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叔已是油盡燈枯,在他彌留之際,渾濁的目光突然變得清澈了,他看見寶來正雙手托著下巴,咧著嘴巴看著自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寶來是奎叔唯一的兒子,奎叔知道在他死后,寶來還要活下去,可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子怎么活下去。奎叔掙扎了一下,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抬起手,示意寶來把他扶起來。寶來領會錯了奎叔的意思,以為他餓了,就問他想吃什么。奎叔搖了搖頭,然后目光便盯著那面墻。寶來順著奎叔的目光看去,他看見墻上張貼的那張年畫,那張年畫已經很舊了,紙張的邊角已翻卷起來。年畫是一只公雞,高大威武,只是早已褪色,看上去那只公雞好像很老了。
寶來問奎叔是不是想吃雞,如果他想吃,他馬上去捉一只來。寶來就是這樣,他總是不能領會奎叔的意思,奎叔已經習以為常了,他要是腦子靈光,這個年齡都該上初中了。寶來起身,在他走出屋子之前,回頭對奎叔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這個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層皮的男人,似乎變得也小了,他還會繼續變小,小到一只蟑螂那么大。寶來看到奎叔的嘴唇動了一下,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寶來又說,你等著我啊!
那只公雞領著三只母雞在院子里覓食,寶來低喚著,咕咕咕咕。那只公雞抬起頭,單腳獨立,腦袋轉動了兩下。
寶來又咕咕兩聲,給雞喂食的時候,他都會這樣,嘴巴發出咕咕咕咕的聲音,但是這次那只公雞沒有朝他跑過來,三只母雞也無動于衷,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似乎它們知道了厄運即將臨頭。寶來蹲下身,在他縱身一跳,就要撲過去的時候,那只公雞的反應出乎意料,它拍了拍翅膀,朝院門口跑去。三只母雞見狀也奪路而逃。寶來撲了個空,他追出院門,卻不見了公雞的蹤影。午后的街上,只有白花花的陽光,直晃人的眼。寶來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是他的這個噴嚏吸引了我們。那個噴嚏太響了,就像馬打了一個響鼻。
我們看見寶來,鞋也沒穿,站在街上茫然四顧。我們問他站在那里干什么,他說奎叔要死了,想吃雞,可那只公雞跑了。我們這才想起已有半年沒見過奎叔了,這個小鎮上聲名狼藉的男人,喜歡喝酒,還喜歡賭博。因為沒錢還賭賬,他還偷雞摸狗,這樣的一個男人在鎮子上人見人煩。我們也不喜歡奎叔,因為在我們捉弄寶來時,他會揪住我們的耳朵,毫不留情地踢我們的屁股。現在奎叔要死了,沒有誰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作為奎叔的兒子,寶來也不知道。寶來怎么會知道奎叔得的是什么病,他是一個傻子,從來不穿鞋,只知道一天到晚光著腳跑來跑去。他的那兩只腳就像兩只馬蹄,因為磨出厚厚的繭子,在他奔跑的時候,你會聽見嘚嘚的響聲,就像一匹馬從小鎮上呼嘯而過。寶來說你們看見我家的雞了嗎?我們說,寶來!我們看見了,你家的雞跑到珍珍發屋去了,你去那里找吧。寶來對我們的話毫不懷疑,如同一匹歡快的馬那樣跑去,一邊跑還一邊拍一下自己的屁股。他的身后塵土飛揚。都十七歲的人了,他還那么傻,似乎他的智商還停留在六七歲的年齡。現在,奎叔要死了,他死了,寶來怎么活下去,這不是我們所關心的。因為他是一個傻子,其他人也不會關心他的死活。
