持客觀的立場,對上下層文學的互動關系以及作為上下層交匯點的俗文學,做出相對準確、客觀的批評和反思。劉寧的《雅俗張力中的“俗文學”——讀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③《民間文化論壇》,2018年第4期。則對鄭氏的名著《中國俗文學史》展開闡釋,討論了鄭氏的俗文學觀念與“五四”反正統潮流的關系,認為該書形成了三個獨特的取向:以文體區分雅俗、反封建的民眾立場、雅俗對立的趣味。
此外,馬竹君的《顧頡剛“層累說”的再審視——以大禹傳說研究為中心》④《民俗研究》,2018年第3期。以大禹傳說研究為例,對顧頡剛的古史研究進行了重新思考,認為其傳說研究論證框架建立在“故事的眼光”之上,“層累說”實際上是圍繞傳說的轉變搭建起的開放式論證框架,不能用經驗性的考古發現否定顧的框架。朱恒夫的《民間的視角與立場:錢南揚先生戲曲研究的特色》⑤同上,2018年第4期。則對戲曲學家錢南揚的南戲研究做出了述評,認為錢的研究充分利用文獻材料中的民間故事、俚言市語來復原南戲文本,這不僅是一種研究方法,也體現出了堅定的民間立場。岳永逸的《故事流:歷史、文學及教育——燕大的民間故事研究》⑥《民族藝術》,2018年第4期。對燕京大學畢業生的民間文學研究成果進行了梳理與考辨,分析了齊思和、楊文松、陳永齡、李慰祖、洪德方、鄭振鐸等代表性學者的研究方法,重點介紹了楊文松的“故事流”、李慰祖等的情境性研究、鄭振鐸等注重兒童教育的研究三種路徑。陳祖英的《鐘敬文對民間傳說學理論的建構》⑦《贛南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則對鐘敬文在傳說學領域的貢獻進行了總結。
另一些研究對1949年至今的學術研究狀況進行了深入的梳理。本年度,毛巧暉的《20世紀下半葉中國民間文藝學思想史論(修訂版)》⑧北京:學苑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該書以民間文藝學的學科地位、屬性等基本問題為視點,圍繞著“人民性”等核心概念,考索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民間文藝學思想史,全面展示了學術與時代的關系。她的論文《民間文學批評體系的構擬與消解——1949—1966年“搜集與整理”問題的再思考》①《 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從“十七年”期間的若干學界的事件與爭論切入,討論了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在構建現代民族國家、塑造社會主義新型文學與新人上的作用,并檢討了其得失。廖元新、萬建中的《“官學”話語下的20世紀少數民族歌謠研究》②《 寧夏社會科學》,2018年第5期。則反思了20世紀少數民族歌謠研究的問題,揭示了學術與政治的關系。漆凌云的《基于高被引視角的近四十年中國民間故事研究述評》③《 長江大學學報(社科版)》,2018年第2期。通過考察近四十年中國民間故事研究成果,肯定了故事學的研究成果,也指出存在著研究方法的模式化、低門檻和理論創新不足等問題。李海云的《邊界視角:新時期中國民俗學發展脈絡考察》④《 民俗研究》,2018年第6期。梳理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民俗學的成績,如在學科屬性、村落研究等領域的探索,以及“標志性文化”“語境中的民俗”“感受之學”“禮俗互動”等學術概念的創新。譚佳的《反思與革新:中國神話學的前沿發展》⑤《 民間文化論壇》,2018年第5期。反思了現代中國的神話學學科史,試圖尋求突破性革新,重建學科的觀念與研究路徑。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對海外學術研究的介紹與梳理對于本土的研究有著重要的借鑒作用。王杰文的《格林兄弟的語文學與“口頭傳統”研究》⑥《 長江大學學報(社科版)》,2018年第5期。將格林兄弟還原為語文學家與日耳曼學家,他們搜集與編纂民間文學的工作,是他們的語言、歷史與法學研究的總體工作的一部分,作者強調對格林兄弟的研究不能脫離語文學與語言學的背景。戶曉輝的《簡單的形式與前文學的形態學》⑦《 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4期。