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翔
(河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南 新鄉 453007)
發展往往呈現在經濟學視野之中,致力于經濟平穩增長、資源合理利用、結構優化調整,似乎與將自由、平等、權利、公平作為其慣常訴求的正義并無明顯的交集。這種看法難免過于偏頗,發展滯后不僅影響人們的生活質量,也是對人們有理由享受的自由和機會的一種剝奪。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馬蒂亞·森(以下簡稱森)賦予了發展更為廣延的意義,彰顯了他對現實層面的人充分的倫理關懷——在生活世界中讓人的發展能力切實可行。為此,森提出以自由看待發展,把發展看成“擴展人們享有真實自由的一個過程”,從而實現了發展理論從功能——物質能力、權利——轉換能力再到自由——可行能力的轉變。這一過程不但是可行能力理論的形成過程,同時也是發展概念的轉換過程,既是正義倫理吁求的深刻展現,也是人本價值的理性回歸。
現代意義上的發展肇始于20世紀40年代,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演變,發展的內涵和外延隨著實踐的變遷也在不斷發生深刻的變化,人們開始擺脫單純經濟增長的固有思維,人本維度的發展逐漸成為主流發展觀,自由發展的理念也開始深入人心,從而使發展之中融入了更多關涉自由、平等的正義考量。
這一發展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至20世紀60年代頗為盛行,發展在這一時期基本等同于經濟的增長,在量上表現為GNP(Gross National Product,國民生產總值)或人均GNP的增加,其目標主要借助于工業化來推進和實現,國家硬實力和軟實力的提升皆有賴于此。這種單純經濟增長的發展觀有著深刻的社會背景,既反映了剛剛從殖民經濟中解脫出來的發展中國家急于擺脫貧困的現實愿景,又與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不遺余力地推銷自己的發展模式不無關聯。它主要呈現出兩大特征:第一,把源自于西方的發展經濟學作為其理論基礎和支撐,從而使這種發展觀帶有很濃的“西方中心論”色彩;第二,把發展的本質看成單一的經濟增長,把發展的目標視為如何追求和保證GNP的有效增加,從而使發展成為一種孤立的經濟現象。
這種發展觀在理論上有其一定的合理性,經濟增長是一切發展的現實基礎,也是支撐政治、文化、法律、道德等上層建筑的物質條件。發展中國家要實現民族自決、經濟自立、國家自強,必須借助于經濟的快速增長,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經濟增長可以被視為發展的初始條件和首要環節。然而從實踐來看,單純經濟增長的發展觀忽視了人的主體性,忽視了經濟增長與社會其他方面的協調發展,雖在短時期內確實實現了較快的經濟增速,但從結果來看,卻并沒有達到發展中國家預期的繁榮,反而導致文化沖突、結構失衡、通貨膨脹、分配不公、兩級分化等眾多問題和矛盾接踵而至。實踐充分證明,現代化不是“西方化”,發展也不是單純的經濟增長,傳統發展觀在現實中的失敗促進了理論上的自覺和它的自我嬗變[1]。
步入20世紀60年代末,人們逐漸開始對占據主流地位的經濟增長觀進行深刻反省。表象的增長并沒有掩蓋事實的不公,貧困依然存在、失業不斷加劇、收入日益懸殊,這使得西方眾多經濟學者開始對發展的內涵與實現路徑進行新的思考。瑞典經濟學家岡納·繆爾達爾直言社會體系的進步而非單純的經濟增長才是發展的本質;英國經濟學家杜德利·西爾斯在《發展的含義》中也指出,“貧困問題已經并正在發生哪些變化?失業發生了哪些變化?不平等又發生了哪些變化?如果所有這三個方面都從過去的高水平降下來了,對于這個國家而言,這無疑是個發展時期。如果這些中心問題的一個或兩個方面的狀況繼續惡化,特別是在三個方面都越來越糟的話,即使人均收入倍增,把它叫做‘發展’也是不可思議的。”[2]由此可以看出,這種對發展的理解,不再視增長為單一變量,而是把對收入、就業、平等、分配等諸多社會和現實因素的考量融入其中,從而使發展觀呈現出立體、多維的視角。
