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尚

遲來的叛逆
姚芳身材瘦小。她常常抱怨說是因為小時候吃了太多苦,干了太多活兒,“墜的”。
她的理解不無道理。
1966年,姚芳出生于遼寧省北鎮市廖屯鎮瓦房村的普通農戶家中。雖上面有個哥哥,但在少女姚芳看來,哥哥“沒主意,不頂事兒”,自己作為老二,又是長姐,自然應該承擔起照顧弟妹、操持家中內外的重擔。在姚芳的記憶中,沒有跟同齡小伙伴玩耍的場面,有的只是背著妹妹,牽著弟弟拾柴火、撿牛糞、洗衣做飯,被“當小子養著”。
14歲那年,她放棄學業去生產隊干活兒賺工分。在生產隊,根據性別及貢獻大小,分為男工分、女工分,還有“半拉子”工分。在一次工分評定會上,姚芳對自己的工分表示不服。“男同志挑10擔土方,我也挑10擔,干一樣的活兒,為什么給我按女工分算?”
面對一屋子的生產隊同志,瘦瘦小小的姚芳敢拍桌子叫板,誓要爭個明白。結局是姚芳獲得了男工分,代價是又紅又腫的肩頭。“苦累當年都沒在乎,但就是不能說我比男人差。”
第二年冬天,家里親戚介紹了一個打草簾的活兒。這可是一個賺錢的活計,姚芳干了兩年,就為家里攢下了承包拖拉機的錢。這些姚芳并不知情,她只想著抓緊干活兒。
為了趕進度,她每天只能睡兩個小時,困了就在地里打個盹兒,醒來繼續干。在“五更天鬼呲牙,寒冬臘月人凍煞”的深夜,她與眾多婦女一起,把干稻草編成一個個草簾子。
哥哥開著承包來的拖拉機往盤錦送砂石料,家里的生活逐漸好了起來,還蓋了泥磚房。作為有功之臣的姚芳依舊忙得腳不沾地,開春種地、冬天到糧庫打花生,她就像一個加了永動機的陀螺,一刻不停歇地轉著。
姚芳始終以一種虎勁兒同生活角力,但在另一種力量面前,她的抗爭變得不堪一擊。
到了適婚年齡,姚芳的父親相中了隔壁廖屯村的一個小伙子,叫王陽。父親覺得王陽踏實、肯干、有手藝、能吃苦,但姚芳不喜歡。她喜歡高個子,王陽的身高還不到1米7;她喜歡機靈聰慧有主意的,可王陽是個典型的老實人。這份老實在姚芳看來就是窩囊。
她的想法顯然無法撼動父親的權威。
她把自己關在柴房里,大哭了好幾天后突然生病。一場大病依舊沒有改變父親的想法,姚芳最終也沒能鼓起勇氣,像14歲叫板生產隊一樣叫板父親。
19歲,姚芳嫁人了,帶著委屈與不甘。
王陽是拖拉機手,定期往盤錦送砂石料。家里兄弟4個,由寡母帶大,一家人住在草泥房里。姚芳作為長嫂,再一次擔起了照顧弟妹、伺候老人的重任。
在娘家經歷過的辛苦,在婆家又受了一遭。“當時我連豆腐都不舍得吃一口,瘦得不成樣子。”那是姚芳不愿回憶的一段過去,“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這么沒有的。太累了。”
日子再難也要過下去。好在丈夫踏實肯干,隨著家里蓋了新房,兒子雙喜的出生,姚芳的日子逐漸好了起來,王陽的拖拉機也換成了凌河牌貨車,依舊拉砂石料。
2001年,王陽開著他的7.2米高欄車開始跑長途貨運。西藏、新疆、四川、重慶、廣東……天南海北地跑,哪里有活兒就跑哪里,經常一跑就是幾個月,從來不敢說哪天肯定能回家。
姚芳守在家中,一邊在紡織廠上班,一邊帶孩子、照顧老人。她想,后半生便如此,平淡順遂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分水嶺不期而至,叛逆期說來就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孩子上了大學以后,我就突然待不住了。”姚芳說。
