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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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不久,一個偶然機會,我來到日本,以機械工程師的身份入職一家加工公司。日語是我大學時的第二外語,還算不錯,經過一個多月的磨合,從語言到工作我都很適應了,角色意識也建立起來。
一天,我從車間走過,發現日本工人在對鋁板做切割,具體做法就是在鋁板上打一排排的圓孔,打一個就得到一個圓片,這種圓片狀的材料將用來沖壓零件。一塊方形的鋁板,日本人一量,寬度夠4個圓片,就打四排孔,剩下的,當邊角料扔掉。
我停住腳,反復看,覺得不對頭,說:“你們怎么這么浪費啊,如果把兩排圓孔錯開,這個寬度的材料,不就可以打5排了嗎?”這點問題不光像我這樣的中國工程師,只要是中國人,看一會兒都會明白這個道理,可日本人愣是這樣干了20年。聽我這么說,日本工人認認真真地察看,不禁向我豎起大拇指:“宋先生,您厲害啊!”
我也沒謙虛,馬上給他們寫了一個操作規程,指出應該怎樣做,工藝流程怎樣改。他們接過來,一個勁地鞠躬,我很得意地離開了。不料沒出一刻鐘,車間主任找到我,劈頭就說你這么做,是破壞生產秩序。
我操著還不完全熟練的日文辯解,但車間主任一口咬定我不守規則,一來二去我倆吵起來,各不相讓,只好鬧到老板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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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是個四十出頭的日本男人,正眼都沒看我,埋頭聽完主任的講述,抬頭瞟我一眼,隨即又低下頭,一邊翻畫冊一邊說:“宋君,你這樣做不對,日本不比中國,規矩就是規矩,不能隨便破壞。我們一直都是打4排孔,為什么只有你要打5排孔?你擅自改動,公司是不允許的。”
我正在氣頭上,見老板向著車間主任,還態度傲慢,火更大了,一點兒沒客氣,說:“你說你們的做法好,你給我講講好在哪里?”老板愣了一下,可能從未遇到過員工,尤其是中國員工這么跟他講話,終于正眼看我了,半天才說:“既然我們20年都是這樣干的,不用想也是有道理的。”我被氣笑了,甩出一句“你這是混蛋的邏輯”。
在日本人心里,不管你有多大能耐,上下級的等級是不能逾越的。我居然敢罵老板是混蛋,他當面沒說什么,過后一定會給小鞋穿。好在我技術不錯,工作良好,又是新人加中國人,薪水是公司最低的。如此價廉物美,精明的老板估計也是舍不得。
周末下班后,車間主任請我去酒館小酌,地點由我定。我有些意外,硬著頭皮應下,選了出租屋附近中國人開的一家面館。他皺了下眉,似乎不愿去,但沒說什么,跟著我來了。
老板是沈陽人,跟我很熟,也姓宋,平日里沒少照顧我。他跟我一樣,在國內都是學機械的。16年前來日本,在工廠干了9年,攢了一些錢后,因妻子擅長做面食,就開了這家面館。見我把頂頭上司帶來了,他十分重視,送上一瓶20世紀90年代的沈陽品牌“老龍口”酒。車間主任既吃驚又感激,誠惶誠恐地打開瓶蓋,聞了聞,表情呈陶醉狀。我知道這不是裝的,因為打開的瞬間,滿室酒香,我都要醉了。
“宋老弟,日本人酒量一般,‘老龍口比清酒勁大,你們得悠著點兒。”宋老板跟我說。“宋桑,過來也喝兩盅吧。”車間主任相邀。“好嘞,陪你們喝一盅。”宋老板坐過來,我們仨一起舉起杯,兩盅下肚,話題便扯到了我頂撞老板這事上。
“中國工程師和日本工程師的思維方式是不一樣的。中國工程師思路活躍,頭腦靈活,能跳出條條框框想問題。我們日本人認死理,習慣按照規則做事,這本沒錯,但過于刻板,就變成了循規蹈矩,極少有人琢磨變通之道。”車間主任說。
多虧了“老龍口”,酒醇加酒精度數高,讓車間主任露出真性情,說出這樣客觀的肺腑之言。我很受觸動,連連點頭。宋老板沒表態,自顧自地吃菜,然后抿了一口酒,像在自言自語,其實是說給我聽——“這可不是中國思維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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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板講的是中文,我剛想翻譯給車間主任,他卻擺手制止,繼續用中文說:“中國的學生畢業以后,競爭壓力比日本大。能夠脫穎而出的,都要滾過社會的釘板,這個過程苦不堪言,但熬出來以后,不敢說頭上長角、身上長刺,起碼也會變得膽大心細,成了半個‘人精。還有就是,中國的生活環境不如日本,工作條件簡陋,把中國人練得適應能力特別強,因陋就簡,因地制宜解決問題,成了優良傳統。在這種傳統中培養出來的勞動者,自然敢挑戰規則,條條框框要少很多。所以,你能想到一塊鋁板打5排孔,日本人卻20年來沒人想過,更別說琢磨突破了。”
我來了興致,仰脖又是一盅,接著說:“能夠用新辦法解決問題,是中國工程師的一大特點。在各大公司里面,往往別的國家工程師解決不了的問題,到了中國人手里,七搞八搞就做通了,讓老外們驚訝不已。日本工程師更極端一些,把老板當祖宗似的,絕對不敢冒犯。跟他們比,中國工程師在技術問題上有底氣得多,該爭的地方不含糊。”
“宋老弟,我給你潑點兒冷水。中國人的靈活性,也不是絕對的優點。沒有條條框框有一個明顯的副作用,那就是輕視一些看似不重要的規程,或者說是細節。比方說吧,日本人在項目完成以后,特別善于提供完整又整潔的技術文檔,中國工程師呢,你最清楚了,都是‘差不多先生。對上級安排的工作,日本工程師如果覺得有問題,也會認真去做。中國工程師則會選擇消極怠工,或者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哎,宋桑、宋桑。”車間主任湊過來,沖著我和宋老板,一口一個“桑”地說:“你們一定在說中國工程師和日本工程師的不同。聽我說,不同歸不同,沒有好壞的分別。宋桑堅持己見,不惜頂撞老板,我就佩服,這也是我今天為什么請他喝酒。”他的臉有些紅,看上去是微醉了。
“哈哈……”我和宋老板四目相視,會心大笑,用日文沖車間主任說:“您的話,高,實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