那天下午,寶來沒找到那只公雞。他來到珍珍發屋時,珍珍正坐在門口的躺椅上打盹,她涂了紅色指甲油的兩只腳白皙而小巧,陽光照在上面,閃動著誘人的光澤。寶來不僅看到了珍珍的腳,還看到了她露出了半截的肚子,再往上看,他還看到了珍珍鼓鼓的胸脯。寶來是一個傻子,可他也是一個男人。他看著珍珍一起一伏豐滿的乳房,感覺口干舌燥,忍不住咽下一口吐沫。寶來想問問她見沒見過自家的那只公雞,可他又害怕把她吵醒了,就在那把椅子旁坐下來,等她醒來。寶來不時瞥一眼,不時瞥一眼珍珍的乳房,心跳慢慢加快。也不能怪寶來,誰叫珍珍穿得那么少呢。
其實,珍珍已經是一個老女人了,雖然她描眉畫眼,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花,可她的衰老是藏不住的。這樣的一個殘花敗柳的女人也只能吸引寶來這個傻子,我們是不會多看她一眼的。寶來看著珍珍,慢慢地身體就有了反應。寶來抬起手,然后慢慢地伸過去,一直伸到了珍珍的乳房上。在他的那只手觸摸到珍珍的乳房后,突然顫抖起來,而他的心,一下又一下地跳,感覺堵在了嗓子眼。珍珍就是在寶來的另一只手伸過去的時候大叫了一聲。珍珍尖利的叫聲把寶來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珍珍知道寶來,鎮子上只有一個傻瓜,誰會不知道寶來呢,就像大家知道珍珍一樣。寶來坐地上后,珍珍抬手給了他一個耳光。珍珍發屋對過的老胡說,他都聽見了,那一耳光打得就像打了一個雷。老胡這么說不免帶著夸張的成分,但是那一耳光打得確實厲害,寶來的半個臉都被打得麻木了,耳根子在隱隱作痛。打完之后,珍珍說,敢摸我,就不怕我把你的手剁下來!寶來說,我找我家的雞。在背地里大家都把珍珍叫做雞,所以寶來那么說,她再次怒火中燒,對著寶來的肚子抬腿就是一腳。寶來仰面倒下去,發出咚的一聲響,可珍珍并不解氣,氣咻咻地說,連一個傻子都敢欺負我!然后,一腳踢翻了那把椅子。
老胡把寶來從地上拽起來,在他把寶來拽起來后,說你爸呢?有些日子沒見著他了。
寶來說,我爸要吃雞。
老胡說,你那個操蛋的爸還想吃雞!
寶來說,我爸要死了。
老胡說,他可不能死,他死了,你怎么辦?
寶來說,我家的雞跑了,我要把它找回來。
老胡說,去吧!去吧!回去對楊奎說,在他死前把欠我的油錢還上!
你媽才是一只雞!珍珍尖聲尖氣地說,轉身回到了屋里。
聽珍珍那么說,老胡扭過臉,捂著半個嘴巴笑。在我們面面相覷的時候,珍珍發屋的門咣當一下開了,然后一盆水,呼地一下潑到了街上。老胡搖了搖頭,手一揮,說看什么看?散了,散了!
我們從沒見過寶來的媽媽,當然寶來是有媽媽的,但是沒有誰知道他的媽媽是誰。開糧油店的老胡說寶來是奎叔撿的一個孩子,他還記得十七年前,奎叔抱著一個嬰兒從他門前走過的情景。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太陽剛剛出來。老胡問奎叔懷里抱著什么,奎叔回他一句,撿了一個寶貝!
嘁!你還能撿到寶貝?老胡探過頭去看,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奎叔咧嘴笑了,不知道誰家的,是我在醫院門口撿到的。你看看!奎叔說,還是個帶把的呢。老胡說,沒有錢?奎叔一愣,說什么錢?老胡說,你們楊家有后了。奎叔說,白撿了一個兒子。然后,奎叔掏出寶來的雞雞叫老胡看。老胡眼神不好,剛湊過臉去,只見一股尿,白亮亮地,滋了老胡一臉。老胡也不惱,反而抹了一把臉,說童子尿呢,哈哈!
