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批評”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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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時期批評話語在文學藝術領域中的社會化實踐,無疑是推動新文學和新藝術運動開展的重要動因。不消說,對這種推力作用的估量不必糾纏在“批評”一詞最早出現在哪個文本中。在大量論述新舊文化變革及呼喚“文學革命”“美術革命”的聲浪中,就包含了人們對該詞的一般理解。如果從話語實踐的角度看,批評在其社會化的實踐過程中,就不僅呈現為單一詞匯的運作,而是與批評家、批評界、批評空間相連接,并與鑒賞、趣味、態度、立場、權威以及身份等概念互動①,構成一種具有強烈價值判斷和精神取向的現代批評話語體系。梳理“五四”時期的批評話語形態,應該將其歷史化,避免單純從西方后現代主義哲學關于“批評”本體論的理論視域作抽象探討。而將批評話語歷史化,則意味著要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形態與批評話語使用方式之間的關系進行歷史的考察。
1917年,以陳獨秀、胡適為先鋒的《新青年》同人將“通信”欄作為批評空間推動“文學革命”的言論形態,可作為研究“五四”時期批評話語及其社會化實踐的極佳案例。“通信”欄中最激進的議論作為《新青年》同人發起“專論”的“思想草稿”,起到“提倡學術”與“壟斷輿論”的雙重功效②;而從批評話語、批評史的角度來審視這種論辯風格,會發現重要的并非其思想主張、文章體式或表達方式,而是其話語實踐的社會效應。最顯著的一例,便是《新青年》同人聯手制造的“雙簧信”事件,其效力在“罵倒王敬軒”③中得以充分彰顯。“罵倒王敬軒”,語出魯迅1934年紀念劉半農的一篇文章,用以肯定劉半農生前作為“一個‘文學革命’陣中的戰斗者”④的歷史功績。“罵”是“五四”時期思想文化界較為普遍的言論姿態和話語方式,它作為批評話語的歷史意義,已有學者展開研究⑤。但值得注意的是,“罵”的意識形態功能遠遠超過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推進社會文化改革的需要,它其實創造了一種新的有關權力話語的方式,并參與到“五四”思想文化界關于“批評”的學理反思與建構過程中。因此,在探討《新青年》同人采用的“罵”的論學風格時,不能完全將視點限于一種論爭的言語策略或一種獨特的批評話語,而要結合“五四”時期制度性的言論空間、話語權力及其相關運作,透析以“罵”為表征的批評模式在反傳統的新文化運動中到底起了怎樣的作用,它被接受或拒斥的社會、文化及心理根源何在?這是我們探源“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批評主體、政治及文化之間錯綜復雜關系的切入點。
1918年3月,先是錢玄同化名“王敬軒”,擺出一副傳統衛道士的架勢,故意用舊派文人的筆調寫了一封長信寄給《新青年》,一把揪住“排斥孔子”“廢滅綱常”以及“文學革命”等幾條罪狀加以問責。之后,再由劉半農代表《新青年》編輯部逐一批駁“王敬軒”的觀點,以新派的口吻極盡挖苦之能事。這一來一回的信被冠以《文學革命之反響》的標題,發表在《新青年》第4卷第3號的“通信”欄中,由此引起不少讀者來信投訴《新青年》記者“罵人”⑥。在筆者看來,當《新青年》同人有意識地借“罵人”踐行文學革命的思想主張,并將之作為清算反對者的手段時,實際上實現了思想革命與輿論控制的雙向超越。因此,我們很難從一般意義上的學術辯難或話語壟斷的角度對《新青年》同人“罵人”的言語和態度本身做出合理的判斷,而應放在它的發生場域——“通信”欄這一批評空間中加以考察。
首先,“通信”欄作為公共性的言論空間,它的批評屬性并不是一開始就設定好的,而是在《新青年》同人推動文學革命的運動過程中逐漸形成的。1916年,遠在美國的胡適很久沒有讀到《青年雜志》,寫信問陳獨秀是否還在繼續出版。在信中,胡適先是問自己當年2月份寄來的一篇《決斗》翻譯稿的情況,然后就此前雜志刊載的一首謝無量的古體詩發表自己的意見,提出文學革命之“八事”主張。陳獨秀在答信中盛贊胡適的“文學革命八事”為“今日中國文界之雷音”,并表示“倘能詳其理由,指陳得失,衍為一文,以告當世,其業尤盛”⑦。這便產生了著名的“文學革命”通信。
