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薏潔
摘 要:雨林書寫特征的建構、生態危機意識的興起、保留邊緣文化的呼吁,使馬華書寫者紛紛以長居山林的少數民族為素材,對相關議題做回應,為馬華文壇開拓異樣的文學視域。自80年代后,更多把筆鋒指向少數民族的小說創作者,開始從現實走向超現實,在魔幻視角下讓少數民族以“含魅”形象出現,對民族的文化、情感、命運進行隱晦性的現代審視和評價。
論文主要以潘雨桐、張貴興等作者的小說為例,論述有關作品如何以少數民族作為主角或中介人物來書寫社會的另一種現實、言說生態危機、展示獵奇風情與族群記憶,達到建構本土性的目的。與此同時,這些書寫不謀而合地呈現出對復魅精神的回歸與人性異化的思想意識。
關鍵詞:少數民族;魔幻現實主義;邊緣;復魅;異化
婆羅洲雨林的豐饒誘惑著開發者的掠奪,也催發著書寫者無限的想像與探索。作為雨林中最有靈性的生物——少數民族,常常是馬華書寫者重要的表述對象。書寫者常為筆下的少數民族注入魔幻色彩,打上神秘的烙印,似乎唯有如此方能表現其具有原始色彩的民族特性,繼而散發特有的文本魅力。拉美魔幻現實主義(Magical Realism)致力于在超現實的藝術手法中,把民族文化內涵作為其美學追求的宗旨,正符合了少數民族書寫的另一種表達形態;由此推想,便可以理解,何以部分馬華作者不約而同的借鑒魔幻現實主義手法作為書寫少數民族的策略。
對于少數民族書寫者來說,小說的神秘文化主要來自雨林以及民族民俗中的生態倫理意識,也有些來自具有原始色彩的民族信仰。一般而言,這些作品主要運用熱帶雨林的神秘奇異作為書寫場景,將現實與超現實種種對立的因素相融合,表現了有關民族世界內外的奇異現實與文化價值觀,并透過特定的藝術表現手法反映作者本身所關注的現實問題。本論文在探討有關書寫中最為顯著的思想意識和書寫傾向。
1 生態意識中的“復魅”世界
探尋生態危機根源、揭示人類欲望膨脹所導致的生態失衡,是近年來有關少數民族書寫的重要主題。馬華作者在有關自然生態的寫作中設置少數民族角色,并將之與自然界詭異傳說相扣,復活了人們對人類原始崇拜與信仰的記憶,在“天人合一”思想逐漸解體時,表現一種對環保潮流回應的“復魅”精神。
2 殞落的邊緣人:黃澤榮的現代少數民族神話
黃澤榮的極短篇《奴英的抉擇》 ,雖然只有三千多字,但是作者通過蕩氣回腸的魔幻情節、刻骨銘心的藝術形象,表達了對人類中心主義強烈的譴責。故事是關于砂拉越州巴當艾水壩興建后嚴重影響當地少數民族生態的投射,內容帶有對中國古代神話的改造色彩,但卻是社會真實問題的再現。長居山林的少數民族與科技發展絕對脫節,世代以來,神話傳說成為一種精神標桿,規范著人的生命走向。因此面對建水壩后生活環境產生異常變化之原由,人物將其歸咎于潛伏在天地間的龍鬼蛇神,在對人間發揮巨大的破壞力量。人類在面臨末日滅絕的時刻,有個民族英雄——奴英,挺身拯救族人,然而故事中沒有女媧補天式的“人定勝天”的結局,而是讓奴英作出跳下巨湖與龐碩的惡魔搏斗的抉擇,以自己寶貴的性命作為英勇保全族人的代價,悲壯地實踐了“出人頭地”的族人期望。實際上故事表現的是“天”是不可戰勝的,“自然”當然也是不可征服的,“天人合一”才是根本的、永恒的生態理念。因此,高科技掠奪與侵害的不只是少數民族的棲身之所,而是民族心靈皈依之處。