那天早晨,奎叔興高采烈,抱著那個男嬰,邊走還邊吹著口哨。一個男孩,好端端的,誰會丟掉不要?肯定有毛病。但是,老胡沒對奎叔說,他看著奎叔喜滋滋地走去。只是說了一句腦袋被驢踢了!果然不出老胡所料,奎叔抱回家的那個男嬰腦子真的有問題。奎叔教寶來說話,無論怎么教,他都不會叫爸爸。大伙就取笑奎叔,說他撿了一個兒子不假,但這個兒子是一個啞巴,一個啞巴怎么會開口說話呢。但是,膝下荒涼的奎叔并不在意其他人的嘲弄,上天賜給他一個兒子,這是他和寶來的緣分。讓奎叔想不到的是在寶來七歲那年,他居然叫了一聲爸爸。奎叔說,你再叫一聲!寶來又叫了一聲爸爸。奎叔喜極而泣,把寶來抱在懷里,鼻涕眼淚弄了寶來一臉。奎叔見人就說,我兒子不是啞巴,他會叫爸了!寶來傻,但他不是一個白癡,只是智力低下,如果只看外表,一點也看不出寶來的腦子有問題。到了上學的年齡,奎叔把寶來打扮得干干凈凈,送他去學校。寶來跟在奎叔的屁股后面,走著走著,就落下一段路,奎叔不得不回頭催促他,叫他走快點。
我們還記得寶來被奎叔送進教室的情景,那是開學后的第二天早晨。寶來站在教室門口,怎么也不肯進門,奎叔只好推了他的后背一下,寶來身體踉蹌,差點摔倒。看到寶來的狼狽相,我們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我們都知道寶來是一個傻子,我們的老師當然也知道,所以我們的老師把寶來安排到了最后一排,靠墻角的一個座位。寶來斜挎著書包,低著頭,一張臉紅彤彤的。他在座位上坐下后,站在門口的奎叔說寶來!要聽老師的話啊。寶來說,聲音洪亮,知道!但是,在上學的第二天,寶來就尿褲子了,不僅如此他還喜歡睡覺,呼嚕打得震天響,我們都不能正常聽課了。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只好把他送回了家,為此奎叔還和我們的老師大吵了一架。我們的老師被奎叔氣哭了,她一路抽抽噎噎地離開了奎叔家。我們的老師說奎叔就是一個二流子,你看他那個吊兒郎當的樣子,好孩子也被教唆壞了。
一個男人,如果他吃喝嫖賭抽,那他在鎮子上人的眼里就是一個五毒俱全的家伙。奎叔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他不吃喝嫖賭抽,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自從寶來被學校送回家后,在賭桌上奎叔更加變本加厲,他說我要是不這樣怎么養活寶來啊!輸紅了眼的奎叔,把家里所有值錢的物件都抵了賭債。他經常紅著眼睛,在賭了一夜后,搖搖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在去年,奎叔在賭桌上被人打斷了一條腿,從那以后他就戒賭了。他們為什么要打斷奎叔的一條腿?據說那次奎叔在賭桌上順風順水,鈔票嘩啦嘩啦往他的錢袋里鉆,擋都擋不住。奎叔高興得臉都開了花,而其他人的臉卻黑著,個個咬牙切齒。贏了錢的奎叔要走,而輸家當然不會答應,于是他們吵了起來,最后動起了手。奎叔死死抱住裝錢的袋子,即使在被打斷一條腿后,也沒把手松開。奎叔到底贏了多少錢,沒有人細算過,肯定不是一個小數目,不然輸家不會打斷他的一條腿。那天,奎叔是爬著回家的。
在奎叔養傷的日子里,他并沒有因為一條腿打了石膏而閉門不出,看到已經長得虎背熊腰的寶來,他齜牙笑了起來。你看!這是一匹多么好的馬。奎叔就是這樣說,他說我養了你十六年,你該為我做點什么了。他叫寶來過來,然后又叫他蹲下。等寶來蹲下來,奎叔說,以后我出門你就背著我好了。
寶來說,好!