介紹了安德烈·約勒斯的名作《簡單的形式》的內容與研究方法,揭示了作者根據人的精神活動分化出不同體裁和文類的創見。劉奕伶的《民俗的批判與批判民俗學——葛蘭西論民俗》⑧《 文化遺產》,2018年第3期。則揭示了葛蘭西的民俗觀,指出其中的啟蒙主義色彩,指明其與現代中國民俗學的呼應關系。劉曉春的《從柳宗悅到柳宗理——日本“民藝運動”的現代性及其啟示》⑨《 民族藝術》,2018年第1期。則聚焦于柳宗悅、柳宗理父子的民藝觀,兩代人經歷了從手工藝的浪漫主義向浪漫化的“袪魅”、發掘民藝的現代性的轉變,認為中國的工藝復興也要激發“物性”,通過器物自身的特質來呈現民族特色。王京的《1917年柳田國男的中國大陸之旅及其影響》⑩《 文化遺產》,2018年第2期。考察了柳田國男1917年的中國之行,分析了這次旅行對他學術研究的影響。此外,相關研究還有烏日古木勒的《中日學者眼中的<桃太郎>》?《 民間文化論壇》,2018年第3期。、程浩芯的《還俗于民:本杰明·博特金與美國民俗學的公共性實踐》?同上,2018年第3期。等。
學者們對學術史的梳理已經不僅僅局限于歷史事件的羅列和分析,而是具備了鮮明的問題意識,即從民間文學學科的現狀與發展的核心問題出發來看待歷史。無論是對現代學科發展的回顧,還是對海外研究的吸收,都是為了反觀本國的學術問題。本年度的研究也不例外。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是新世紀以來民俗學與民間文學研究的熱點。2018年這一領域的研究繼續深入。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切入非遺,呈現了以下三方面的成果:
其一是加強了對非遺概念的反思性辨析與對保護實踐的批評。隨著研究的推進,學者們已經不滿足于概論式的闡釋與解讀,而是更加深入《公約》內部,對其進行知識社會學式的解讀,同時立足中國現實,對保護實踐中的得失有所批判。彭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當下性:時間與民俗傳統的遺產化》①《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4期。通過辨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有關“文化遺產”的系列文件形成的社會歷史和政治文化背景,探求其演變背后的知識生產與權力關系,以及背后呈現出的時空關系變化。
對“社區”這個非遺保護中的重要概念,呂微、安德明等人從不同的角度展開了闡釋。呂微的《反對社區主義——也從語詞層面理解非物質文化遺產》②《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對非遺保護中的“社區主義”提出了質疑,在他看來,非遺保護需要突破以自然社區為本位的保護方式,將社區視為因自由實踐而可能的道德主體,這樣才能維護道德主體自由實踐的應然自律權利,有效保護文化多樣性。安德明的《以社區參與為基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社區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的重要地位》③同上,2018年第2期。則強調了“社區”概念的雙向意義。在他看來,在全球化時代,“以社區為中心”表現了對地方民眾權益的尊重,反過來又會從文化交流的角度,推動“和而不同”的文化多樣性觀念,進而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設。馬克·雅各布(Marc Jacobs)的《不能孤立存在的社區——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3年<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防凍劑的“CGIs”與“遺產社區”》④唐璐璐譯,《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也指出了應該在社區、群體、個人的三重視角下看待非遺。顯然,三篇文章立場各異,但都提倡要避免將“社區”簡單化,應該在普遍性與本土性的交叉視角下看待非遺的價值。
