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萍
(新疆博物館,新疆 烏魯木齊 830000)
2009年,我與陳國燦先生相識于新疆博物館。那年我剛進入新疆博物館工作,有幸參與了由新疆博物館、中國文化遺產院合作的“新博新獲文書研究”課題。猶記那時文書整理在原先保管部的會議室中進行,走進會議室,陳先生已與鄧文寬先生開始了整理工作。我來報到,陳先生從文書堆里抬起頭來,目光略過鼻梁上的眼鏡掃了我一眼,又埋頭繼續工作。因是微微抬頭,臉部顯得比較瘦削。這一眼給我的印象是:這是個嚴肅的老頭兒。
自那日后,我就跟隨陳老師、鄧老師學習文書整理。陳老師工作時話很少,大多數時間都窩在逼仄的會議室里,趴在桌前或看或寫,獨自琢磨。但只要問到他問題,他都會停下手頭工作耐心講解。每當拼接工作有了重大進展,他會發自內心地笑,獎勵給自己半小時以內的閑暇時光,到外面抽根煙,抽煙時還隨手端著一個裝了水的紙杯子,煙蒂煙灰都扔進這個水杯子里。陳老師還介紹說,當年他們在北大紅樓整理文書時就是這樣做的,目的是防止損壞到文書,喝水的水杯也會放在遠遠的窗臺上,決不能放到有文書的地方。但其實我們大多數時候都是拿著文書的照片在拼接。短期的接觸讓我對這個老人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這是個謹慎的老頭兒。
按照課題組的安排,短短幾周后,整理工作就要暫時中止,剩下的工作由各位老師各自在其所在地完成。當時陳老師就表示希望能繼續在這里工作,他反復說文書整理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但課題組其他成員都還有別的工作,陳老師只能遵照安排,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烏魯木齊。2010年的夏天,陳老師忽然孤身來到了新博,原來他覺得課題文書整理工作還沒做到家,難以心安,希望能繼續整理那批文書。這次整理就只有我和陳老師兩人,為了節省時間,我們周六周日也不休息,甚至連午休都省略了。陳老師把原先拼接的文書重新核對、拼接、定名、做題解。重新裝修過的保管部會議室窗明幾凈,8月底的風吹動窗簾索索作響,房外有偶爾的鳥鳴,葡萄架下有午睡的維穩士兵,我和陳老師沉心于文書中,現在回憶起來只覺歲月靜好。烏魯木齊的夏天日照時間長達十八九個小時,陳老師從早到晚地整理文書,中間又不午休,雖然他自稱70后,但77歲的年紀還是讓他每每在椅子上坐著就睡著了。等陳老師打盹醒來,繼續埋頭文書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小憩了一場。多日跟隨陳老師學習、工作,我對陳老師有了新的認識:這是個工作狂老頭兒。
此后每年基本都能見到陳老師一面,有時在吐魯番,有時在烏魯木齊。只要一聽說陳老師來了,我就會帶上積攢的問題,直奔陳老師下榻的賓館酒店,陳老師見到我也很高興,翻出飛機上發放的豌豆,泡上酒店廉價的鐵觀音,一邊喝一邊回答我的問題。我驚訝于陳老師的博聞強識,我提出的任何問題似乎都沒有難倒過他,每一件文書只要我一提一兩個關鍵的詞,陳老師就能準確地說出這件文書的內容、國內外研究的現狀、有哪些方面可以繼續寫文章等等,這些文書都已經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腦子里,不需要電腦檢索和翻找資料,隨手就能拈出,隨口就能說出。更令我受益匪淺的是陳老師總是問一答十,我只要一開個頭,陳老師就開始滔滔不絕。有時我拿著自己寫的文章請教他,這個文章還可能是對他的觀點進行批駁,我忐忑地發現陳老師竟然從不以之為忤,相反還給我提出中肯的修改意見,甚至后來在病中,陳老師還幫我修改文章,而這個文章和他多年來的觀點相悖。我以前以為過了耳順之年的老人都這么好脾氣、好說話,直到經歷了更多的世間風雨后才發現,這在文人相輕、喜為尊者、賢者諱的“歷史傳統”里,是多么難得的大度,多么值得珍惜的美德!