奎叔說,現在你就是我的坐騎了。
寶來點著頭,嘴巴發出一連聲嗯嗯嗯。
那天下午,寶來背著奎叔走出門去。趴在寶來背上的奎叔,咧著嘴巴,見了人就說,看到了嗎?我兒子知道孝順自己的爹了。奎叔拍一下寶來的后腦勺,又說,多好的一匹馬啊!你們的兒子會這樣叫你享受嗎?寶來的氣力確實很大,奎叔矮小,體重也就一百來斤,寶來背著他不費吹灰之力。是啊!寶來就是一匹健壯的馬。寶來的光腳板拍打著路面,他幾乎是一路小跑,從鎮子的這頭跑到那頭,身后揚起的灰塵久久不肯落下。奎叔這個無賴,他就是這樣厚顏無恥,在白水鎮你不會找到第二個和他一樣的男人。但是,奎叔在賭桌上輸得起,他從不賴賬,愿賭服輸。這是他唯一被大伙稱贊之處,除此一無是處。
從那之后,只要奎叔出門,他都會往寶來的背上一趴,然后一拍寶來的屁股,叫一聲駕!我們走了。
寶來樂顛顛地走在街上,他知道奎叔要去什么地方,除了賭場,奎叔還能去哪。但是,到了老祁家的賭場,奎叔卻沒進門。每次都這樣,奎叔只在門外聽一會兒,然后拍一下寶來的屁股,說走,我們回去。寶來就掉轉頭,馱著奎叔,一路嘚嘚嘚地往回走。奎叔在戒賭前總會說為了寶來能夠活下去,他不能不賭,他不賭寶來吃什么喝什么。他不僅要寶來吃好喝好,將來還要寶來給他養老送終呢。那次他贏錢后,他就不這么說了。他說那筆錢他是留給寶來的,等他死了,寶來好活下去。
差不多有半年,我們沒看見寶來背著奎叔,像一匹馬那樣歡快地穿過白水街,直奔老祁家的賭場。十七歲的寶來,長得更加壯實,可他不是一匹烈性子的馬,他幾乎沒有脾氣,見了人只會咧著嘴巴傻笑。當他帶著左臉上那個紅彤彤的手印走在回家的路上時,見到他的人就說,寶來,你的臉怎么了?
寶來笑笑,說我爸要死了,他要吃雞。
你爸那個賭棍早該死了!
寶來說,你見到我家的雞了嗎?我家的雞不見了。
你爸都要死了還想吃雞,你快點給他準備一副棺材才是!
寶來沒找到那只公雞,他回到家的時候,看到那只公雞正帶著三只母雞在院子里覓食。寶來把院門一關,這樣再捉它們,它們就不會奪門而逃了。但是,那只公雞卻不一般,它一拍翅膀,撲啦啦,飛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棗樹上。寶來站在樹下,大叫著你給我下來,你給我下來。
那只公雞不聽寶來的,它一拍翅膀,飛到了屋頂上。
寶來回到屋里,奎叔抬起手,叫他過去。寶來走過去,站在床邊。他知道奎叔又要對他嘮叨他要死了。奎叔總是在就要死掉時,奇跡般活過來。他不止一次地對寶來說他要死了,等他死了,叫寶來把他埋在后院里。最好埋在那棵蘋果樹下,那樣在蘋果熟了,寶來吃蘋果的時候,就會想起他。奎叔甚至吩咐寶來挖了一個坑,就在那棵蘋果樹的旁邊。在寶來挖坑時,他還說,等我死了,就埋在這里面。但是,氣若游絲的奎叔,最后的一口氣怎么也不肯咽下。奎叔那么說的時候,寶來就說你死不了。
奎叔說,人總有一死啊。
寶來說,可你死不了。你已經死了一百次啦,可你一次也沒死成。
奎叔說,我是放不下你,所以才死不了。我要是死了,你怎么活啊!
奎叔叫寶來蹲下身,寶來就在床邊蹲下來。奎叔說,寶來,背我去外面轉一圈。寶來把奎叔背在背上,說了一句,抱緊我的脖子。奎叔雙手抱了寶來的脖子,說好了,我們走。
寶來背著奎叔,像一匹馬那樣歡快地來到街上。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對奎叔說,我要跑了。
奎叔說,好,你跑吧。
寶來就像一匹高頭大馬,一路叫著駕駕駕駕,然后嘚嘚嘚,一陣風似地竄出了巷子。就這樣寶來背著奎叔,由遠而近,在奔跑中闖進了我們的視線。寶來馱著奎叔,可以看見奎叔臉上掛著笑容,你看他笑的,哪像一個病入膏肓快要死的人。我們問寶來這是要去哪。奎叔笑而不答。寶來沉浸在歡快的奔跑中,對我們的問話聽而不聞,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一匹馬了。在寶來馱著奎叔經過老胡的店門口時,老胡正叼著煙,在淡淡的煙霧中,他看到了寶來,接著又看到了寶來馱著的奎叔。老胡說,楊奎,你不是要死了嗎?