還有一些研究從實踐層面指出了當下非遺保護中的問題。如施愛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民間文藝作品著作權保護”的內在矛盾》⑤《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結合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特性對民間文藝作品著作權保護的立法進行了反思,認為非遺是由基于共享性理念發展出來的保護制度;而著作權保護是基于私有制財產理論建立起來的保護制度,在“共享”和“私有”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因此民間文藝作品著作權立法需要三思。馬千里的《“中國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列入標準研究》⑥《文化遺產》,2018年第4期。指出我國的非遺名錄制度有本質主義和民族主義色彩,缺乏對社區權利與倫理維度的重視,今后應充分吸取社區代表和民間社團組織的意見,探索多樣化的非遺普查和名錄制定機制。而張青仁主持的“文化遺產的批判性研究”專欄⑦同上,2018年第5期。則介紹了國際學界關于批判性遺產研究的基本理論,以期能為中國的非遺研究提供借鑒。
其二是隨著研究的成熟,出現了一批對非遺知識進行體系化、系統化梳理與建構的成果。如彭兆榮等著《聯合國及相關國家的遺產體系》⑧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1月。以對各國遺產體系的介紹為主,為中國非遺研究和體系建構提供了文獻支持。彭兆榮的《生生遺續、代代相承: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體系研究》①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11月。則致力于建設本土性遺產體系,作者提取出一系列中國的本土概念來豐富遺產體系的知識構成,試圖建立中國特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體系,體現了中國學者積極開展本土實踐的努力,而其實際效應尚有待時間的檢驗。
其三是產生了一批注重非遺實踐價值的研究,充分激發了非遺對于國家與社會的建設與整合能力,對非遺在國際戰略部署、民間社會的轉型、區域社會的振興等方面的價值進行了論述。巴莫曲布嫫的《“絲綢之路”作為方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話之路”系列項目的萌蘗與分孳》②《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4期。以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施行的“絲綢之路整體研究項目:對話之路”等系列文化項目為例,討論了跨文化對話在闡明世界文化的多樣性與人類可持續發展上的作用,為中國的“一帶一路”建設以及作為國際性實踐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提供了參考。張舉文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與中國文化的自愈機制》③《民俗研究》,2018年第1期。提出了中國文化有著自愈機制的看法,認為這種機制對當下的非遺保護乃至人類文化的發展有巨大的借鑒作用。戶曉輝的《民主化的對話式博物館——實踐民俗學的愿景》④同上,2018年第3期。則認識到民俗博物館有去精英化色彩和平民化的價值,倡導要建設民主化的對話式博物館,為普通觀眾的個人敘事、講述和記憶提供平等表達與公開展示的平臺,讓普通觀眾相互進行審美啟蒙,共同培養公民習性。此外,陳勤建的《回歸生活——非遺保護的理論與實踐研究》⑤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6月。、金昱彤的《擴展公共性:當代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的新范式》⑥《青海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等也從理論與個案等不同角度,探討了非遺保護的社會效應。