隨著老人去世,孩子赴湖北求學,那個14歲就敢在生產隊里叫囂著“我不比男人差”的虎妞姚芳,突然在她的體內蘇醒。
姚芳不想再為了老人、為了孩子、為了家,她只想為了自己,為自己再重新活一把。她要離開成長40年的土地,去外面看看。
“當我說要開貨車的時候,全家都炸了。”姚芳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笑得歡快無比,“我只覺得心中有團火在燒,誰也別想阻止我。”
貨運江湖
在畫風粗獷、剛硬的公路上,自然會產生一個由男性主導的貨運江湖。
社會學者沈原在《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中提出,卡車司機是一個以男性為主的職業,這個職業對高技術、強體力、應對事故風險與處理復雜人際關系能力的要求,使得一種特殊的“男性氣質”作為文化符碼,貫穿于勞動過程始終。
對于姚芳來說,最好的選擇是和丈夫成為搭檔,讓丈夫作自己的庇蔭,但她固執地選擇單干,“我倆說不到一塊去,說多了肯定就吵架。”
汽笛一聲長鳴,姚芳開著她的貨車上路了,從一個相對安穩平靜的村莊,駛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危險隨之而來,姚芳最先遇到的是“碰瓷兒”。
三個大漢把一輛小轎車橫在姚芳的貨車前,稱姚芳貨車上飛下的石子打爛了他們車的后窗玻璃,得陪。
縱使有無數前輩告訴姚芳,遇此情形該如何與賊人斗智斗勇,如何表現才像一個老江湖,她還是嚇傻了,只想著趕緊給錢、開車、走人。
她還遇到過想劫色的,但不是劫匪,是心術不正的男司機。比如在住店時,他們會過來說:“咱們開一個房間,幫你省錢嘛。”他們有各種各樣的暗示手段,方法層出不窮。“我這工作量太大,又要開車,又要防狼。”
女性特質也并非毫無優勢。姚芳時常會被例行檢查、執法的交警拉住“嘮家常”。或許是獨自跑車的勇氣與艱辛確實具有感染力,她總能拿到“寬容牌”:安全帶、大燈、反光條等引發的罰款幾乎從沒降臨在她身上,有的交警甚至豎起拇指向她高呼“厲害了,我的姐”。
10年里,姚芳防“油耗子”,與小偷周旋,細心維護與貨主、裝卸工、貨棧老板的關系。她在雪天里走過盤山道,也在狂風中跳過“搖擺舞”,其中辛苦和危險自不必說。同樣的10年里,姚芳見識了上海郊外的第一茬野菜、廣東海鮮市場里的梭子蟹、西安回民街的羊肉泡饃、新疆紅柳烤羊肉串……
也許是見識了花花世界,開了眼界,也許是真真感受到了貨車司機的難,也許是丈夫王陽每天持續不斷的微信視頻,姚芳與丈夫的關系在這幾年里日漸融洽,竟奇跡般有了那么點兒愛情的味道。
“我準備明年和丈夫搭檔開車。”姚芳想在60歲駕駛證降級前,跟丈夫一起,邊運貨,邊看看風景。
三年前兒子雙喜回鄉創業,成立了運輸公司,利用父母多年的人脈和口碑,提供物流信息,兼顧汽貿、買賣二手車業務。看著兒子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姚芳更加覺得應該卸下生活的擔子,讓忙活了半輩子的自己歇一歇。
王陽在桂林等待柿餅子裝箱的空檔,給姚芳發來視頻通話。視頻里他和弟弟正蹲在路邊開火做飯。鍋里的魚正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王陽端著酒杯一仰脖,一杯酒迅速見了底。
“你少喝點兒。”姚芳一邊通過視頻叮囑丈夫,一邊心中想著,明年必須跟著他,總得有人給他做飯,讓他總能吃口熱乎的,兩個人彼此照應著。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