奎叔說,是啊,我要死了。
老胡說,你這是去哪?
奎叔說,找寶來的媽媽去。
那個下午,奎叔就是這么說的,他說找寶來的媽媽去。
寶來馱著奎叔,他們沒有去醫院,當初奎叔是在醫院的大門口撿到寶來的,可他們在經過醫院時,并沒有停下來,而是一路塵土飛揚,直奔珍珍發屋。午后的陽光下,坐在門前打盹的珍珍被寶來嘴巴里發出的駕駕駕駕的叫聲給驚醒了。她睜開眼,皺著眉頭,看見寶來正朝這邊奔跑過來。之后,她又看到了寶來馱著的奎叔。珍珍是越來越老了,那個曾經一掐都會冒水的女人,現在已變得整日懨懨無力,她的生意也大不如從前。她就像一塊發餿的肉,讓人看著毫無胃口。年輕、靚麗的女孩像雨后的蘑菇一樣從這個小鎮上冒出來,那些游手好閑的男人,他們比蒼蠅還敏感的嗅覺,毫不留戀地轉移了方向,只是在看到珍珍時,他們才會偶爾回憶起她初來時的情景。那些去過珍珍發屋的男人都叫她珍珍,到底是叫劉珍珍、馬珍珍還是黃珍珍,就不得而知了。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因為人老珠黃,生意日漸冷清、蕭條。奎叔卻不這么認為,他眼里的珍珍,那叫美人遲暮。贏了錢的時候,奎叔會在半夜去敲她的門。可珍珍從不給他開門,這讓奎叔既惱火,又想不明白。隔著門玻璃,奎叔說,你跟錢有仇啊!別人的錢是錢,我的就不是了?奎叔一下又一下地敲著門玻璃,珍珍說你再敲,我就打電話報警!奎叔不敲了,他喝多了酒,酒勁上來后,身子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奎叔在珍珍發屋的門外睡了一夜。他不能理解這個女人為什么不讓自己睡她,給錢也不讓。
在珍珍看到奎叔后,她厭惡地吐出一口痰來。
奎叔知道她瞧不起自己,一個快要死的人,被別人瞧起瞧不起又有什么重要呢。奎叔趴在寶來的后背上,叫了一聲珍珍。珍珍對他翻一個白眼,說什么事?我還要做生意呢,有話快說!
奎叔說,我就要死了。
珍珍說,你死活與我有什么關系?
奎叔笑了笑,說我死后,把寶來留給你,只要有口飯吃就行。
珍珍說,別在我面前要死要活的。
奎叔說,寶來,叫媽!
寶來叫了一聲媽,感覺那天被她摑了一耳光的左臉打了一個哆嗦,他有點怕這個女人。要不是奎叔在,他早就一溜煙跑了。
珍珍說,誰是你媽?你叫錯人了!
奎叔說,從今天開始寶來就是你的兒子了。
珍珍說,放屁!
奎叔說,寶來就是你的兒子,你來鎮上開發屋那天,我在醫院門口撿到了寶來。這不是巧合,只有你是那個把寶來帶到鎮上的人。
珍珍說,你滿嘴噴糞!