事實上,這封信在《新青年》1916年第2卷第2號的“通信”欄發表后,起先并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只有一位名叫常乃惪的北京高等師范預科生投來了“疑義”⑧。“文學革命”真正引起讀者關注,是在《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6號相繼發表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文學革命論》兩文之后。截至1917年第3卷第6號的暫時休刊,《新青年》上共刊發了近二十位讀者對“文學革命”的回應,約有三十篇⑨。這是《新青年》自開設“通信”欄后,首次就一個議題展開如此密集的討論。正是在這種“眾聲喧嘩”的情形之下,“通信”欄悄然發生了結構轉型:從一個以“質析疑難、發舒意見之用”⑩的讀者欄目,變成《新青年》同人推動文學革命事業的批評空間。
其次,“通信”欄刊載的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質析疑難”或“發舒意見”的“通信”,而是最能代表“五四”思想文化界先鋒姿態的主張,像“選學妖孽、桐城謬種”?這一類時興的革命口號就首先是在這一欄目中提出的,然后才漸次成為新文化運動參與者最重要的思想主張。“選學妖孽、桐城謬種”,是語言學家錢玄同為“文學革命”找到的“革命”對象。他在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發表不久,便致信陳獨秀表示自己“極為佩服”,特別指出胡適“斥駢文不通之句及主張白話體文學”一說“最精辟”,并進而聯想到此說會引起一批“選學妖孽、桐城謬種”的“咒罵”?。實際情況是,“桐城”“選學”一派還未發聲,自身就淪為了被“咒罵”的對象。到了錢玄同化名“王敬軒”揭舉《新青年》同人倡導文學革命以來的種種“偏謬”之論時,“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已經是文學革命的實績,成了標語式的革命口號。
第三,“通信”欄面向讀者開放的欄目性質,決定了它不可能在真正意義上成為以《新青年》同人為中心的話語場域,這是因為編者以外的讀者聲音勢必構成不小的輿論壓力;而當《新青年》同人選擇訴諸語言暴力的“罵人”作為輿論控制的手段時,也就不可避免地壓縮了“通信”欄這一批評空間的公共性。而《新青年》同人恰是憑借“通信”欄這一批評空間的公共性,才得以將“文學革命”這類最具鋒芒的觀點推演成一個具有公共性質的論題,并在由此造成的公眾輿論中開展以“學術對手方”?為中心的批評話語實踐。“罵倒王敬軒”就是在這樣一種悖論性的批評空間中發生的。
從批評史的角度,“罵倒王敬軒”這一事件其實反映出《新青年》同人在推動文學革命過程中圍繞學術對手方展開的批評話語與權力之間互相依賴、互相生產的關系。盡管被“罵”之“人”子虛烏有,僅是錢玄同裝扮出來的一面靶子,但它為我們清楚地勾勒出了《新青年》同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學術對手方。
在劉半農給“王敬軒”的回信中,后者是個“留學日本速成法政的學生”,又是個“遁跡黃冠”的遺老。在價值觀念上,他以維新派的老前輩自居,卻幾乎要把“一切罪惡”完全歸到一個“新”字上;他要維護孔教,卻沒有正當的理由來辯駁,只得用那“孔子之道,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的空話來搪塞。在文化素養上,他寫起文章來滿紙“大圈大點”,全然不知道什么是“西式句讀符號”;他“扶持名教”,為古人辯誣,卻將“章法句法”混作一談。在文學趣味上,他對小說抱著“一網打盡”的觀念,卻尊林紓為“當代文豪”;他反對白話詩文,鐘愛桐城和選學之文,主張“文有駢散,各極其妙”;對于“新文學”,他認為“能篤于舊學者,始能兼采新知”,推嚴復和林紓兩人為新文學的代表人物。如此看來,《新青年》同人的這一學術對手方,并非純粹意義上尊桐城、選學的舊派文人,而很可能是辛亥革命之后舉著“維新”的旗號,游走在新、舊文化兩個陣營之間的所謂“中間分子”或“第三種人”?。他們在文化立場上介于新、舊之間,對于舊文化,只能抱殘守缺;對于新文化,則視為洪水猛獸。這類人,用劉半農的話來說,簡直就是“把種種學問,鬧得非驢非馬,全無進境”的“學愿”?。