在綜合的社會發展觀視域中,發展不僅應促進人的物質需求,而且也應滿足人的社會文化和精神需求。因此,社會發展觀把經濟增長看成發展的手段而非目的,把發展視為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統一體,在注重經濟增長的同時,也對社會變革、文化繁榮、分配改善、社會平等給予充分的考量。它改變了單一的線性經濟增長模式,對我們擺脫經濟增長的狹隘思維局限、拓展對發展觀的認識、豐富發展觀的內涵和外延,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然而,社會發展觀在廣大發展中國家卻響應寥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出自于發達國家的政策方案,并不一定就與發展中國家國情相吻合,有些可能過于偏激;另一方面是源于國強民富的主驅動力,發展中國家對經濟增長所引致的負面問題可能秉持有意的寬容。顯然,綜合的社會發展觀遠非盡善盡美,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隨著工業化的推進和現代化進程的不斷加速,人與自然的關系也正在悄然發生變化。綜合的社會發展觀雖然超越了單一的經濟增長論,也有著更為廣泛的吁求,然而它關注的焦點主要是貧困、就業和分配,對人與自然、人與環境等生態正義的問題卻缺乏應有的考量。在此背景下,美國生物學家萊切爾·卡遜的《寂靜的春天》和美國學者巴巴拉·沃德、雷內·杜博斯的《只有一個地球》,用文學的筆觸向人們描繪了生態環境破壞所可能導致的可怕后果,從而闡釋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重要價值。此后,“宇宙飛船經濟理論”“增長極限論”等也開始從理論的角度為資源利用敲響警鐘,并促使國際機構開始思索發展與資源環境問題的迫切性。1989年,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將可持續發展的概念定義為“滿足當前需要而又不削弱子孫后代滿足其需要之能力的發展”,至此,“可持續發展”有了比較統一并被廣泛接受的涵義。
可持續發展的理念適應了當前人類發展的現實需求,在人類的實踐活動中,對價值的追求既包含物質需求、人文需求,也包含生態需求。當人類活動通過人化環境強力作用于生態系統,突破了人類存續所必須的自然資源和自然環境的閾值,逼近了生態系統的承載容量,勢必會對人類發展所賴以維系的生態穩定性帶來嚴重的破壞,一旦超越了生態系統承載力的邊界,人類將不得不喝下自釀的苦酒。可持續發展觀恰恰就是對人類社會存在的這種日益嚴重的“生存危機”之真實反映,也是對人類能否“可持續”生存下去的現實追問。它所體現出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相融共生的理念,它所主張的代內公平和代際公平的相互傳承,賦予了發展觀新的內涵,它將生態正義融入發展之中,是人類對發展認識的又一重大突破。
隨著時代的進步,發展的內涵被進一步拓寬,人類自身的發展開始成為發展觀的核心聚焦點,呈現出發展價值維度向人本維度的理性回歸。當然,從寬泛的視角來看,關注人的發展早已有之。一百多年前,馬克思“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理念就已播下了自由發展的火種;1971年,德尼·古萊就曾指出人的生存、自尊和自由才是發展的本質;1990年,“人類發展”這一概念被聯合國首次提及,以此為主旨發布了《人類發展報告》。盡管主題各異,但卻都以人類自身不同方面的發展作為關注的焦點,把人類發展作為發展的中心任務和價值旨歸,人本維度上的人類發展觀逐漸開始深入人心。