生態的危機作為少數民族生存的一個重要思考,透過短小的“現代神話”來發揮,雖然沒有必然的邏輯性,卻在殘酷的現實反映中,進行一場有力的人性拷問,表現了有積極意義的復魅精神,在少數民族書寫上留下了可貴的一筆。
3 人鬼混同的被宰制者:潘雨桐生態課題中的少數民族
在人們刻板印象中崇拜自然神靈的少數民族,在潘雨桐小說里,或作為一個深受文明發展侵害的主要角色,或身為對自然界有強烈感應的人物,或作為盲目迷信自然禁忌的人物,也或作為妖魔鬼怪的化身而出現。“少數民族的表述”未必是潘氏篇篇著力的焦點,但卻常常是他生態議題書寫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小說集《河岸傳說》收錄的幾篇就出現了幾個含魅與帶有靈異色彩的人物,而這些角色總是由長居邊緣地區的少數民族來擔任,他們身上總是體現一種原始思維特征的存在。按照列維.布留爾的說法,現實中的確存在著一個不同于現代文明的思維方式,所以原始思維是指原始人類在“互滲律”原則的支配下,看待集體表現的一種思維模式。少數民族作為傳達人類原始思維以及生態思想的載體,在潘雨桐營構的世界中,成為生態課題的精神圖騰。透過對少數民族的形象性格、文化思維的展現,潘氏向人類中心主義進行了生態危機的嚴厲抨擊。
小說<河水鯊魚>講述的是已被動物學家鑒定為瀕臨絕種的河鯊出現在伐木工寮的大河中的故事。周旋在幾個男人之間的少數民族女子艾瑪,雖然帶著負面的形象特點,但卻是作者寄予生態思想的重要角色。少數民族因泛靈信仰而具有的生態倫理觀念,通過艾瑪幾次對身邊男人的告誡獲得體現。作者也藉少數民族的生態觀念,作為魔幻意象構造的基礎,在譴責人類對大自然的粗暴改造和貪婪榨取之時,描繪了神秘的大自然對貪婪者的報復場面。故事中的幾位男性人物,有者不知何故被人捅死在河里,有者在具有“萬馬奔騰”氣勢的山洪暴發中身亡,遇害前還把災難誤當成“是山鬼騎了野馬衝下山來”。
一切虛虛實實的事件,雖以魔幻的敘事方式來描繪,但皆被置放在現實的情境之下作參照,仿佛幻像與現實共存,虛實無間。少數民族角色的設置,是為了對這些亦幻亦真的事件找到一個解釋的來源,這足于給予讀者一個啟示:古老的民族信仰確實不能用現代的眼光來否定。
透過少數民族的文化與思維來傳達生態問題的書寫用意在《旱魃》中更為顯然,故事的人物把河水干旱說成是“旱魃”把河水喝干了,華裔男子對此表示強烈的否定,少數民族女子娃希達卻對此“妖言惑眾”之說深信不疑,兩者之間極大的反差成為一股張力,不斷牽引劇情的開展。我們也再次讀到作者以回歸人類原始、單純的精神面貌和情操來驗證危機生態的降臨。少數民族在技術思維不夠發達的情況下,把對大自然的未知“魔幻化”,以此作為自己生存的依據和秩序。這原是人類存在的本性狀態,也是對生命原始狀態的尊重。至于神怪之說頻頻借少數民族之口認同,意圖不在突顯民族蒙昧落后的思維特質,反而是挖掘具有歷史淵源的民俗信仰,將其轉化為對人類產生制衡作用的因素,為展現生態危機構筑資源。