這封回信一經刊載,引起關注的并不是新、舊文化孰優孰劣的問題,而是“罵人”這件事本身。劉半農的《答王敬軒書》全篇近萬字,采用白話文逐段答復“王敬軒”的來信,看似條理井然,像一篇規規矩矩的“奉答”,然而內容極盡挖苦之能事,尤其是夾雜了大量口頭罵語,諸如“淫棍,狗頭道學家,蕩婦,爛污寡婦,畜生,屁話,混賬”等等,令讀者瞠目結舌。不僅如此,他答復的口吻也是毫不客氣:“哼!這一節,要用嚴厲面目教訓你了!你也配說‘研究小學’,‘顏之厚矣’,不怕記者等笑歪嘴巴么?”文末甚至還表示:“要把‘不學無術,頑固胡鬧’八個字送給先生‘生為考語,死作墓銘!’”?也許,正因為“王敬軒”實無其人,劉半農才會如此無所顧忌地將其作為舊文化的傀儡肆意侮罵,以追求“村嫗潑罵”的觀賞效果。
但是,對于這場繪聲繪影的“罵架”,讀者并未莞爾而擊節贊賞,反倒是對被罵的王敬軒充滿了同情:“貴志記者對于王君議論,肆口侮罵,自由討論學理,固應又是乎?”?而且還有人替遭殃的古人喊冤,“竊以為罵與諸君辯駁之人且不可,而況不與諸君辯駁者乎”,對以“頑固”加之曾國藩表示憤恨不已,并反過來罵《新青年》記者是“狂徒”?。更有讀者就這些罵詞本身做出清理,認為罵人所用的“憤恨之詞”自古就有“高下之分明”,而《新青年》上的白話文章動輒“妖孽”“惡魔”,這些名詞只會助長青年人的“暴戾之習”?。看來,“王敬軒”非但沒有被“罵倒”,反倒當真被招來了。細加檢視,就可發現這些讀者大抵抱著一種凡庸的折中論,與那位徘徊在新、舊文化之間的王敬軒相差不遠。難道《新青年》記者“罵人”是為了引出真正的“王敬軒”嗎?
鄭振鐸曾就《新青年》同人為什么要制造“雙簧信”,給出了一種有力的解釋:
從他們打起了“文學革命”的大旗以來,始終不曾遇到過一個有力的敵人們。他們“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而所謂“桐城、選學”也者卻始終置之不理。因之,有許多見解他們便不能發揮盡致。舊文人們的反抗言論既然竟是寂寂無聞,他們便好像是盡在空中揮拳,不能不有寂寞之感。
在他看來,正是這種令人恐慌的“寂寞”,才導致錢玄同和劉半農上演了這出“苦肉計”,目的是“要把舊文人們的許多見解歸納在一起,而給以痛痛快快的致命的一擊”?。盡管鄭振鐸的觀察可以從魯迅和劉半農自己的論說中得到某種支持?,但這無法解釋“文學革命”發難之初就有不少反對者來信商榷這一事實。以胡適的“文學革命八事”在讀者中間引起的反響為例,用陳獨秀的話來形容,即“贊成反對者各居其半”?。只不過論爭尚未開始,陳獨秀在態度上就先行定下基調,那就是“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此等論調,在錢玄同看來“雖若過悍”,卻打心底里贊同,直呼“對于迂謬不化之選學妖孽、桐城謬種,實不能不以如此嚴厲面目加之”?。正是基于這種不容置辯的態度和同道間的互相支持,“文學革命”的討論才得以在半年多的時間內迅速擴展開來,從文學如何改良的大論題,細化到文字橫排與西式標點是否當行、世界語的提倡、應用文的改良、《聊齋志異》等文言小說如何評價等,幾乎新文學運動中的各個子命題,都曾在“通信”欄中依次上演。
這就是說,《新青年》同人在倡導文學革命之初并非完全“寂寞”,只是他們沒有選擇與反對者“討論”而已。與之相反,他們是自覺地將“罵人”作為“輿論家的手段”?,這才當真讓反對者沒了“余地”可言。在這個意義上,是否真的來了“王敬軒”,顯然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新青年》同人通過“罵人”的手段實現了強有力的輿論控制,而這種根本不給學術對手方回應余地的權力,才是“罵倒王敬軒”的真相。
就“罵人”一事,《新青年》同人中只有胡適公開表示過不妥?,陳獨秀和錢玄同則抱著根本“不容他人之匡正”?的態度。當有讀者以“崇拜王敬軒先生者”的名義來信指出《新青年》記者“肄口侮罵”有悖于“自由討論學理”時,陳獨秀理直氣壯地回復說雜志的“答詞之敬慢,略分三等”,但對于“妄人”之“閉眼胡說”,“則唯有痛罵之一法”?。在這里,陳獨秀是為《新青年》記者“罵人”舉出了一種看似正當的依據,這在日后經常被錢玄同引來說明自己的萬般無奈:“除了謾罵,更有何術?”?除了批評《新青年》“罵人”的聲音外,也有讀者把新文化運動的成功歸因于“實在是貴志拿‘痛罵’來‘發聾振聵’的功勞”?。問題是,這種“罵人”之于《新青年》同人的意義何在?
