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柯廷
悲劇是文學作品重要的表現形式之一。中國文學作品《邊城》和日本文學作品《伊豆的舞女》除了在創作背景上有一定的可比較性,對悲劇主題也有著相似的闡述。本文通過從底層帶入、生死美感、一期一會、善惡結局四個方面對兩部作品進行類比研究,分析中日文學中悲劇色彩的異同。
悲劇是人文世界中不可忽視的色彩。生與死、聚與別、高貴與低賤,眾多細節因素構成了悲劇這個復雜且龐大的主題。比起圓滿的喜劇,悲劇本身所具有的感染力和震撼力更讓人難以忘懷。同時,悲劇是文學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不同作者所定義的悲劇有所不同,讀者亦能夠在不同的悲劇文學中體會到不同的文化底蘊。
沈從文和川端康成作為同一時代的文學大師,都在現代文學領域里留下了不少的筆墨,而其各自的代表作《邊城》和《伊豆的舞女》又有著眾多相似之處。
從創作背景來看,《邊城》誕生于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喧囂的城市文明與傳統的農業文明激烈碰撞,傳統的農業文明在碰撞中支離破碎;《伊豆的舞女》呈現的則是當時正處于經濟蕭條時代的日本,經濟危機嚴重沖擊了日本社會,造就了大量的貧苦階層人群。兩部文學作品的創作背景都夾雜在新舊文明交替、沖突的時刻,在作品中也有所體現。
從作品元素來看,兩部作品都設置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小城,塑造了一個善良純真的女性人物,講述了一段懵懂美好的初戀,都闡述了離別和死亡。
《邊城》和《伊豆的舞女》兩部小說都以大眾所認可的“悲劇”收尾,獨特的悲劇色彩有異曲同工之處,又蘊含著各自民族文化的特色,而文化和文學本身所具有的普適性,讓這兩部看似沒有交集的作品有了可分析的基礎。
一、底層代入
兩部作品都塑造了單純美好的女性角色,這個女性角色也正是悲劇的主要載體。首先是社會地位。翠翠是一個無父無母的私生女,跟著爺爺以擺渡為生,是湘西封閉小城里最不起眼的底層勞動人民之一。熏子則是一個14歲的巡游藝人,居無定所一路賣藝,小小年紀就忍受著周圍的蔑視和輕薄。其次是傳統思想。翠翠從小生長在湘西的封閉小城,傳統思想的影響根深蒂固,和無數淳樸的人們一樣,她善于忍耐、順應天命、缺乏主動。熏子則是一個典型的、貼著日本當時的時代和社會標簽的女性形象:沒有話語權、習慣于逆來順受,而她巡游藝人的身份更加深了她的自卑。最后是薄弱的意志。在翠翠的這段感情中,她躲閃且被動,不敢正視自己的感情,羞于表達,最終天保死了,儺送走了,讓她茫然無措。而熏子從對川島心動那刻起,就被家人灌輸“讀書人”和“巡游藝人”天壤之別的觀念,她內心不知不覺地認同,最終在自卑和猶豫中放棄了機會。
然而歷來女性角色在文學作品中總是特殊的存在,不僅僅因為通過她們的內心活動,女性視角能更加細膩地闡述故事,也因為女性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永遠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復雜問題,這也正是女性角色身上附著的悲劇色彩。作為社會底層的女性角色,翠翠和熏子表現出的無奈和被動讓讀者有強烈的代入感,這也是作為社會普通角色的共情本能。但這種性別或者階級上的不公是在短暫的歷史時期內難以改變的,在潛移默化中默認、屈服并且習慣于這種狀態,是大多數人能直接體會到的悲劇力量。
二、死亡美感
生死是中日文學中永恒的母題。《邊城》中,天保外出闖灘落水溺死,翠翠的爺爺因為年事已高在一個雷雨夜死去,《伊豆的舞女》中的阿君則是久病不醫悄然死去。兩部作品中呈現的意外死亡、自然死亡、病死,都是緊貼生活的死亡形式,體現了人生結局的多樣性和意外性,讓人感嘆生命的渺小和無常。而死亡并非只是單純的形式,天保外出闖灘是為了成全弟弟的幸福,也為了消解自己心中的失望和難過,他是為親情、愛情而死;翠翠的爺爺是一個辛苦勞作一輩子的人,老年為翠翠的婚事往返奔波,又受到冷落和誤解,最終在雷雨夜悄然死去,他的死包含著無奈、苦郁和擔憂;而阿君和熏子一樣從小漂泊無依,身份低微,生病后只能被丟在屋子里消極等死,靠好心人給的吃食茍延殘喘,她的死是底層人命無力反抗命運的體現。