需要言及的是,人類發展觀的形成凝結了許多理論研究者的心血和汗水,其中也包括森為此所做出的卓越貢獻。《人類發展報告》主要依據人類發展指數(HDI)來對各個領域人類的發展情況進行評估,而人類發展指數很大程度上就是遵循森的發展分析理路,并以其能力理論為基礎編制而成的。不僅如此,森還提出了“以自由看待發展”的嶄新理念,在他看來,發展需要以人為中心,但絕非著眼于人的收入或財富,也并不是指技術的進步和工業化的實現,發展的最高價值標準就是自由,是人們過有理由享受之生活的實質自由。由此推延,發展就是為了使人們普遍享有更多的自由和機會,就是不斷擴展人們享受實質自由的一個動態過程。森的這種自由發展觀既是對人類發展觀的豐富和完善,也為人本維度上人的發展提供了切實可行的路徑。
發展從單純增長到人本維度的嬗變,本身就是人類不斷進步和不斷超越自我的過程。從經濟的單一考量到注重社會的綜合發展、從人向自然的索取到人與自然的和諧、從外在價值的持重向人本價值的回歸,無不彰顯出人類對發展的反省與期許。辯證地來看,單純經濟增長的發展觀盡管由于對增長的單一倚重而飽受詬病,但其本身卻內含著盡快擺脫貧困從而提高生活質量之初衷;綜合的社會發展觀不再拘泥于狹隘的經濟增長,而是賦予了就業權利、平等分配更多的權重,彰顯著對正義的追求;可持續發展觀所體現出的代際公平和對人持久生存權的呵護,自然也蘊含著正義的因素;人本維度上的人類發展觀更是以其對人類發展與福祉的關懷和對人實質自由的尊重,使發展觀有了更多的正義考量。由此可見,對自由、平等的正義倫理吁求蘊含在對發展的不斷探索過程之中,發展觀的每一次變革,都意味著發展理念的一次進步,也是關涉發展的正義觀對原有正義觀的補充、揚棄和超越,它為發展理念的革新提供了新的思維向度,也為人類真正的自由與解放提供了可能。
縱觀發展觀的嬗變過程,我們可以看出,盡管發展與正義常常被人關注,但在很長時間內卻很少將他們相提并論,概因我們對二者的理解常常存在偏頗之處,這一點在發展經濟學領域內體現的猶為明顯。一方面,正義往往被狹隘地理解為分配正義,似乎公平的分配才是正義的精髓;另一方面,發展又經常被教條地解讀為單純的經濟增長,儼然經濟增長才是發展的第一甚至唯一要務。如此一來,正義與發展不僅不會相互促進,反而經常會相互抵牾,狹隘的正義觀往往成為發展的束縛,教條的發展觀也往往阻礙正義的實現。然而,正義與發展的關系遠非可以用同質化的“收入”來簡單地加以識別,兩者之間存在著高度的關聯,正義既是發展的價值訴求,也是評判發展正義與否的標尺,發展既是正義的具體表征,也是正義實現的外在保障,正義與發展相輔相成,辯證統一。
發展是一個動態的概念,其自身經歷著不斷的嬗變與重構,正義既是發展的價值和目標,也內在地影響和規定著社會的發展,是發展基本的價值訴求。整個人類社會的發展,既是對發展理念、發展模式、發展道路的不斷革新,也是追尋發展之正義性的動態過程。正義原則因其對過去之反思、對當今之評判以及對未來之選擇的理想性,為人類發展確立了最高準則,發展也恰是在正義的價值引領下,才能不斷趨于合理和進步。從更本源的意義來講,發展的根本落腳點在于人,是為了促進人自由而全面的發展,而正義從哲學的意蘊來看也具有深刻的屬人性。換言之,正義是人的群體活動中的一種“合理的關系”,是對人的生存方式及社會關系是否具有合理性的倫理反思和正義追問,也是對人類發展與社會關系和諧完善的歷史性追求與表達。這昭示著發展不能從單純經濟增長的角度來衡量,而應從更加廣域的視野考慮“如何發展”“為誰發展”這些深層問題,這自然就需要將正義融入發展之中,并將正義作為發展的價值訴求和道德引領。如此,發展就既要包含對人的尊嚴與價值的渴望,也要融入平等、自由的追求;既要明晰主客體的應然地位,又要堅持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統一,在正義之中推進發展,在發展之中實現正義。