如果將這一現象放在“五四”反傳統的歷史語境中,那么《新青年》同人“罵人”非但不是粗陋鄙俗,而是集中體現了這一時期新式知識分子實現共同價值理想的獨特方式,并在“五四”時代崇尚“破壞”的價值理想中獲得意義。1919年1月,陳獨秀在《本志罪案之答辯書》中不無揶揄地連用一串“破壞”,來回應那些指斥《新青年》為“一種邪說、怪物,離經叛道的異端,非圣無法的叛逆”的人:
他們所非難本志的,無非是破壞孔教,破壞禮法,破壞國粹,破壞貞節,破壞舊倫理(忠孝節),破壞舊藝術(中國戲),破壞舊宗教(鬼神),破壞舊文學,破壞舊政治(特權人治),這幾條罪案。?
這段“罪案”告白,大可視作嘲諷性質的“反話”:與其說陳獨秀坦誠了所有“罪案”,還不如說他在滿心歡喜地歷數《新青年》幾年來的功績。不過,我們很快就會陷入陳獨秀為“罪案”設定的價值邏輯之中,即“只因為擁護那德英(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才犯了這幾條滔天的大罪”?,而將注意力放在“民主”與“科學”這對“五四”時代最重要的價值理念上。然而,請出德、賽兩位先生為《新青年》的“罪案”開脫,恐怕只是陳獨秀極富策略性的籠統辯詞,原因有兩點:第一,陳獨秀搬出來的“民主”與“科學”,在《新青年》同人中間存在認知上的顯著差異?。倘若理解存異,談何共同“擁護”?第二,也是常被忽略的一點,胡適當時就指出陳獨秀關于德、賽兩位先生的論說“還嫌太籠統了一點”,并不能算作“真確解釋”?。進而言之,當胡適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根本意義歸結為一種“評判的態度”?時,也就從正面否定了陳獨秀的辯說。
因此,我們對陳獨秀“破壞”論的理解,不應從他那籠統的“民主”與“科學”理念出發,而應回到《新青年》同人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和社會現實的“態度”中去尋找它的價值與意義。換言之,“破壞”首先是作為一種具有強烈價值取向的理想,它體現在《新青年》同人對待歷史傳統和社會現實的言行和態度中。在這個意義上,《新青年》同人在“雙簧信”事件中被很多讀者投訴的“罵人”,恰恰是踐行“破壞”這一共同價值理想的行為模式。其中,最為凸顯的就是《新青年》同人訴諸語言暴力的“罵”的一面。
最早將《新青年》同人的“罵”納入“批評”的學理范疇,并做出批判性反思的是梅光迪、胡先骕、吳宓等人組成的學衡派?。在他們看來,新文化運動之所以能在青年群體中獲得熱烈響應,與《新青年》同人訴諸群眾運動的言語策略有著密切關系,“肆行謾罵”?即為其中之一種。梅光迪在《評今人提倡學術之方法》一文中,是把《新青年》記者“罵人”作為“提倡學術之方法”的反面例子而加以全面檢視。在他看來,《新青年》同人在文學上“斥作文言者,為‘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又有‘貴族文學’與‘平民文學’(,)‘死文學’與‘活文學’之分”,這簡直就是“妄造名詞,橫加罪戾”。更有甚者,這些“橫加”在舊派文人身上的“謬種”“妖孽”等罵語,近年以來“已成為普通陷人之利器”?。梅光迪的文章發表一個月后,胡先骕在《學衡》第3期上發表《論批評家之責任》,指出當時一些批評家“對于老輩舊籍,妄加抨擊”,“對于稍持異議者,詆毀謾罵”,文中大量列舉了《新青年》同人諸多有悖批評原則的“有激之言”,最后提出“勿謾罵”?的戒律。
面對學衡派突如其來的批駁、攻訐,《新青年》同人并沒有對號入座地與之辯論,而是采取了一種冷處理的方式,胡適就不無譏諷地說:“沒有看見什么《學衡》,只看見了一本學罵!”?事實上,《新青年》同人在推動文學革命的過程中確實制造了不少“有激之言”,諸如錢玄同自創的“選學妖孽、桐城謬種”、陳獨秀舉出的“十八妖魔”?,以及胡適用“死”和“活”來評述中國文學史,都是基于“破壞”的價值理想建立起的一套學術觀點,以此來表達他們對舊文學的拒絕。梅光迪所說的“妄造名詞,橫加罪戾”,其實注意到了《新青年》同人制造的這類“有激之言”是一種未加邏輯分析的意識形態,因而對其概念的有效性提出質疑;但是,他并沒有就“罵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獨特意義做出客觀評價,而是將其中的“舊”“死”“妖孽”“謬種”等字詞拆解出來,有意凸顯其“罪戾”的一面。這實際上是把兼具思想革命和輿論控制雙重向度的“罵人”和具有獨特批評史意義的“罵”混為一談,前者只是一種輿論家的手段,它無法像后者一樣自主建構知識。
