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孔亮 浙江理工大學
姜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寫道:“《三百篇》美刺箴怨皆無跡,當以心會心[1]。”意思是說接受者應該“以心會心”地去領悟,才能品出其中真味。這里的“以心會心”即要求接受者用自己的“心”去體會詩人之“心”。“心”在藝術欣賞中占據主導地位。楊萬里在詩歌創作方式上則直接表達了以主體為本位的觀念。他在《應齋雜著·序》中寫道:“感物而發,觸興而作,使古今百家、景物萬象,皆不能役我,而役于我。”外在的一切事物都不能支配“我”,而應是“我”支配一切,宣揚了主體精神。其實“我”代表了“心”,最終是“心”發揮了主宰作用。于是,“中原萬象供驅使,總隨詩句歸行李”“意到言前達,詞于筆下流”“老夫不是尋詩句,詩句自來尋老夫”。
楊萬里在音樂理論方面也提出了“欣然之心者,進道之機”的觀點。只有“心”動,才會產生“決然以趨”的意志和行動,從而真正體悟并接受圣人之道。楊萬里從儒家傳統藝術觀出發,認為音樂的審美功能與體道作用是統一的。但要真正理解儒家的音樂思想,就需抓住關鍵。而關鍵在于:“非其心欣然以啟也,其何以決然以趨也?欣然以啟而后圣人之道有以投,決然以趨而后圣人之道有以驅。故夫天下之情不病其不決然,病其欣然者之不動也。欣然之心一動,則圣人之道有不動而行,不挽而進,不噓而高,不引而深者矣。”
所謂“欣然以啟”“欣然之心一動”,其意思是要心動,有“心動”才能有行動。儒家的圣人之道雖然一直是主流意識形態,但是否真正被人接受,還取決于接受者是否具備接受的心理。而“欣然之心”就是這種接受圣人之道的心理前提。所以楊萬里說:“是故欣然之心者,進道之機也歟!”在楊萬里看來,“欣然之心”便是“進道之機”,人有此心,就可以接受圣人之道,成為一個有道之人。
生活在南宋后期的嚴羽,以其帶有總結性質的詩論著作《滄浪詩話》而被人銘記。他“以禪喻詩”,將禪宗中的頓悟引進詩學理論研究,提出了著名的“妙悟”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妙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2]。”這段經典文本意在說明“妙悟”非“學力”,而是“當行”與“本色”。所謂“當行”與“本色”,其實就是嚴羽在《詩辨》章中所說的“第一義”。據禪宗經典《傳燈錄》卷九載:“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將心更求于心,歷千萬劫終無得日,不如當下無心,便是本法。……故佛言,我于阿蓐菩提實無所得,恐人不信,故引五眼所見,五語所言,真實不虛,是為第一義諦。”所以,嚴羽所說的“第一義”指心與法的結合,心法不二。至于“法”又作何解,根據熊十力的說法,佛經中的“法”字,與中文“物”字意義相近,因而就可以將心法不二理解為心物不二。既然心物一體,那何需用心去尋物呢?故“第一義”通俗地來說,就是不假外物,從心中自然流出。由此可見,嚴羽的“妙悟”說與禪宗心性之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妙悟”同樣立足于“心”,把“心”當作本體。
除了詩歌創作需要從“心”出發,其他藝術創作也同樣如此。身為象山學派弟子的袁燮師承陸九淵“立心為本,作文為末”的主張,提出“技之精者,與人心無不契合”的觀點。袁燮將本心看作優秀詩文創作的根源,反復強調“心之精神”。所謂“心之精神,洞徹無間,九州四海靡所不燭。舊進而不止,常明而不昏,則流行發見無非精神矣。”不過,他并不因此否定技藝之工,他認為“技之精者,與人心無不契合”。既然技藝與本心并不相互排斥,那么只要不失本心,創作者在藝術作品上的琢磨錘煉就應當予以認同。所以,袁燮在《絮齋集》中評論歐陽修言語妙天下,“渾然精粹,無片言半辭并駁于其間,可謂至矣而張之壁間,往復觀之,一字未安,改之乃已。譬之美玉,極雕琢之工而后瑩乎其可觀也。”
不獨象山心學的弟子立“本心”為文學創作的根本前提,文人畫派也有著類似的觀念。宋代文人畫派的藝術觀念繼承了唐代張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論,并取得了突破,即明確和深化了以“心”為主體、本位,不再受外界“造物”的拘囿。
例如,李澤厚曾將北宋后期至南宋繪畫的特點概括為“細節忠實和詩意追求”。文人畫從來不在意技巧之高超,而注重文人主體心靈的直接投射,所以被概括為“詩意的追求”。他說:“中國詩素以含蓄為特征,所謂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從而山水景物畫面如何能既含蓄又準確即恰到好處地達到這一點,便成了中心課題,成了畫師們所追求揣摩到對象。畫面的詩意追求開始成了中國山水畫的自覺的重要追求[3]。”所謂“詩意追求”本質上就是要把文人的主體精神通過畫面表現出來,并且要達到詩意般的深邃、朦朧,從而造成解讀的多義性。
