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東升
后危機時代,新常態一詞風靡全球。世界政治經濟究竟新在哪里?筆者認為至少有二,一是所謂民粹政治勢力的崛起,二是負利率的蔓延。兩者的內在聯系,便是平民相對于精英的力量在上升。
先說民粹政治。民粹主義含有貶義,較為中性的譯法是平民主義。與之對應的是精英主義,即相信掌握了權力、資本和知識的精英才是變革的關鍵,當年蘇俄革命便有較多精英主義特點。平民主義和精英主義,無所謂高下優劣,境殊道不同而已。
天道好還,2008年之前的三十年精英主義占上風,但2008年之后平民力量明顯崛起。從英國脫歐和特朗普當選,到意大利、法國、印度、菲律賓、巴西、智利等國的政治態勢,平民主義政治風起云涌。根源何在?歐美主流觀點認為貧富分化讓民眾產生相對被剝奪感,故通過政治參與爭利益。這個觀點似乎有些偏頗。
筆者認為更加重要的因素恐怕是信息傳播和社會動員模式的變革。移動互聯網的全球性普及,使得全球人口中原本“沉默的大多數”迅速觸及社會公共事務,即便還沒有穩定的電源,也未受過系統的教育。歷史上,信息傳播方式的變革往往帶來政治體系的重大變遷。公元1800年前后民眾識字率提升現象從歐洲向全球擴散,使得普通市民獲得了知情權和政治參與熱情,由此引發了法國大革命和此后百年的全球政治制度變革:從此以后,各國王公貴族無法繼續壟斷社會政治事務,而必須要考慮民眾的感受和利益。今天的移動互聯網比當年的教育普及更具有革命性,因為它不僅賦予底層人民以知情權,也提供了政治表達和自我動員的新空間。精英的力量將再次大幅度退卻。
再說負利率。名義負利率在經濟史上很罕見,如今卻有十幾萬億美元的國債以負利率交易。利率跌破零,是因為儲蓄者多而投資機會稀缺。在拙著中,筆者將負利率解釋為春季人口(0-22歲,凈消費者)與秋季人口(42-65歲,凈儲蓄者)之間的比例在持續下行。當凈消費者規模萎縮,而凈儲蓄者規模增長,那么利率就會趨勢性下降。負利率時代的錢不再值錢,意味著金融資本的力量在下降,而消費者的地位在上升。哪個國家擁有巨量年輕消費者,它的市場就不至于蕭條萎縮,也就有更大的權力和更強勢的國際地位。誰是消費者?精英們有錢,但是人數少;農民人數多,但是他們自給自足不消費;消費者的主流是廣義的中產,而今天全球中產主要集中在東亞、北美和歐洲。中國2019年的本土消費市場規模超過美國,成為第一大市場,原因是我們的中產規模最大。
由于戰后嬰兒潮人口的作用,1980年代包括美歐的基準利率達到15%以上,全球資本稀缺,所以金融部門的地位被抬得特別高。華爾街金融家占據了美國政府高層的絕大部分崗位,最高峰是在克林頓第二任期,最重要的30個聯邦政府崗位中竟然有20個是華爾街人士。2008年之后,華爾街政治地位大跌。特朗普政府中目前僅財長姆努欽一人來自華爾街,其他全被踢走了。德意志銀行正在陷入大麻煩,因為受負利率傷害最大的是銀行業。隨著美國再次進入減息擴表周期,歐洲銀行業的今天就是華爾街的明天。
在此背景下,美國政府竟然有人考慮切斷中國企業從美國融資的渠道以懲罰中國,結果遭受內部批判和抵制而作罷。顯然,出這種餿主意的人搞不清狀況:如今是資本不再稀缺,全世界的中老年富人求著年輕的中產消費和貸款,否則他們的儲蓄就會陷入負利率的深淵;中國作為全球第一大市場,是美國上市公司海外利潤的最大源頭,如果切斷兩者之間聯系的話,是中國在制裁美國而不是美國制裁中國。
綜上所述,對席卷世界的平民主義浪潮,不應以簡單的對還是錯,好還是壞做價值判斷,而應該將之視為一種時代新的變化,未來一段時間的發展趨勢。無論我們喜歡還是不喜歡,它都已成為一個客觀存在,正對人類社會產生著深遠的影響。平民主義與仍控制著全球政治經濟主導地位的精英層構成的摩擦與沖突,是當前世界種種亂象背后的深層原因。人類的未來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二者最終能否實現良性互動。▲(作者是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