作為一個低情商的人,我很怕跟一些“有身份”的人打交道。陳老師雖是知名專家,我和陳老師的相處卻十分地輕松。我從不用擔心在陳老師面前說錯話、辦錯事,陳老師也從來都不需要我的照顧,我把陳老師當做“大朋友”,陳老師則當我是一個好學的晚輩。通常我們之間的話題都由文書引起,也以文書作結,有時也從文書說開去,對一些看不慣的事情發發牢騷,甚至有時還能說到生活中的煩惱。我曾對陳老師說,佛祖都免不了煩惱,何況我們,不如順著自己的心意,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不需要掩飾,也不需要改變。陳老師當時聽了還覺得我的想法有趣。曾聽到有人奉承陳老師,說他年紀這么大了還精力這么好,說他整理研究文書多么多么了不起,陳老師并不接受別人善意的吹捧,他反駁說:我年紀不大啊!他還說文書整理不需要人多聰明,中等智商的人就能研究文書。我聽了暗笑,這真是一個率真的、不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老頭兒啊!也就是這句話,讓我從未產生過我是否能從事文書整理和研究工作的疑問。
陳老師在我心里還是一個滿腹家國情懷的書生。曾有人當面調侃陳老師,說他在臺灣做客座教授時,十分關心藍綠兩黨之爭,每當電視上播放這樣的新聞和話題,就算在聚會吃飯時他也都會湊到電視跟前聚精會神地去看去記,而這些新聞連島內人都不怎么關注。陳老師聽了調侃也只是在一旁訥訥地笑,還解釋說那是因為他的親朋好友曾叮囑他關注島內政治形勢,“我回去要跟他們講哩”。對于陳老師的解釋,我是不相信的,除了親朋好友的叮囑,更多地應是他自己對國家統一的關心和關注。2009年7·5事件后,新疆局勢一度嚴峻,陳老師非常關心新疆維穩情況,他用自己精通的出土文書,寫文章、作報告,反復向人宣講新疆自古以來就是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曾對我說,學術就是要為政治服務的。在我心里,他始終是一個對黨和國家無比忠誠的學者,也是一個懷揣著報國夢時刻準備著為祖國效力的書生。
與陳老師的最后一面是在2018年3月份,我和吐魯番研究院李亞棟到陳老師家中探望他。陳老師那天恰巧不放療,書房里開著電腦,他還在放療期間堅持寫文章。因為長期打針,陳老師的手背被針扎得青紫一片。說起他的病,陳老師還很樂觀,告訴我們醫生說他有三到五年的時間,他要趁這段時間把未完成的工作、課題都完成,還拜托李亞棟幫忙把他留在吐魯番的衣物帶回武漢。我雖然心里難受,但還用“樂觀的精神可以戰勝病魔”之類的話安慰他。李亞棟還代《吐魯番學研究》向陳老師約稿,陳老師很爽快地答應了,還告訴我們他手頭還有幾篇文章要寫。原盼著奇跡會發生,寧知天不假年,六月份就聽到了噩耗。那時我正在南疆一個偏遠的農村住村,聽到消息時還反應不過來,后只覺心往下墜。幾天后返回烏市,火車貼著天山轟隆隆悶聲行進,沿途但見暮靄沉沉,關山重重,古老的天山莽蒼無邊,山川如故,斯人已逝!出撥換、過龜茲、經西州,每到一地都能想到陳老師的有關文章,總感覺陳老師就在身邊,直到頭七過后,我才真切地覺得陳老師是真的走了。離開了他摯愛的出土文書,離開了他踏遍的吐魯番的每寸土地,陳老師去時該有多么的不舍。而陳老師的故去,又給敦煌吐魯番學、唐史研究等方面帶來多么大的損失!如果再多給他幾年時間,吐魯番學界可能還會有幾篇非常有分量的文章或論著問世。
很多人說我是幸運的,羨慕我在最初接觸出土文書時遇到了文書整理專家陳國燦先生。確實,有了陳老師的指導,我在此后的工作中才一直能事半功倍。但是,有這個幸運的人并不只有我一個,在烏魯木齊,在吐魯番,還有許多像我這樣接受過陳老師的指導,受惠于陳老師指導的人,如今提起陳老師大家都會黯然神傷。在我們的心底,陳老師永遠是那個平和率真、對工作充滿極度熱情和激情的長者。陳老師的勤勉、認真、寬和、執著也激勵著我們在各自的崗位上不斷奮發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