首先,梅光迪列舉的這類“罵人”的“名詞”并非毫無價值指涉的虛詞,它們總是在與對象的否定性關系中實踐其概念內涵的,如“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要在錢玄同對“桐城”“選學”所做的批判和否定中獲得它的意義,這決定了“罵語”作為一種具有價值傾向性的批評話語在文學革命中被運用的限度。其次,這類“罵語”在本質上僅是一套具有鮮明傾向性的說辭,其現實意義只有通過對話才能真正獲得。再次,這類“罵語”被創造出來后,往往以一種完全游離文本上下文的方式存在,由此具有自主建構知識的能力。通過批評實踐,原來居于正統地位的“桐城”“選學”被解構為“謬種”與“妖孽”,實現了改寫文學史的目的。最后,“罵”的批評史意義,往往不在“罵人”的過程中完成,它需要論者不斷的反思性參與才能得到彰顯,如學衡派諸君對《新青年》同人“有激之言”的批判性反思,實際上是把罵語納入到“批評”的學理范疇予以清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罵”能夠脫離一般意義上的“罵人”,參與到“五四”時期圍繞“批評”展開的學理反思與建構過程之中。
“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其實注意到了“批評”和“罵”的混同現象。以主張就“批評”本身作一番“研究”的羅家倫為例,他在《批評的研究》一文中說:“中國因為合(向)來沒有批評這件東西,所以人家對于批評和罵分不清楚,所以我們批評他,他就以為我們罵他;所以他就要記恨,就要真的還罵。”?在這里,羅家倫是把“罵”和“還罵”的現象歸根于“批評”的缺失。不可否認,盡管1919年創刊的《新潮》宣稱辦刊宗旨是以“批評中國現代學術上、社會上各問題為職司”?,但有關“批評”的學理研究并未展開。羅家倫的文章本身也沒有對“批評”做出學理意義上的定義,只是將“批評”與“科學”“真理”“進化”等“五四”時期最權威的價值觀念聯系起來,論證“批評”之于中國學術和社會的價值與意義。在他看來,西方近代科學的發達、文學和社會的發展改進,依靠的就是知識分子的“批評的精神”;而中國因為“中了政治專制的毒”“中了思想專制的毒”,所以才會“沒有批評這件東西”?,從而發生了“批評”和“罵”分不清楚的現象。
這一邏輯與其說是要闡明中國為什么沒有“批評”,不如說是拿西方特有的“批評”否定中國的“政治專制”“思想專制”。在這里,“批評”被看作是造就西方文化與社會發展進步的“惟一秘訣”?,且是以中國傳統文化和社會的批判者姿態出現的,這個概念不是或者主要不是為了介紹一種來自西方的新學理。相比之下,在公眾視野中一向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學衡派,他們所謂的“行批評之職事”是以西方學理意義上的“批評”作為根據的。吳宓的《文學研究法》將美國的文學批評流派分為了“商業派”“涉獵派”“考據派”和“義理派”等四派,指出“研究文學之方法與精神”宜從“義理派”入手,“此派文人重義理,主批評”,對于“古之作者不輕詆,不妄尊;于今之作者,不標榜,不毀譏”?。這種“不輕詆”“不毀譏”的批評作風,也是胡先骕撰寫《論批評家之責任》時的期許。在胡先骕看來,縱觀“五四”時期批評界的缺點,首先要“鄭重揭橥”的就是“批評之道德”?問題。正是從西方重“義理”的批評原則出發,學衡派諸君對《新青年》同人在推動新文化運動過程中制造的大量“罵語”予以清理,將之與“批評”劃清了界限,并把原因歸結到了“批評”的“道德”問題上。
“道德”作為一種行為準則和規范,往往是批評家思想品質、素養和價值觀念的體現。從“批評家”而不是“批評”本身找問題,是“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反思和建構“批評”的著眼點和局限。“批評之道德”表面上指向“批評”本身,實際上是對批評家言論的一種約束。它被列在“批評家”要遵守的“責任”之首,正是對“五四”時期用“罵倒王敬軒”式的手段推動新文化運動的一種回應。然而,沿著從“批評家”自身找問題的思路,“五四”時期的部分知識分子用“同情”“寬容”“誠和謙”?等一套道德準則來規定批評家的言說方式時,就已經使問題陷入一種主觀的盲從狀態中。