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發展理念的確立和發展道路的選擇,其合理性和成效性要接受實踐的檢驗,而正義恰是評判發展的合理尺度。對發展進行正義評價,既是人對生命意義追求的存在本性之尊重,也是對發展進行倫理評價的基本吁求;既是對人作為利益關系存在的客觀之需,也是對傳統發展模式引致的“存在危機”之現實追問。正義對發展的評價,本質而言,就是對社會發展質量的評價,就是對社會發展合理性的理性拷問。一方面以正義價值理想、標準、目標來關照和規范現實的發展實踐,同時對現實的發展實踐進行評判,使正義評價對發展實踐具有批判性,通過正義的評判,否定現實中的不正義狀況或不正義原則,使之朝著理想中的正義狀態和正義方向發展。而在對發展進行正義評價的具體過程中,要堅持發展的正義之維,把正義作為發展評判的標尺,寓人的自由、價值、尊嚴之追求于發展之中,實現自由與發展、效率與公平、德性與幸福、經濟社會發展與人的全面發展之統一[3]。
正義從理念上來講,更多地體現出正義價值之追求、正義原則之表達、正義制度之建構。然而,從現實層面來看,正義的真正實現則需要借助于人類豐富的實踐活動,在發展中來加以具體的展現。發展既是正義的具體表征,也是通達正義的橋梁與紐帶,離開了人的實踐和社會的發展,正義只能變成無魂的軀殼,只能是一種虛幻的正義。自由是正義的首要價值,發展就是為了促進人的實質自由,然而,自由是社會形式的某種樣式,自由只有在社會發展之中才能得到有效的開掘和充分的彰顯;平等亦是如此,作為正義的核心變量,能力平等倚重的恰恰是與個人可以獲致并與生活質量高度關聯的“生活內容”之能力,這自然離不開社會的充分發展。發展制約著能力平等的高低,而能力平等的高低,很大意義上又決定著正義的實現,如此,一個社會的發展狀況自然可以成為這個社會正義與否的外在表征。除此之外,寬泛意義上的發展反映了對單一經濟增長、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和人類主體利益最大化的拒斥和反對,取而代之的是對人與自然的和諧,主客體地位的統一,職責、價值和權利的公道分配,彰顯了人們對自然正義的敬畏和對實質自由與平等的向往。
發展不僅是正義的表征,也是正義實現的物質基礎和外在保障。自由的實現、平等的獲得、權利的享有,都離不開社會的發展。生產進步所帶來的物質資料的豐裕,不僅可以使人擺脫貧困和饑荒的困擾,也能夠使個人的生活質量得到切實的提高。當然,發展不僅僅是物質財富的增加,發展之于正義的作用也不止于此,正義的最高價值與目標,恰恰也與發展相連,在于人類自由而全面的發展。而要達致這一目標,除了必要的物質資料外,還需要和諧的社會氛圍、優美的自然環境、健全的制度安排。唯有如此,人們才能在生產發展、生活富裕、生態文明、社會和諧、制度完善之中自由地選擇自己有理由珍視的各項活動,可行能力之提升、實質自由之享有、最終正義之實現才成為可能。而這一切,皆賴于發展,通過發展,創造人類合宜的生活條件和生存環境,既是發展的應然性要求,也是實現正義的必然抉擇。
發展與正義是相輔相成、辯證統一的。作為兩種不同的價值觀,發展與正義既各有所指,又相互統一,他們雖都有各自持重的價值理念,但卻并非涇渭分明,而是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首先,發展和正義是相互一致、辯證統一的,兩者擁有共同的價值追求和價值目標。人的全面自由發展是正義的最高價值和終極關懷,反映到現實世界之中,則昭示著社會的進步與發展。正義是為了追求人類社會的平等、自由與福祉,而這也恰恰是發展之所向,發展從根本上也是為了促進社會的整體進步和人的全面發展,在其多元化的目標結構之中,包含著對正義的多種考量。其次,發展和正義還是相互促進、相輔相成的。發展需要正義理念的牽引和提升,正義的內容和形式也要隨著社會的發展而發展;發展可以為正義提供堅實的物質基礎,創造良好的自然與社會環境,而正義也可以為發展提供目標、規制和引導,使其沿著正確的軌道,健康、穩定、有序的發展。