珍珍生氣了,操起一個水杯就扔了過去。奎叔見狀,只好對寶來說,我們走!寶來馱著奎叔,一路小跑,腳下發出馬蹄般的嘚嘚聲。奎叔回過頭,說寶來就是你的兒子,不管你認不認他,他都是你的兒子。然后,他們風一樣不見了蹤影。寶來的確是一匹好馬,一匹千里馬,一匹從來不知道累的馬。我們也想讓寶來馱著我們,喊著駕駕駕駕,一陣風一樣從小鎮上跑過,可他除了奎叔,誰都不馱。我們孤立他,捉弄他,但是又害怕他。寶來力大如牛,他的那一雙手,一巴掌能把我們拍死。
那天,寶來馱著奎叔,在經過壽衣店的時候,奎叔去那里買了一身壽衣。后來,又買了兩瓶酒。奎叔的精神頭挺好,根本不像一個快要死的人。在奎叔喝下半斤酒后,他給寶來倒上一杯,說喝下去!那是寶來第一次喝酒,在他喝下去后,奎叔又給他倒上一杯,說再喝。寶來又喝干了。奎叔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張照片,指著照片上的女人叫寶來看。看到了嗎?奎叔說,這個女人就是你媽,等我死了,你就去她那里。以后你見了她就叫她媽,聽見了嗎?寶來點點頭。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就是珍珍,但是沒有誰知道奎叔是從哪弄來的她的照片。奎叔說,你現在就去!現在就去找她。
天已黑下來,寶來去了珍珍發屋。奎叔叫他去,他不能不去,哪怕去了再被摑一耳光。到了珍珍發屋,寶來推開門,看見一個男人正騎在珍珍的身上,一邊搖晃著身體,一只手還一邊拍打著珍珍的屁股。寶來聽見啪的一聲響,又啪的一聲響。他們太投入了,居然沒看到站在門口的寶來。他走過去,伸手抓住那個男人的脖子,然后像拎一只小雞那樣,就把那個男人拎到了床下。那個男人又瘦又小,他的掙扎、反抗,對于寶來來說只是蚍蜉撼樹。寶來是一個傻子,可他力氣大,那身板就像一頭熊。躺在床上的珍珍反應過來后大叫,寶來!你干什么?寶來不說話,只是咧了一下嘴巴。
寶來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他拎著那個男人,然后一揮手,就把他扔到了門外。只聽咚的一聲響,接著又是一聲慘叫。寶來走出門,那個男人已不見了蹤影。珍珍隨后跟出門來,寶來轉過身,看著珍珍,說我爸告訴我,誰要是欺負你,就叫我打斷他的腿。就是這句話把珍珍感動了。珍珍知道奎叔要死了,他死了后,沒有人愿意收留寶來。一個傻子,又那么能吃,收留他,還不如養一頭豬呢。
珍珍說,寶來。
寶來說,你叫我?
珍珍說,奎叔要死了。
寶來說,我爸說讓我叫你媽。
珍珍說,你叫一聲媽。
寶來就叫了一聲媽。
珍珍嗯一聲,她覺得寶來一點都不傻,看著他呆頭呆腦,可他不傻。大家之所以認為寶來傻,是因為奎叔說寶來是一個傻子。一個人,你天天叫他傻子,時間長了他就真的變成傻子了。作為傻子的寶來,誰會跟他計較呢,他可以不花錢吃到剛出籠的包子,剛出鍋的熱騰騰的油條。寶來要吃飯,而奎叔整天泡在賭桌上,哪有功夫管他吃喝。當然,在寶來伸手拿包子之前,他會先叫一聲大爺或叔,然后他才拿起包子。這些都是奎叔交代過的,寶來回到家,奎叔都要問他今天吃了誰家的東西,然后在一個小本子上記下來。奎叔說寶來能夠活下來,指望他一個人不行,全靠了鎮上的老少爺們賞他一口飯吃。
現在寶來叫了珍珍一聲媽,珍珍也答應了,以后奎叔要是死了,珍珍就得管他。再說,奎叔那次贏的錢數目可觀,為了那筆錢,珍珍也會收留寶來。那筆錢肯定不會是一個小數目,不然那些輸紅眼的賭徒不會打斷奎叔的一條腿。不過讓人不放心的是珍珍會不會真的收留寶來,她在鎮子上生活了十七年,對她的過去誰又了解呢。大家只是在猜測,人云亦云,說她是一個邪性女人,就憑她的長相,找個好人家嫁掉毫無問題,可她自己糟蹋自己,把大好年華白白浪費掉了。真的是可惜了!