死的主題總是離不開生者的渲染,生者視角是闡述死亡的直接視角。船總順順難忘天保的死因,對翠翠爺爺態度冷淡,有著隔閡;而儺送惋惜悲痛兄長的死,最終獨自出走,與心上人分離;翠翠對于爺爺的死茫然無措,蜷縮在這個封閉的小城,繼續以渡船為生,守著儺送的歸來;阿君的棺槨被抬到山間時,熏子還在滿心期待阿君康復的那天,對比強烈,悲哀至極。
中國文化中對死亡的定義是理性的、肅穆的、現實的,與儒家“生死是天命”的思想趨于一致。日本文化的生死觀則更多的受佛學和物哀審美的深刻影響,他們感嘆世事無常,惜生崇死。川端康成說:“悲與美是相通的。”悲劇色彩之于文學亦是如此。
三、一期一會
一期一會其實源于日本的茶道文化,原指表演茶道時表演者心中“難得一面,世當珍惜”的珍貴心情。這個詞引申到文化領域同樣擁有深刻的內涵。故事的結尾翠翠想:“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而川島則為這場相遇流淚:“我任憑淚泉涌流,我的頭腦恍如變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來,后來什么都沒有留下,頓時覺得舒暢了。”《邊城》和《伊豆的舞女中》都描繪了相遇和別離,一生難得一次的相遇,但最終都要面對別離,形式或有差異,但離別主題所渲染的悲劇色彩絕不單薄。一方面,離別后的孤寂是直接的情感表達。兩部作品中,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色、少男少女心中清純的情愫、苦中作樂的淳樸風情都是作者大力著墨的部分,跟結局的孤寂落寞形成強烈對比。因為相遇美好更顯離別痛苦,心中已清楚可能這是再也無法重逢的別離。另一方面,離別時的頓悟才真正點名了“遺憾”的內涵。身邊無人停留時,翠翠突然明白儺送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但是她仍舊要照以前那樣活下去,抱著這段無法忘卻的初戀,繼續過自己的生活;離別的瞬間,熏子終于勇敢,不顧別人的目光追趕著離開的船,兩人借著短暫的一瞬隔海告別,心中都有著遺憾和后悔。
魯迅對悲劇的定義是:“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遺憾的結局總比圓滿的結局更讓人難以釋懷。一生僅有一次的緣分,此生遺憾又難以忘懷,純潔美好又悲哀交加,期盼重逢又再不相遇,這種悲劇色彩是美麗的。
四、善惡結局
文學作品中角色的塑造多是善良純真的,他們天生淳樸善良的本性更能讓讀者感受到悲劇的分量。《邊城》和《伊豆的舞女》中許多角色都是生離死別主題的承受者,這種對比挑戰了“善惡終有報”的思想,因此形成更強烈的悲劇感。善良的人無法得到圓滿的結局,這種悲劇不僅僅是為了推動情節發展而營造的,更是傳達了作者對這個社會的質問。
追本溯源,中日文學中的悲劇意識很大程度扎根于本民族文化的土壤里。在中國文化史上,儒、道、佛三家有著重要影響,但從歷史和文學發展來看,中國文學作品受儒家影響最為深刻。相比之下,日本文化受儒學、佛學的影響更為深刻,日本人也在本土文化中衍生出獨特的“物哀”審美觀,這些在文學作品中都有較為頻繁和明顯的體現。
儒家主張“順應天命”,但是像天保、翠翠這類順應忍耐的人并沒有得到幸福圓滿的結局;佛家主張“六道輪回”,善良的阿君悲慘地死去,欺辱巡游藝人的人仍在高歌笑語。善惡未必有報,善惡結局常常充滿著諷刺又讓人無能為力,這也是悲劇的力量。
通過對兩部文學作品的淺析類比,得以發現《邊城》和《伊豆的舞女》中的悲劇色彩元素在底層代入、死亡美感、一期一會、善惡結局四個方面有著共同的呈現。因人類在體驗情感上存在的共情性、文學本體及其存在形式的共同性,中日文學作品的悲劇氛圍有著相似的神韻,又有著完全不同的文學底蘊。這種相似和差異根植于不同的民族文化,相似不代表雷同,差異更不代表對立。在過去和未來的歷史長河中,文化的不斷交流和融合,才是真正促進中日兩國各自民族文化閃耀獨特光芒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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