發展與正義重要的關聯與耦合之處就在于利益,作為社會關系總和的人類共同體,總是生活在不同的利益之中。這種利益不是狹義上的個人財富之累積或者個人欲望之滿足,而是具有更為廣延的意義,包含人們所關心和倚重的所有東西,既有利己的因素,也融入了利他的成分,它寓于現實生活之中,既是正義觀和發展觀的理論基礎,也是促進發展和實現正義的現實根基。“一種正義觀是否可欲和可行,歸根到底在于它是否能在人的本質屬性中找到合理性根據,而一種發展觀最終也必須在人的本質屬性中尋找對發展的內涵和動力的解釋”[4],這種合理性的根據與解釋從利益中可以找到答案。盡管發展和正義的問題域各有不同,但他們都需要對真實利益的范圍與所指給予解答,只有在人自身本性之追求和人真實利益之反映的基礎上,正義與發展才能實現關聯與耦合,才不至于相互抵牾,才能相向而行,共同推進人的自由、尊嚴、價值與目標的實現。發展與正義統一于人,人既是發展和正義的出發點,也是其實踐主體和最終歸宿。首先,對發展和正義的渴望與追求是人類特有的活動,人之所以對發展和正義孜孜以求,源于人超越現存狀態,追求理想自我這一人的本性之驅使。“人對自身本質的追求與占有具有最高的價值和意義,人的正義追求,體現了人對人的尊嚴、價值以及自我實現的憧憬,這種追求蘊含在人類文明與進步的發展之中。正義和發展不是抽象的空洞說教和自我標榜,而是致力于自身本質的追求和人類整體的發展”[5]。其次,人是發展和正義的創造者,是發展和正義的實踐主體。發展的推進和正義的實現都寓于具體的人類實踐活動之中,而不能脫離人的歷史的、現實的實踐,離開了人的社會實踐和主體創造,發展和正義就變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發展就會陷入停滯,正義也只能成為虛幻。最后,人是發展和正義的享有者,也是發展和正義的最終歸宿。發展就是人類不斷追求自我解放、實現個體真正自由的動態過程,而正義的主旨也在于對現實個人生活狀態之關照,在于人性的完善和人自身的全面發展,這始終是發展和正義的倫理指向與價值旨歸。
作為當代社會倍受關注的兩種基本價值,發展和正義存在著高度的關聯。發展之中包含著深刻的正義吁求,而正義的實現同樣離不開發展,兩者關聯與耦合的關鍵之處在于對人類利益和價值的共同關注。對發展和正義之追求受人性本然之驅使,現實的人既是發展和正義的創造主體,也是其享受主體,是發展和正義的落腳點和最終歸宿。發展可以穩妥地推進正義,正義也可以實現有效的發展,發展和正義相輔相成、辯證統一。
在森看來,發展不是嚴格規制之下的發展,也不是一個充滿血淚的“嚴酷”過程,自由、平等、民主這些正義的因素不是發展的奢侈品,也并非只有在充足發展的基礎上才能對此予以充分的考量。發展是一個互利和友善的過程,自由不是發展的派生,而是發展的應有之義,發展應超越以往的視域局限,以自由看待發展。
從發展觀的嬗變過程不難看出,基于不同的視角和緣由,我們可以對發展作出不同的解讀,進而形成立場各異的發展觀。森超越了狹隘的增長和財富發展觀,基于人本發展的維度另辟蹊徑,提出了以自由看待發展的嶄新視角。這里的自由已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自由,森賦予了其新的內涵。森所言及的自由是“實質”意義上的自由,即人們享有有理由珍視的那種生活的可行能力。以人們享有的實質自由來看待發展,對于我們理解發展過程以及選擇促進發展的方式和手段,都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自由視野中的發展,“必須更加關注使我們生活得更充實和擁有更多的自由,擴展我們有理由珍視的那些自由,不僅能使我們的生活更加豐富和不受局限,而且能使我們成為更加社會化的人、實施我們自己的選擇、與我們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交往并影響它”[6]10-11。
在森的眼中,以自由看待發展,不僅應關注和聚焦自由,而且應將自由置于發展的中心地位。賦予其如此的權重當然意味著發展過程中對自由的持重,但這并不意味著存在一個唯一的而且精確的關于發展的標準,而是源于其評價性和實效性原因。一方面,人們是否擁有自由以及擁有的程度如何是判斷社會進步的標準,另一方面,人們的自由之主體地位決定著發展的實現。自由之于發展,不僅有著建構性的作用,還有著工具性的價值,發展是為了擴展人的自由,而自由又有力地促進了人類的發展。