非遺研究是近年來民俗學界的顯學,通過各方面的論述與闡釋,賦予民間文化時代意義,有效喚醒了大眾對民間文化的重視,也大大提升了學術的公共性。但在深入介入非遺研究的同時,民俗學似乎并未在學理上獲得長足的進步,本年度的研究也或多或少表現出這一傾向,如何借助非遺研究蘊含的新思路提升民俗學與民間文學的學科理論,成為學者需要思考的問題。
神話是民間文學研究的重中之重。近年來,隨著學科轉型,學者越來越認識到神話不是特定時代的歷史遺留物和外在于我們的無關對象。在神話的研究上,出現了以下兩方面的趨勢:其一是多視角的研究,既有傳統的母題分析、內涵研究、文史考證,也有對神話在當代的傳播變異、講述表演、開發利用等的論述。其二是多學科的交叉研究,既有民俗學與民間文學的研究,也有文藝學、歷史學、考古學與比較文學等學科的參與。總體而言,本年度的神話研究呈現出了多學科、多視角的研究特色。
這一特點最為直觀地體現在中國社科院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的盤瓠神話研究小組的實踐上,本年度他們在《民間文化論壇》上發表了以“神話的源起與多民族文化實踐”為主題的專欄,包含了毛巧暉的《文化展示與時間表述:基于湖南資興瑤族“盤王節”遺產化的思考》、李斯穎的《盤瓠神話與其多元化儀典演述探析》、王憲昭的《盤瓠神話母題數據的資料學研究》、吳曉東的《狗與蛙:盤瓠神話分化與演變的語音分析》、周翔的《敘事情節與社會功能:盤瓠神話流傳與變異辨析》①以上諸文均發表于《民間文化論壇》,2018年第3期。等文章,既包含了語言學的研究,也包括對盤瓠神話流變的考辨,還包括對神話在現實社會中的形態、功能,乃至在多媒體中的呈現與記錄狀況的研究。這些文章和小組成員周翔編著的《盤瓠神話資料匯編》②北京:學苑出版社,2018年10月。共同圍繞盤瓠神話展開多維度的討論,展示了多元視角在神話研究方面的重要價值。
在神話的本體研究領域,學者們繼承經典的學科范式,在具有傳統優勢的文學內涵、歷史流變、比較、類型研究等方面均有大量成果涌現。從文學角度的研究有王懷義的《中國史前神話意象研究》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2月。和元文琪的《二元神論:古波斯宗教神話研究》④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1月。,前者對上古神話意象蘊含的原始文化心理結構和情感需求進行了分析,后者則依據波斯古經《阿維斯塔》和帕拉維語文獻,對瑣羅亞斯德教神話做了全面深入的探討。
以文本細讀和比較為基礎的內容分析仍是研究的大宗。陳建憲的《論神話時空觀》⑤《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對神話中的時空觀念進行了分析,認為其內涵是循環時間觀和多維空間觀。循環時間觀主要表現為太陽運行神話和季節更替神話。多維空間觀主要表現為天堂地獄神話、大地之臍神話和絕地天通神話。神話時空觀幫助古代族群建構了世界模型和信仰基礎,制定了生活節律和準則,至今仍有規范社會倫理等實用功能。張開焱的《中西神話構形特征與敘事傳統》⑥《外國文學研究》,2018年第3期。分析了中國與希臘上古神話在敘事話語和內容組織上的差別,認為中國神話偏重于空間形態,西方神話偏重于時間形態。兩種形態深刻地影響了各自的文學傳統,使空間要素成為中國文學敘事中極為重要的結構性作用。
另一些研究則從個案的視角切入到對神話敘事、體裁與母題等領域的研究。段友文、秦珂的《鯀禹治水的洪水神話性質及其原始觀念》⑦《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6期。分析了鯀禹治水的洪水神話屬性,認為其兼有體現先民原始生存境遇的自然生態神話與彰顯族群文化意蘊的社會文化神話的雙重特性。王憲昭的《論盤古神話敘事的“形散”“神聚”》⑧同上,2018年第3期。則對盤古神話的母題進行了分析,認為盤古神話體現出敘事內容與母題組合的不確定性;同時又包涵著相同的創世精神和各民族對中華民族的認同。他的另一篇文章《論<布洛陀>神話母題的敘事結構與表達技巧——以<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廣西卷)文本為例》⑨《賀州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則討論了《布洛陀》史詩中的神話母題構成,以及母題鏈接的時間維度、空間維度和母題本身的敘事規則。陳金文的《盤瓠神話:選擇性歷史記憶》⑩《民族藝術》,2018年第2期。通過對文獻的考辨,發現盤瓠神話的敘事技巧:對盤瓠與高辛氏部族間的主要矛盾避而不談,反而突出部族間交好的插曲性事件,認為這體現了弱小民族的生存智慧。