因為各種道德準則之間只能以短暫的、非理性的方式相連接,它們之間缺乏和諧共存的方法論基礎,由此不可能真正建立起一套切實可行的批評理論體系。而且,當批評家所處的社會氛圍發生徹底改變時,這些道德原則自然會因不合潮流而遭到質疑和拋棄,甚至批評家自身都會進行思想的自我批判。正像我們在成仿吾身上看到的,雖然他在1923年明確表示“求疵”和“捧場”的批評為“文藝批評的異端”?,提出“文藝批評的本體,是一種批評的精神之文藝的活動”。然而到了1928年,經歷了思想轉變的成仿吾就已經以“罵”的方式,對魯迅、茅盾等作家進行攻擊。這無疑是“五四”時期批評家從道德原則出發建構“批評”所無法解決的問題,也以極端的方式凸顯了批評的困境。直到今天,批評界仍然不時能看到“謾罵”式的“酷評”與“吹捧”式的“批評”,嚴肅、客觀、公允的批評氛圍始終無法建立,這無疑是我們回顧中國現代批評創立之初的“五四”時,不得不正視的問題。
① 雷蒙·威廉斯指出“批評”(criticism)與“權威式的評論”(authoritative judgment)之間存在密切關系,構成一種“帶有意識形態”的話語。參見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97—100頁。
② 陳平原:《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新青年〉研究》,《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1頁。
③④ 康伯度(魯迅):《趨時和復古》,《花邊文學》,聯華書局1936年版,第98頁,第98頁。
⑤ 李哲:《“罵”與〈新青年〉批評話語的建構》,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8—25頁。
⑥ 1918—1919年讀者向《新青年》記者投訴“罵人”一事的“通信”有《新青年》第4卷第6期上的《文字改革及宗教信仰》《討論學理之自由權》;《新青年》第5卷第1期上的《讀新青年》《駁王敬軒君信之反動》;《新青年》第5卷第6期上的《五毒》等。
⑦ 胡適、陳獨秀:《通信》,載《新青年》第2卷第2期,1916年10月。
⑧ 常乃惪在1916年寫給陳獨秀的通信中稱:“惟仆于二號通信中,胡適君論改革文學一書,竊有疑義。”(常乃惪、陳獨秀:《通信》,載《新青年》第2卷第4期,1916年12月。)
⑨ 參見宋聲泉《民初作為方法:文學革命新論》,南開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頁。
⑩ 《社告》,載《青年雜志》第1卷第3期,1915年11月。
?? 錢玄同、陳獨秀:《通信》,載《新青年》第2卷第6期,1917年2月。
??? 王敬軒、劉半農:《文學革命之反響》,載《新青年》第4卷第3期,1918年3月。
? “學術對手方”一詞,參見羅志田《發現在中國的歷史:關于學術“對手方”的聯想》(《中國近代史論集:慶祝章開沅先生八十華誕》,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43頁)。筆者在此借用這一概念,指與《新青年》同人在文學革命立場上對立的一派,諸如以林紓為代表的“桐城派”。此前,“學術對手方”在《新青年》同人批評話語建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研究中往往被忽略了。
? 參見陳建華《“革命”的現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71頁。
?? 崇拜王敬軒先生者、陳獨秀:《討論學理之自由權》,載《新青年》第4卷第6期,1918年6月。
? 戴主一、錢玄同:《駁王敬軒君信之反動》,載《新青年》第5卷第1期,1918年7月。
? 汪懋祖、胡適:《讀新青年》,載《新青年》第5卷第1期,1918年7月。
? 鄭振鐸:《〈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導言》,《鄭振鐸全集》第3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523—524頁。