森指出,從自由在發展中的“建構性”作用來看,自由是發展的應有之義,發展的目的在于擴展人的實質自由。即便是在生產力日益發展的今天,醫療保健的缺失、教育機會的匱乏、就業機會的不足、社會保障的滯后依然廣泛存在,并在很大程度上制約著人類的發展。通過“增長”和“扶持”所帶來的社會安排可以促使上述現象有效地改觀。反過來,這些方面的改善和提升,可以極大地推進生產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然而,享有充分和平等的醫療權、教育權、就業權、社會保障權,本身就是人理應享有的一種實質自由,是發展的應有之義,它與發展的關聯是內在的,這些方面的實質自由內化于發展,概言之,實質自由的彰顯無需借助它們對社會發展所做的外在貢獻來衡量。
森認為從政治民主和自由的視角來看,狹隘的發展觀往往會對廣泛的群眾參與和不同的利益表達產生疑慮,并對他們在經濟增長方面的作用提出質疑。我們姑且不對這種質疑的問題進行回答,單就質疑本身而言,就存在著重大的偏頗。即便是一個生活富足的人,如果他被拒斥在政治參與之外,不論他本人是否有政治參與的傾向和積極性,只要他沒有行使這種權利的自由和機會,從本質上,都意味著他可行能力的剝奪。從自由看待發展的視域來看,發展必須正視這種剝奪、解除這種剝奪,并賦予個人廣泛政治參與的自由與權利。這不是因為自由和權利可能會對經濟發展作出卓有成效的貢獻,恰恰在于自由對發展本身所具有的建構性價值。
從市場和經濟自由的角度來審視,森則強調指出,依賴于市場機制的交換自由,不僅有力地推動了發展,而且交換和交易的自由本身就是人們有理由珍視的基本自由的一部分,蘊含于發展之中。然而,即便是對市場機制的肯定,也存在著不同的緣由。一種較為流行的觀點是:自由的市場機制可以帶來經濟的發展與繁榮,其結果自然可以使經濟機會得到有效的增加。如若對交易自由和市場機制加以限制,由此產生的負面效用可能會引致經濟機會的減少和相應權利的喪失,這對自由而言無疑是一種剝奪,自由本可以借助完善的市場機制所產生的經濟繁榮而獲得。這種觀點貌似非常合理,但在森看來,顯然忽略了自由本身的價值。如若自由僅只是經濟繁榮的副產品,那么在一個獨裁專制的體制中,假如能帶來同樣的經濟繁榮和經濟結果,自由和機會是否就相一致了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即便是同樣的效用,人們還是傾向于自由地選擇而非被動地服從。不能從衍生的意義來理解市場機制,自由的市場交換本身就是發展的一種內在要求。
總之,森在發展中賦予了自由以重要的地位,在他看來,自由在發展中既具有“建構性”作用,是人們所追求的一種價值目標,又是發展的一個內生性變量,是發展自身固有的組成部分。自由自身的價值,無需通過與別的有價值的事物之關聯來加以表現,也無需借助對其他事物所產生的作用來加以彰顯,自由就意味著發展,發展也是為了擴展人的實質自由。
在森看來,自由之于發展,不僅有著建構性作用,還具有工具性價值,不同的工具性價值之間,既相互聯系又相互補充,共同致力于人的自由生活和人類社會的整體發展。在森看來,自由對發展所呈現出的手段性作用和工具性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政治自由
森所言及的政治自由,涵蓋了民主政體下比較廣泛的政治權益,包括諸如選舉和投票的權利、政治訴求和利益表達、對執政當局和執政人員的批評與監督、言論自由等。這些方面的自由不僅對個人來講具有實質的意義,對經濟與社會的發展也完全不懷敵意,是相容而非拒斥,是相互促進而非相互沖突的。選舉和投票權利的獲得,可以對執政當局產生巨大的政治激勵效用,從而使他們能夠積極主動地采取人性化和高效化的執政方式來推動經濟與社會的發展。擁有了順暢的利益表達和廣泛的訴求自由,可以使政府更好地傾聽來自民眾的愿望和呼聲,制定出的公共政策才可能得到民眾的擁護和贊成。監督權利的享有和批評的自由可以使公務行為變得公開、透明,也可以進一步提高行政機構的服務和效能。政治自由所產生的這些積極因素,可以有力地推動社會的發展與進步。
2.經濟條件
森所提到的經濟條件是指“個人分別享有的為了消費、生產、交換的目的而運用其經濟資源的機會”[6]32。是否擁有這方面的自由,也即個人是否具備可資利用的資源以及相應消費條件,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個人經濟權益享有的范圍和程度。經濟發展并不必然帶來個人經濟資源的增加和個人權益的提升,只有通過相應的分配,個人或家庭得到合理的份額,才會使個人在資源的擁有方面得到有效的保障。同樣的道理,作為市場宏觀主體的企業,其發展同樣依賴于其可獲得的資源。藏富于民,使個人獲得有效的資源,才可以刺激消費、促進生產,從而推動社會的進步;企業擁有充足的資源,才可以保持實體經濟的活力,從而推進并確保經濟的進一步繁榮和社會的持續發展。