一部分學者從文化史的角度對先秦典籍中蘊含的神話及其變遷的歷史動力進行了闡釋與解讀。如本年度劉宗迪推出的一系列《山海經》研究,《四海之內:<大荒經>地域考簡》?《文史哲》,2018年第6期。對《大荒經》描述的地理范圍做了重新推定,認為該書反映的是上古山東的地理。此外,他還動用博物學的相關知識撰寫了《<山海經>是如何成為怪物之書的》①《 讀書》,2018年第2期。《怪物是如何煉成的》②同上,2018年第5期。等系列文章,討論后世對《山海經》的再解讀。不難看出他的研究深受福柯知識考古學的影響,以重返歷史語境,揭示文本背后的意義世界為旨趣。陳泳超的《從感生到帝系:中國古史神話的軸心轉折——兼談古典神話的層累生產》③《民俗研究》,2018年第3期。討論了從感生神話到帝系神話的發展脈絡,認為這一轉變完成于戰國晚期,將政統、道統和血統合為一體。兩漢之世,五行之德的觀念為帝系提供了結構原則,也為各種時勢政治提供理論合法性,一直延續到魏晉以降,研究揭示出古典神話層累的再生產過程。此外,高有鵬的《關于神話重構與堯舜“禪讓”神話的真相問題》④《文化遺產》,2018年第1期。、劉曉的《神化先祖與黃帝神話敘述的形成》⑤《理論月刊》,2018年第6期。等也是結合民間文學與文獻學研究的典范。
神話與儀式有著緊密的關系,對兩者關系的研究成果也值得一提。閆德亮的《中國古代神話民俗化淺析》⑥《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討論了古代神話失去賴以生存的環境后依托民俗事象與民俗活動傳承的現象,認為神話民俗化保存了神話,擴充并延展著神話與民俗的內涵,增強了其生命力,其所構建的民間信仰引導規范著民眾生活。馮智明的《神話敘事與慶典儀式的互文——以桂北瑤族“渡海”神話和禁風節為中心》⑦《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3期。以流傳在由瑤、漢兩族移民組建的桂北廟坪村的渡海神話為考察對象,認為其與儀式實踐之間建構了結構性關聯,成為民俗與社會制度合法化的證明。董曉萍的《新疆史詩故事、佛典文獻與毛毯繪畫》⑧《文化遺產》,2018年第1期。與段晴的《神話與儀式——以觀察新疆洛浦博物館氍毹為基礎》⑨《民族藝術》,2018年第4期。又加入了圖像的維度,通過對儀式性圖像的分析,討論了圖像背后的神話與宗教因素。
神話有著豐富的屬性和多元的價值,近年來,學界加強了對神話與現實社會和民眾日常生活關系的研究,代表性的成果如楊利慧等人的“神話主義”研究、田兆元等人的“中華創世神話”研究等。本年度出版了田兆元、葉舒憲、錢杭的《中華創世神話六講》⑩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8年8月。和田兆元的《敘事譜系與文化傳承:神話學民俗學文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11月。,兩書都有著濃厚的“學以致用”的意味,將神話視為與現實生活密切相關的重要資源,通過梳理中國神話的發展演變,解讀中華民族傳承的文化基因,挖掘神話對于當下的價值與意義。
有不少研究以田野調查為基礎,對神話在日常實踐中的功能進行了詳盡討論。毛巧暉、白蓉的《地域秩序與社會記憶的表達——以山西運城鹽池神話為中心的考察》?《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通過對山西運城鹽池神話進行文獻梳理與實地調查,總結了鹽池神話中的歷史文化信息。神話敘事的言說與池神信仰的實踐共同建構了鹽池民眾以鹽為中心的區域社會秩序及社會記憶。李斯穎的《神話的當代傳承與國家的在場——老撾民族族源神話調查》①《民族藝術》,2018年第5期。通過對老撾佬、泰、赫蒙、勉等民族的族源神話的考察,發現神話敘事中的與時俱進,發現他們的英雄祖先神話受到國家力量的干預。她的另一篇文章《德宏傣族族源神話的多元敘事與文化記憶》②《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從文化記憶理論角度出發探索德宏傣族族源神話傳承現狀,從中解讀出傣族文化記憶塑造過程中多重認同標準并存與角力的關系。