“守護生態的含魅人物”常常是西方某些生態小說塑造形象的典范,潘雨桐對此有巧妙的借鑒。在《河岸傳說》中,少數民族儼然成了山魅水妖的化身,在致使環境破壞的肇禍者周圍起著審視、作弄、誘惑、告誡、甚至復仇的作用,是作者生態危機課題書寫的核心意象。作者既讓這個意象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推動元素,又把其當作創作意義的承載體。在潘雨桐充滿靈異凄迷氛圍的敘述中,工寮女工公蘿伊絲隱約是“由一團火球變為一個老婆婆,再變臉為一個美麗的少女”的山魅,與前來進行測量與挖溝工作的員工阿楚相好,但一直尖酸地諷刺著阿楚一伙人改造自然環境的行為。小說中不事夸張,但耐人尋味地描述著蘿伊絲異于常人的舉止。人物形象不一定很正面,但是體現著與大自然契合的性格特點,對自然界有著恒久的護衛精神,在亦妖亦人的特質中散發不同流俗的魅性色彩。
生態言說藉少數民族的民俗信仰去探掘,激起讀者共同的心理和弦,同時透過人物形象的傳達,亦獲得了“合理”的內在依據。因此,小說中少數民族被魔幻化是為了更有力量的表達生態言說,唯有如此,神怪文化才能由神秘文化里一種荒誕不經、不可理喻的儀式行為嬗變為具有重要意義的危機告誡。
故事以前呼后應的手法來一個“還原式”的收場,但也可視為因果循環的展示:阿楚在河水暴漲中被暗流卷走,失去男伴的蘿伊絲獨自往樹林走,卻變成阿楚最初遇見的“長發枯焦、花白,臉上滿是皺紋、脈絡的老太婆”。復仇與殺害作為復魅書寫的另一企圖,至此昭然若揭。對自然生態的掠奪,也是對弱勢者少數民族的掠奪,被掠奪者對掠奪者的反擊必然是一場果報應驗的悲劇。作者屢屢將被邊緣化的少數民族,透過魔幻情境來向掠奪者進行反擊,實則也是對強勢者任意宰制弱者的嘲諷與抨擊。
《山鬼》中一個似有通靈本能,但沉默寡言的電鋸手“阿巴歷斯”,又是一個具有詭異特質的少數民族角色。他熟知山中禁忌,常看見山中妖魔怪事,屢遭野獸襲擊但只靜默閃避,念咒辟邪,卻因犯了莫名的禁忌遭受血肉創傷,病至枯瘦如柴。《沼澤地帶》中的遇害木匠阿里也是這種情節模式“復制”的同樣角色。在潘氏小說中弱勢的少數民族社群,一邊扮演被社會邊緣化的角色,一邊不斷對大自然詭異現象進行“揭秘”的工作,作為自然對人展開嚴厲報復的中介人物。
潘在少數民族的表述上,無論是小說或散文皆契應著真實的生態事件,但又以魔幻色彩走出了生態言說拘泥于真實的閾限,予人獨特的審美體驗。少數民族作為一個被科技昌明社會宰制的群體,其與自然生態、自然崇拜有緊密聯系的形象特質,被作者放入生態系統中去表述,并借其象征性傳遞有異于理性社會的生活體認和批判。
故事中生態破壞者與不信傳說禁忌的人物,最后都無從逃避地走向慘死的下場,揭示了不尊重生命者最終不得自然萬物尊重的道理。再者,虛實交錯、人鬼混同、生死難分的魔幻色彩在小說中留下了震撼性的效果。這種表現手法有效地催促著人們從悲劇的驚愕中走向沉思,亦能有力地延伸著悲劇美學的效應。的確,悲劇程式的大量運用有助于加強生態課題閱讀的震撼體驗,但是過于趨同化的人物下場安排不免會落入模式化書寫之陷阱,減低了探索情節變化的驚喜期待。
小說大多同時從少數民族與“剝削者”兩方面的視角,進行著邊緣與主流的視野、心理和生存世界的對照。這個對照形成一種雙聲對話的意義結構:一種是科學主義的怯魅意向,一種是信仰主義的含魅意向。當中的沖突與交融,正昭示了人類在生態系統中的生存狀態,更是一場兩極面向的人性揭露。作為象征含魅意向的少數民族,是潘雨桐向怯魅意向中的“人類中心主義”進行質疑、拷問和挑戰的棋子。作者以它來審視、嘲弄、褻瀆著主流社會中被認可的事物,發泄邊緣族群由內在文化自卑所帶來的傷痛。在復魅意識的宣揚中,還原人類與自然的本真精神。