其實,這與鄧椿在《畫繼》中肯定“放逸”的審美價值是一致的。因此,鄧椿非常推崇“逸品”:“自昔鑒賞家分品有三:曰神,曰妙,曰能。獨唐朱景真撰《唐賢畫錄》,三品之外,更增逸品。其后黃休復作《益州名畫記》,乃以逸為先,而神妙能次之。……然逸之高,豈得附于三品之末?未若休復首推之為當也。至徽宗皇帝專尚法度,乃以神逸妙能為次。”
在南宋時期的書法批評領域,魏了翁“心畫高妙”論可謂盛行一時。他在《題趙侍郎公碩帖后》評價米芾的書法,寫道:“米南宮心畫高妙,不肯為他人下筆,獨為劉巨濟書此詩……前琴高懷曠度,雖一技一能樂取諸人不必背自己出也。”南宋時期的理學家多吸收洛學和蜀學的文道觀念,更看重書法對人心的影響。魏了翁對待文藝的態度與朱熹有相同處,但更強調“心”的作用。他在《跋間中蒲氏所藏石范文三家墨跡》注意到書法是個性的表現,不必雷同,書法本是每人“心畫”的再現。
南宋藝術批評所處的思想語境,典型便是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但與藝術批評關系相對緊密的,還是象山學派創立的心性之學,以心為理,即所謂的心學。以心之方寸牢籠天地,萬物皆備于主體之心,方寸宇宙便成為心學的重要命題。宅心為大,能囊括一切存有。這樣就帶來了審美觀念和形態的重大變化。由大變小、由外及內,不再尋求天地之大,而是獲得自我心象之廣。陸九淵提出“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建構了“心即理”的核心命題。所謂“吾心即宇宙”“吾心之良,吾所固有”,心即宇宙,這是對漢儒以來天道觀的顛覆,是對心之功用的根本體認,認為天地沒有心所包含范圍之廣,心能包括宇宙。象山心學這一對于宇宙的根本體認,對于南宋以及中古以來的美學史造成了根本性影響。
與心學在思維機制上十分接近的是中國佛教的禪宗。在南宋,禪宗幾乎是每個文人士大夫必修的功課。禪宗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教外別傳, 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基本理論宗旨,這些宗旨是針對主體而言的,是要改造人類觀察、看待事物的角度,從而突破人類生存的局限,進入自由境界。禪宗一反印度佛教教義及其他宗派對外在佛與佛性的追求,主張佛與佛性存在于人自身的心性之中。對此,慧能告誡世人:“善知識,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六祖壇經·行由品第一》)。”這里的“自性”指“自己之性”,即指主體自由或純粹主體而言,故自見其主體性,即是大覺。“見性成佛”之義緊扣“悟”字,“悟”或“不悟”即主體升降的總樞紐,只是所悟所見者并非它事,仍是主體性自身,故說“自性”,又云:“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
在禪宗學理中,“悟自性”意味著將審美主體的自我觀照、自我修養作為凸顯審美世界的根本手段,在這一模式下構成的審美主體,美在于人對自心、自性的深刻體悟,美的境界或層次就是對人生、對生命的體驗境界和層次。慧能對此覺悟為:“一切萬法,不離自性……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無生死;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壇經·行由品第一》)。”對于禪宗的這一理論特征,吳言生將之稱為“本心論”,并認為:“本心論揭示本心澄明、覺悟、圓滿、超越的內涵與質性。”本心屬于人的一種生命現象,本心將人的主體推向審美構成的前臺。五祖弘忍指出:“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壇經·行由品第一》)。”因此,禪宗對自我的挺立,是對審美構成的深刻體悟。
南宋是中國歷史中較為特殊的一個時期。從思想史角度來看,它不但是儒學復興的巔峰時期,也是佛家、道家等思想空前活躍的時期。在這一時期,程朱理學、象山心學可謂光耀千載。這一時期的藝術批評也深受時代思潮的影響,表現出明顯的主體性傾向。這一傾向集中體現在以“心”為“本”的批評觀念上。這里的“心”是指人的價值自覺和最高自由,以“心”為“本”,即批評觀念的主體要具有藝術審美,這一時期審美主體表現出前所未有的主宰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