奎叔沒等到寶來回家,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奎叔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看上去死后的他比活著時更加瘦小,就像一粒小小的果核,安安靜靜的,似乎在斷氣的時候,連掙扎的跡象都沒有。
但是,寶來推開門,卻沒看到奎叔。他看到的是那只公雞,從房間里竄出來,嘴上叼著一只蟑螂,從他的兩腿之間慌慌張張地跑去。寶來找遍房間的旮旮旯旯,沒看到奎叔的影子。后來,他來到后院。在后院,他又看到了那只公雞,只是那只蟑螂已被它吞進了肚子里。寶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哭起來。哭過之后,寶來去捉那只公雞。
寶來一直認為是那只公雞把奎叔吃了,在奎叔變成一只蟑螂后,那只公雞就把他吃了。奎叔怎么會變成一只蟑螂呢?這純屬無稽之談,可寶來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他說不是那只公雞把奎叔吃了,那還能有誰?家里只有那幾只雞,它們餓了,找不到吃的,就把奎叔吃掉了。
寶來說現在奎叔就在那只公雞的肚子里,他要把那只公雞殺了。寶來一只手攥著公雞的脖子,一只手拎著一把菜刀。那只公雞撲棱著翅膀,只是在掙扎,已沒有逃脫的可能。寶來力氣大,別說一只雞,就是一頭豬,對他來說也不在話下。讓我們想不到的是寶來真的把那種公雞給殺了,但是給公雞開膛破肚后,寶來從里面掏出的只是公雞的腸子、心以及那個裝滿沙子的胃。寶來傻愣愣地看著那只死掉的公雞,雙手上全是血。既然奎叔不在公雞的肚子里,那只好把公雞吃了,扔掉怪可惜的。我們建議寶來把公雞煮了吃,他說要吃你們吃去。我們就把那只死掉的公雞扔進鍋里,把它煮了。水開之后,我們聞到了誘人的香氣,不時抽動一下鼻子,可一旁的寶來卻不為所動,耷拉著個腦袋。在我們吃雞肉的時候,寶來卻不吃。我們叫他吃點,他只是坐在那里發呆。我們把寶來家的那只公雞吃掉了,連骨頭也沒剩。寶來這個傻子,他怎么不知道雞肉好吃呢。吃完雞,我們百無聊賴,就打著飽嗝,離開了寶來家。
那天,我們從寶來家出來,在街上游蕩,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嘚嘚嘚嘚的馬蹄聲。我們知道那是寶來,回過頭去看。寶來像一匹馬那樣,從街的一頭跑過來,我們給他讓開路,站在路邊看他。寶來一邊跑,一邊拍打著自己的屁股,嘴巴里還發出駕駕駕駕的叫聲。等他近了,我們看到他的背上趴著一個人,再看,那個人原來是奎叔。奎叔歪著腦袋,顏面如生,看上去一點都不像一個死人,在經過我們的身旁時,我們看到他還笑了笑,似乎在說多好的一匹馬啊。我們以為寶來是要去珍珍發屋,因為珍珍已認下寶來這個兒子,可寶來像沒有看到坐在門口的珍珍一樣,從她的身旁呼嘯而過。
我們喊,寶來,你這是去哪?
寶來不理我們,像一匹馬那樣,越跑越快,他是朝醫院的方向疾馳而去的。但是,過了不多久,寶來又從醫院的方向跑了過來,只是奔跑的速度明顯放慢了。寶來馱著奎叔,一臉的悲傷,我們看見他的兩眼飽含著淚水。在奔跑中,淚水被甩得四處飛濺,而他背上的奎叔耷拉著腦袋,嘴巴歪斜,兩條垂下來的胳膊不停地搖擺著。
后來,珍珍說奎叔贏的那筆錢不翼而飛,在奎叔斷氣之前,有人去過奎叔家里。到底誰去奎叔家偷走了那筆錢,沒有誰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寶來最后一次出現在鎮子上,他的背上馱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珍珍,寶來馱著她,一路嘚嘚嘚嘚,從我們的眼前跑過去,不管我們怎么喊他,他都不肯停下來。這個傻子寶來,他馱著珍珍,這是要去哪?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是站在那里,看著寶來像一匹馬那樣越跑越遠,最后消失在遠方。
【作者簡介】張可旺。山東作家協會會員。曾經在《陽光》《山花》《小說界》《作品》《北方文學》《綠洲》《當代小說》《山東文學》《星星詩刊》《揚子江詩刊》等刊發表過小說、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