4 異化的世界
另一種由魔幻敘事策略來表述少數民族生活形態的書寫,往往藉由人性的邪惡來展現人類精神畸變的面貌,其本質原因即“人性的異化”。這種書寫傾向主要通過社會與個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表現出來。
4.1 迷失的靈魂:戰前的少數民族魔幻篇
曾華丁寫于1929年的<拉子>,屬于戰前馬華文學少數民族書寫的作品,作者從少數民族歷史文化邊緣處境入手,將現實與神秘融為一體,結合非傳統的、帶有魔幻色彩的敘事策略,講述國家的現實歷史與民族的神奇故事,或隱或顯地透露出人性異化的思想內容。
篇名“拉子”既是當地土著低層文化的直露,也是伊班族受強勢社會歧視的標識。主人公阿尖原為伊班族繞勇善戰的英雄好漢,是“江左的拉族”,卻在一次對“白種人”的反攻中成為敵方的俘虜。此后,阿尖被英國殖民者收買,成為警局里的一名“巡查”,被殖民者利用來屠殺反抗白色統治的“江右的拉族”。小說雖描寫歷史事實,但一反宏大敘事的格局,在反思、反諷的基礎上思考少數民族苦難根源以及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毀滅。于是,我們看到一切人的欲望被納入了資本主義的軌道,顯現人性異化的原由與后果。那些既得利益的白人殖民者為了保障自己的權益,借用一種非常態的集體主義式的話語霸權機制,壓抑扭曲人的自然本性、生存權利和日常生活愿景。阿尖在權勢利益的意識形態之下受蠱惑,背叛同類族人,但在覺醒后活在懊悔與沉痛之中。這表明少數民族原始性的憨厚耿直被權欲所瓦解,人類處于一個墮落、迷失與混亂的窮極狀態,體現人性的異化。
殖民者對拉子的殘酷奴役,少數民族的自相殘殺、被宰制的弱者反過來抵抗宰制者,種種弱勢與霸權的對照,讓我們看到人際關系的“攻擊狀態”貫穿整個社會,孤獨、恐怖感、自卑感統治著主人公的精神生活。由此觀之,作者的少數民族書寫寓意不只在剝開拉子在白人宰制下的苦難,而是借戰爭表象的設置,更為集中地揭示人類巨大的悲哀。那就是在殖民霸權體系下,對自己心靈有全權掌握的人類被權力異化,放棄有價值、有意義的東西,而去迎合權力話語的規約。
孤立無助的境地使最后得人物在出征前必須把妻子斬首后帶在身邊,以防落入敵人手中。這樣的描寫固然有獵奇傾向之意味,但也顯示人的主觀能動性無法超越苦難的困境時,人的靈魂開始裂變,雖然人物尚有未被泯滅的人性之光輝,但是理性開始坍塌,人性走向異化。
4.2 族群糾纏中的異化面貌:張貴興魔幻世界中的少數民族
在魔幻形態的籠罩下,雨林永遠是張氏主要的、有連續性的、供肆意鋪張荒誕離奇事件的敘事場景,而少數民族,是張貴興在雨林寓言建構中的深刻記憶與想像來源。朱崇科曾就張貴興的雨林書寫指出:“我們似乎更應該關注的是人文雨林中對土著民族的勾畫。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可資借鑒的鏡照與自我反思并提升的對比。”少數民族或作為張貴興婆羅洲寓言的重要中介,或作為張敘事話語內在的組成部分,他們與華族的愛恨情仇貫穿著張氏筆下的“家族秘史”;他們的生命情態與故事主干相互映襯,相互強化,不但大大沖擊了華族單一僵化的世界,還形成了一個用以彰顯人性的視角。