楊利慧主持的以“神話與災害”為主題的專欄則從另一個側面體現了從現代立場闡釋神話的可能性。她的《世界的毀滅與重生:中國神話中的自然災害》③《民俗研究》,2018年第6期。對中國災害神話的敘事進行了分析,認為其中含有治水、補天、射日、兄妹婚等獨特母題,核心敘事并不在于強調人對神的被動服從,而在于主動征服災害。同時,中國災害神話具有鮮明的道德教誨基調,形塑了中國人的災害倫理觀,為后世的觀念和行為提供了鏡鑒。張多的《災害的神話表征——“大禹治水”的景觀分布及減災表述》④同上,2018年第6期。考察分析了“大禹治水”作為民間信仰的話語資源而被景觀化、神話傳播與洪災地理分布基本吻合的現象,認為以景觀敘事為中心的研究有助于闡釋災害神話與當代民眾的文化關聯。山田仁史的《蟹與蛇:日本、東南亞和東亞之洪水和地震的神話與傳說》⑤王立雪譯,《民俗研究》,2018年第6期。則以日本東北部與自然災害相關的神話和傳說為考察對象,并將其與東南亞和東亞的神話傳說進行比較,探索了這些神話傳說中蘊含的前人的災害體驗和對策。這一專欄中的研究都關注于神話對于當代人的意義,顯示了神話學要“朝向當下”的追求。
2018年的神話研究在數量上較為豐碩,學者持續發力,貢獻了一系列有創建的論文,但從總體成果的面貌而言,似乎有過于零碎與分散的傾向,沒有像往年那樣形成諸如“神話的神圣性”“神話主義”“口承神話”等共同話題,有待于在來年調整。
在傳說故事研究領域,本年度的成果也頗為可觀。研究者從不同的角度,以各異的視角和理論,切入到傳說故事的不同領域。出版了賈利濤的《名醫傳說與名醫擬象研究》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8月。、白曉霞的《土族民間傳說與女性文化研究》⑦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8年6月。、陳嘉琪的《南宋羅泌<路史>上古傳說研究》⑧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9月。等著作,翻譯引介了阿萊特·法爾熱(Arlette Farge)的《法國大革命前夕的輿論與謠言》⑨陳旻樂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18年3月。、布魯范德(Jan Harold Brunvand)的《消失的搭車客:美國都市傳說及其意義》⑩李揚、王玨純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9月。等海外研究成果。總體而言,相關成果主要體現在以下五方面。
其一是在傳說故事的本體研究領域出現了一些探索性的研究。劉文江的《神奇記憶:一個重要的歐洲傳說學概念》?《民間文化論壇》,2018年第5期。介紹了瑞典民俗學家馮·西多(Von Sydow)提出的“神奇記憶”和“虛構傳說”兩個概念,并介紹了勞里·航柯(Lauri Honko)、蓬提開嫩(Juha Pentik?inen)、琳達·戴格(Linda Degh)等歐洲民俗學家對此展開的闡釋。作者認為這一概念對中國的傳說研究也有極強的啟發:它強調了“神奇記憶”作為民眾知識工具的體裁特性及其重要價值,也宣示了個人知識的重要性及其在學科體系中的回歸。
施愛東的《五十步笑百步:歷史與傳說的關系——以長辛店地名傳說為例》①《民俗研究》,2018年第1期。則討論了歷史與傳說的關系。作者認為,長辛店歷史的書寫建立在“不真實”的傳說基礎上,因而傳說與歷史之間不是涇渭分明的,民間傳說將“歷史文學化”和“文學歷史化”,讓歷史變得生動完整;而歷史的刪汰則讓優秀的傳說得以脫穎而出。歷史研究者們從事的是在不斷否定的歷史考辨中,以更加豐滿的證據和更為科學的認識,一方面不斷生產新的傳說,一方面通過修正淘汰,建設起更豐富、穩定的人類知識體系。
其二是圍繞著傳說故事的母題、類型、文化信息、宗教內涵、歷史沿革等經典話題,對具體的文本進行深入闡釋。在母題研究上,吳曉東的《毛衣女故事的母題構成與主角來源》②《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3期。梳理了毛衣女故事的流變,認為它與牛郎織女都是由蠶蛻皮故事演變而來。早期蠶蛻皮故事的“蛻去舊皮”與“換上馬皮”兩個母題演變成了“失衣”與“逃離”兩個基干母題,而毛衣女故事主角的來源與“日”的語音演變有關。王丹的《藏族湖泊來歷傳說“泉水成湖”母題研究——兼與漢族湖泊來歷傳說“地陷為湖”母題比較》③《中國藏學》,2018年第3期。結合青藏高原的自然環境、信仰和知識系統,分析了藏族湖泊來歷傳說中“泉水成湖”母題的形成,并對漢藏民族同類傳說的生活觀念、意義表達、敘事邏輯、母題構成等方面進行了比較。