3.社會機會
社會機會方面的工具性價值是指“在社會教育、醫療保健及其他方面所實行的安排”[6]32。具備基本的教育、醫療條件,享有均等的教育機會和完善的醫療服務,不僅是一個人理應享有的實質自由,而且對個人融入社會、參與政治、發展經濟都有重要的促進作用。以對外貿易為例,隨著全球化日益向縱深方向發展,需要一大批懂經濟、重實務、會外語的復合型人才,而這方面人才的培養主要依賴于社會教育的發展,如果缺乏必要的教育機會,無疑會影響到此方面人才的培養,進而制約對外貿易的發展。在政治參與上,缺乏基本的政治素養,即便是表面上有了參與政治的眾多機會,但從有效性來看,卻依然會受到很大的制約。教育和醫療保健機會的充分享有,可以有效提升個人的身體素質和知識技能,而這又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個人參與經濟、社會與政治活動的廣度、深度和效度,因此,廣泛的社會教育和醫療保健方面的機會和自由,會對社會的發展產生重要的影響。
4.透明性保證
森所提及的透明性保證是指“滿足人們對公開性的需求:在保證信息公開和明晰的條件下自由地交易”[6]32。在市場經濟發展的過程中,信息不對稱是廣泛存在的,然而相關事務的處理又需要了解和掌握彼此相關的供需信息,并以信用為基礎,開展相互之間的社會交往,這就需要一個公開透明的信息環境。信用的缺失,往往會產生很多負面效用。信息不透明、暗箱操作、私下交易,不僅是對公眾知情權的一種漠視和踐踏,也往往使監督有名無實,成為滋生腐敗的溫床,極易誘發財務瀆職、徇私舞弊和機構腐敗。公開的信息披露制度、完善的信用交易體系、透明的信息環境可以有效地防止此類事件的發生,促進經濟與社會的健康與穩定發展。
5.防護性保障
社會的發展和個人的生活在現實之中都會面臨各種各樣的風險:有的是不可抗拒的,如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養老風險;有的是周期性的,如經濟危機造成的周期性失業;有的是突發的,如不期而至的自然災害,等等。應對這些危機和風險,就需要一個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來為他們提供防護性保障,一個健全的社會安全網是社會穩定的安全閥和社會矛盾的制衡器。通過就業援助和社會保障支持,可以實現“老有所養、病有所醫、貧有所補、失有所助”,既化解了各種潛在和現實的風險,又提升了他們享受自己有理由享受的生活之可行能力,與此同時,也維持了勞動力的再生產,保證了勞動力的持續和有效供給,這對發展而言至關重要。
這些工具性自由,彼此之間相互聯系、相互補充,共同推進了人們可行能力的擴展,發展寓于其中并受這些工具性自由的強烈影響。在森看來,為了使工具性自由和發展相得益彰,必須借助于私人機構、混合機構或者政府的公共安排,使民主體制更加健全、法律制度更加完善、市場結構更加合理、教育和醫療機構更加普及、信息交流更加透明和順暢。這既是工具性作用發揮的必然要求,也是人實質自由的生動展現。無論是作為發展的目的還是發展的手段,無論是建構性作用還是工具性價值,自由始終處于中心的地位。
如是觀之,正義的實現有賴于發展,但不是狹隘意義上的發展,而是自由的發展,這是正義的倫理吁求。自由之于發展有著建構性作用和工具性價值,它內含于發展之中,發展的目的在于人類實質自由的擴展和實現。這就要求我們必須從哲學層面升華發展理論的境界,在超越單純的增長、效用、財富這些傳統發展觀的基礎上,把現實的人與人的現實生活、人的全面自由發展和公平正義作為發展理論關注的主題,形成符合時代要求的發展觀念,以此來確保人所理應享有的實質自由,推動公平和正義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