張貴興對少數民族著墨最多的兩部小說《猴杯》與《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皆有少數民族與現代生活、與強勢社會之間一種對抗性的關系展現,再加上文中人物在畸形環境中的畸形生活、畸形心態的暴露,筆者認為是張貴興以超驗性的寫作技巧,藉少數民族的敘事引出了“人性的異化” 這一思想意識,而其中的心理現實與內容,是通過“權欲對人物的異化”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來表現。
《猴杯》中的達雅克族男子巴都儼然民族英雄,集稀世罕有本領于一身,上山下海、獵釣搏斗,辨識草獸,無所不能,但是他的生存方式和行為,卻大大僭越了文明的成規,殘殺生命,視獸為敵,無所忌憚,而且是“豬籠草家族”對余家進行報復計劃的“武器”。作者在人物身上表現出生命力的破壞性因素,賦予角色異化的色彩,這個異化的描寫體現了馬爾庫塞的“攻擊本能發展”的理論,既成功和欲望誘發人的“攻擊本能”,在這種本能驅使下,人物為權欲而對外部世界進行毀滅性的攻擊。
在族人以余麗妹為誘餌來擒殺余翺漢的復仇計劃之下,巴都佯裝主人公余雉鵬的向導,帶他進入雨林尋妹,目的是想引出殺害其祖父阿班班的兇手余翺漢。在一路過程中,巴都不放過可以獲得復仇快感的機會,一步步欲致其于死地。瘋狂的復仇意念作為一種欲獲得成功的權欲,形成一股巨大且盲目的內在驅動力,使人物處在一種“非人性”的畸形狀態。在無辜的一方不知情之下,巴都不斷以仇恨來維系與他人的關系,顯示一種“自我”被殘暴與獸性所包圍的異化心態。
此外,在張貴興怪誕離奇的藝術世界里,畸形的環境對少數民族來說也是一股異己的力量,不斷改變著人物的內外部結構。布滿飛禽走獸的雨林猶如一個暗藏殺機的場域,隨時提供人物予以反擊、制造血腥屠殺的機會。小說中許多刻意鋪張渲染的宰殺場面或許是出于獵奇的考量,但是荒誕與暴力的結合卻顯示了人性長久被強勢社會奴役下,以及種族仇恨籠罩下所滋生出來的異化情態。再者,“人性之惡”和“獸性之善”在對比的觀照中呈現出反諷性,人比獸惡是一種人性異化的結果。
小說結尾處巴都屠殺余翺漢的場面,是作者對人物異化發展來個高潮迭起的完結。當中人性異化的結論是:只有瘋狂地進行報復才能尋實現自我存在的價值 。
“腦中紋路潛伏著數千種婆羅洲原始民族傳統裝飾圖案”的紋身師阿班班,是小說中最具魔幻色彩的人物,他因余石秀對達雅克族的極度踐踏而“取其頭顱觀其腦紋”,讓“漢人出類拔萃的智慧和精髓,永遠在他貧瘠的藝術荒野中蔓延發光”,人物在魔幻的描述中顯現“攻擊本能”的異化人性。各種殘酷殺戮的場面描寫,顯見作者不斷通過文本的冷酷敘述,延續了人物被復仇欲望宰制的圖景,也藉此撕裂了族群記憶的自在邏輯。
余家對達雅克族的欺壓,達雅克族對余家的報復,兩家族世代的算計謀害、互相毀滅,是暴力本能與邪惡欲望對人性的施暴,也是人與人之關系的“非人化”顯現。人性在仇恨中失去了自我主體,喪失人性地攻擊他人,變得荒謬蠻橫,從而造成人性的扭曲和喪失。