在類型研究上,祝秀麗、蔡世青的《“五鼠鬧東京”傳說的類型與意義》④《民俗研究》,2018年第4期。采用AT分類法、格雷馬斯的敘事理論研究“五鼠鬧東京”故事,歸納出故事的三個亞類型,并說明不同角色的特點,進而揭示包含殺老習俗的異文群的敘事意義,認為禁令與違禁、殺老與養老是故事類型語義結構的基本對立項。徐金龍、許秋伊的《“替死鬼”故事類型研究》⑤《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討論了該類故事得以形成和流行的社會信仰基礎,認為故事的傳承與演變受到了佛教的直接推動,結合了城隍信仰,與民間禁忌互構互詮,成為維護地域社會秩序的有力武器。向云駒的《大唐開放氣象的民間口傳鏡像——唐代胡人識寶傳說谫論》⑥《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6期。則從中外文化交流的角度考察唐代胡人識寶傳說,認為其是民間對大唐時代開放的中西交流的想象性解釋,但也隱藏著開放中斷和未及深化的遺憾乃至民族性格和社會結構上的不足。
在傳說故事與信仰關系的研究上,李永平、樊文的《中國少數民族屠龍故事文本與禳災傳統》⑦《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1期。在收集大量屠龍故事文本的基礎上,將故事劃分為三個類型。同時發現故事中依然保存著信仰時代禳解活動的因素。王堯的《傳說的框定:全國性神靈的地方化——以山西洪洞地區的楊戩二郎信仰為例》⑧同上,2018年第3期。考察的是山西洪洞地區關于楊戩的二郎信仰與本土信仰融合的現象。作者認為,二郎傳說與當地信仰的融合并不徹底,故未能擺脫通行敘事的框定。因此,全國性神靈在地方化過程中,必須被納入本地的神靈譜系,才可能進入地方性神靈集團的核心。同類研究還有段建宏、雷玉平的《民間信仰的泛眾化——以三嵕信仰為中心的考察》①《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張曉的《傳說、儀式與隱喻——基于苗族“獨木龍舟節”的討論》②《貴州民族研究》,2018年第8期。等。
其三是在新史學影響下產生了一系列故事與傳說研究成果。研究者從社會史、心態史、歷史人類學等角度出發,對蘊含在傳說故事中的歷史心性、社會記憶、權力結構、族群關系展開探討。趙世瑜的《說不盡的大槐樹:祖先記憶、家園象征與族群歷史》③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3月。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該書由三篇論文構成,第一篇講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中的祖先記憶、家園象征與族群歷史,關注的是族群記憶建構的途徑與動力。第二篇講移民傳說中的明清地域認同,認為地域認同與國家認同緊密相關。第三篇是關于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的學術史脈絡梳理。作者認為應當把祖先移民傳說置于具體的地方歷史進程去理解,并充分重視移民傳說對移入地的意義。
一些研究關注的是故事中反映的社會觀念與民眾心態。陳進國的《順服與反抗:關于“天子地”故事的文化分析》④《民俗研究》,2018年第5期。借鑒文化記憶理論,從中國政治文化的“正統論”入手,分析“天子地”故事反映的民間社會對王朝權力順服和反抗的雙重文化記憶,也討論了風水術數作為象征文化系統對“大一統”政治思想傳統和中國人的生死觀念和行為模式的影響。鹿憶鹿的《從民間故事看中國家族關系——論“傻女婿”“巧媳婦”的回娘家情節》⑤同上,2018年第4期。則是從文本解讀中國家族觀念的典范。作者認為從傻女婿與巧媳婦的故事中可看出女婿與岳家的糾葛、媳婦與公公的互動,以及連襟或者妯娌間復雜的較量。