? 其一,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回憶當年的《新青年》“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頁)。其二,劉半農在答復王敬軒時所說的“記者等自從提倡新文學以來,頗以不能聽見反抗的言論為憾”(王敬軒、劉半農:《文學革命之反響》),可作為《新青年》同人在文學革命發軔時的“寂寞”心態的注腳。
?? 胡適、陳獨秀:《通信》,載《新青年》第3卷第3期,1917年5月。
? 錢玄同、胡適:《通信》,載《新青年》第3卷第6期,1917年8月。
? 在《新青年》同人中,只有胡適公開表示過罵人不妥,認為這不過是“輿論家的手段”(汪懋祖、胡適:《讀新青年》)。
? 除在給汪懋祖的回信中公開表示“罵人”不妥外,胡適還于1919年2月私下寫信給錢玄同:“吾輩不當亂罵人,亂罵人實在無益于事。”(《胡適來往書信選》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4頁。)
? 1917年胡適就讀者對自己《文學改良芻議》的詰難致信陳獨秀,表示:“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但陳獨秀并不認同胡適這條建議,明確強調“獨至改良中國文學……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胡適、陳獨秀:《通信》)。
? 悔、陳獨秀:《文字改革及宗教信仰》,載《新青年》第4卷第6期,1918年6月。此外,錢玄同答復讀者如戴主一和S.F指斥《新青年》記者“罵人”一事時,都提到陳獨秀所舉“唯有痛罵之一法”的理由。
? S.F、錢玄同:《姚叔節之禮經談》,載《新青年》第6卷第2期,1919年2月。
?? 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載《新青年》第6卷第1期,1919年1月。
? 參見汪暉《預言與危機(上篇):中國現代歷史中的“五四”啟蒙運動》,載《文學評論》1989年第3期。
? 胡適:《“新思潮”的意義》,載《新青年》第7卷第1期,1920年12月。
? 按胡適的觀點,“評判的態度,簡單說來,只是凡事要重新分別一個好與不好”,而“‘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八個字便是評判的態度的最好解釋”(胡適:《“新思潮”的意義》,載《新青年》第7卷第1期,1920年12月)。
? 學衡派諸君對《新青年》同人及其推動的新文化運動發起集體攻勢,主要是以1922年1月創刊的《學衡》為“陣地”,該刊的英文名“Critical Review”以及雜志簡章申明“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的宗旨,都表現出一種鮮明的批評立場(《學衡雜志簡章》,載《學衡》1922年第1期)。
?? 梅光迪:《評今人提倡學術之方法》,載《學衡》1922年第2期。
?? 胡先骕:《論批評家之責任》,載《學衡》1922年第3期。
? 胡適:《題〈學衡〉》,《嘗試后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4頁。
? 陳獨秀的“十八妖魔”具體是指“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歸方劉姚”等十八位明清古文宗師(陳獨秀:《文學革命論》,載《新青年》第2卷第6期,1917年2月)。
??? 羅家倫:《批評的研究》,載《新潮》第2卷第3期,1920年2月。
? 《新潮雜志社啟事》,載《北京大學日刊》1918年12月3日。
? 吳宓:《文學研究法》,李帆主編《民國思想文叢·學衡派》,長春出版社2013年版,第24—26頁。
? 參見成仿吾《批評和同情》,《成仿吾文集》,山東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14—118頁;周作人《文藝上的寬容》,《周作人文選(1898—1929)》,第138—140頁;周作人《文藝批評雜話》,《周作人文選(1898—1929)》,第271—275頁。
? 成仿吾:《批評和同情》,《成仿吾文集》,第1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