雨林,作為情欲宣泄的場域,充斥著少數民族與華族的性愛情事。這些性愛情事提供超越文本表層結構的審美空間,引領讀者在一片墮落頹敗、淫亂污穢的氣息中,窺視人性變異扭曲的面貌。在少數民族猶如反射鏡的投照下,暴露人性異化者不僅僅是少數民族本身,它同時也包括常攫奪少數民族的華族。
在兩族之間愛恨情仇的鋪陳中,少數民族女性與情欲性愛的聯系尤為搶眼,透過情欲的視窗,人物本身的異化、人與人關系的異化常藉少數民族女性的意象來呈現。究其原因,應是在受苦受難的符號學里,女性已被物化為標準的象征。《猴杯》中的亞妮妮,是張貴興歷來小說中角色最吃重的少數民族女性,作者在塑造了一個剛強、有見識、有主見的達雅克族女性的同時,也透過人物生存格局來展現人物異化的悲情。在受族人指使下亞妮妮肩負著引余鵬雉進入雨林的任務,在復仇計劃中奉獻自己的肉體靈魂,動了真情卻陷入苦惱;又因助胞妹治病而讓淫魔老頭羅老師飽嘗獸欲。 “達雅克族對性態度較開放”的觀念寫照并不足于“正常化”人物的遭遇發展,反而揭示了權欲、物質凌駕于人性之上的殘酷現象。“女人等于交換物”, 曾經是由歷史文化所注定的身份,然而,在婦女已經通過革命獲得一定權力——可以不去充當交換物而自強自立自尊地生存時,卻還得在權威與物質條件之下把自己淪為交易品,為達到目的而典當尊嚴,而活在尊嚴徹底喪失的痛苦中是人物人性異化的寫照。
同樣的情節模式,在《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中有更詳細奇詭的展現,故事人物林元仿效白種人深入長屋的“性探險”(sexpedition)之描寫便是最好的引證。少數民族女子在貧困與物質享受之間選擇了后者,讓自己的人性因錢財的腐蝕而異化,在物質誘惑之下成為生存的機器,喪失了自我主體意識。在少數民族女子人性異化的反襯下,作為施害者的華裔男子也顯露了“攻擊本能”的異化人性,既是利用財富權勢實現本身膨脹的欲望,背棄任何理性與道德底線地進行色欲追求。男女之間最親密、無間的關系,在少數民族與華族違背道德倫常的碰撞中成為一場異化的交易關系。
帶有少數民族血統的余麗妹,在小說中是絕對喪失主體意識的受踐踏角色,光頭、羸弱,但因為是小花印的外孫女,故成為鐘情小花印的祖父的移情對象,受祖父的變態奸淫而精神失常,誕下一名畸形嬰兒而后棄葬。余麗妹后來被達雅克族拐入長屋,淪為變相的性奴。少數民族女性殘缺的負面價值被充分利用,成為人欲橫流的犧牲品。這種人性異化悲劇契應了“命運悲劇”和“性格悲劇”的模式。整個生存環境不給予她生存發展權,她只有馴服于現存秩序,在人際關系的“攻擊”狀態中,無意識地將個體淹沒在現實的暗流里。余麗妹的人性異化映襯出的正是余翺漢具“攻擊本能”的人性異化,他遺傳父親余石秀的暴力基因,仿如殖民主義者吸血鬼般,隨意射殺當地土族,嫖當地土妓,對收養的孫女余麗妹實施性強權后,將識破他可恥行徑的妻子打入獸欄,讓野犀牛狠插其肛門至死。在這里,人泯滅了靈魂,成為權力的符號,權力異化著被權力約束的人的同時,也約束著掌握權力的人自身。擁有行使權力的余翺漢用權力逼害他人時,也被權力和欲望變成了人性異化的惡魔;而一場罔顧年齡身份倫理的少數民族與華族齷齪交集,展現的又是人與人關系的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