另一些研究關注的是傳說故事生成與書寫的動力,聚焦于文本背后的意識形態與權力關系。祝鵬程的《史實、傳聞與歷史書寫——中國戲曲、曲藝史中的俳優進諫傳聞》⑥《民族藝術》,2018年第3期。考察的是傳說/歷史的書寫與權力的關系,指出中國史籍中的優伶進諫傳聞一直被書寫者利用著。傳統士人以此宣揚“君賢臣直”的儒家之道,現代學者對典籍記載進行創造性的轉化,凸顯了俳優的主體意識與抗爭精神,這種單向度的歷史書寫形成中國戲曲、曲藝史編纂的重要范式,應該引起學界的重視。張慧達的《歷史與故事的互構:山西河曲圣母傳說的探析》⑦《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9期。考察了河曲地區圣母傳說形成過程中的官方與民間因素,認為民間巧用《史記》等記載進行情節的填充與附會,傳說反映了明代河曲地區的政治局面,所塑造的圣母形象因教化作用而被官方認可。
還有一些研究聚焦于傳說與族群的關系,對傳說在身份建構、族群認同上的作用展開討論。趙宗福的《族群歷史記憶與多元文化互動——河湟漢人“南京珠璣巷移民”傳說解讀》⑧《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考察了青海河湟流域漢人的“南京珠璣巷移民”祖源傳說,認為其是朱元璋上元節觀燈傳說和南雄珠璣巷傳說相結合的產物,在明代由于漢人族群的文化需要而出現,成為一種族群歷史記憶。施沛琳的《建構與再現:吳鳳傳說與“漢番關系”》⑨《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則分析了臺灣的“吳鳳傳說”的演變脈絡,分析了在不同時代里,傳說背后隱含的臺灣族群關系。同類研究還有張先清、李天靜的《傳說、儀式與族群互動:“九使公”海神信仰的文化建構》①《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劉靈坪的《傳說文本與歷史記憶:明清時期洱海地區白族的族群認同及其歷史變遷》②《思想戰線》,2018年第5期。等。
其四是在傳說故事與當代社會的關系,以及對當代傳說故事的地域文化開發上的思考。一些研究聚焦于當代傳說的多元呈現,毛巧暉的《民間傳說與文化景觀的敘事互構——以嫘祖傳說為中心》③《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闡釋了嫘祖傳說及相關景觀中存在的以信仰為支撐、傳說與景觀互生共構的局面。類似研究還有汪保忠的《河南伏牛山牛郎織女傳說圈研究》④《文化遺產》,2018年第6期。和龐建春的《山神傳說與地方社會——以韓國大關嶺山神信仰傳承為個案》⑤《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5期。等。而在傳說的開發研究上,則可舉黃濤的《劉伯溫傳說的文化形態與現代價值》⑥《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和張舉文的《從劉基文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表象看民俗認同的地域性和傳承性》⑦同上,2018年第5期。為例。
其五是對民間故事和傳說的表演、講述,以及講述人的研究。高荷紅的《“嘴茬子”與“筆頭子”:基于滿族“民間故事家”傅英仁的建檔研究》⑧《民間文化論壇》,2018年第1期。展示了傅英仁復雜多元的特殊身份,通過對有關傅的資料的匯總、梳理和分析,厘清傅在滿族說部、神話及民間故事三種主要文類方面所掌握的傳統篇目,討論了在多重身份影響下,傅在書寫與講述方面展現的個人才藝。黎亮、常立、朱丁的《中國民間故事:講述、表演與討論》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8月。則嘗試將故事講述與表演引入漢語教學,體現出了以民間文學介入課程教學的努力。
總體而言,2018年度的民間文學研究可謂成績斐然,在傳統的文史研究之外,新的學術生長點和研究路徑在不斷涌現,在應用領域也有創新的亮點。體現出了學者緊跟時代步伐、把握熱點問題、勇于探索前沿理論的追求。但也呈現出了以下問題:1.對神話、傳說、故事的基礎理論和本體特質的探討稍顯不足。2. 研究數量雖多,但同質化傾向明顯。盡管個案不同,一些研究的思路、方法、結論并無太大差異,有低水平重復之嫌。3.多個案研究而少理論闡釋,研究往往止步于對個案的描繪,缺乏理論剖析和提升,大量個案性的描寫無法上升為普遍性理論。如何在現有研究基礎上有所充實,凸顯問題意識,提升理論闡釋的高度與深度,這不僅是故事傳說研究要應對的挑戰,也是整個民間文學研究領域需要認真面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