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巖
風起于無端。
它帶來一些運氣,又吹走一點點命。
大風,不意味著能帶來更多
也許微風具有飽和的滿足感。
我和妻子正處于風中。這些年
我們目睹幾位親人在風里被一點點帶走
直到看不出絲毫痕跡。
我的父母經歷了太多的風,獲得了
雪白的年齡、鐫刻著銘文的皮膚。
兒子自打生下來,也被風輕輕吹著。
這是初夏。風吹落一些花
又吹開另外一些。小滿的風
不急不緩,使谷物擁有了青澀的充盈。
清晨,我將兒子送上了高鐵
此刻他應該在一陣力度未知的風里
調整著,站立的姿勢。
一滴缺乏經驗的水
一滴水,一滴毫無空降經驗的水
被裹挾至云端往下看
心里是忐忑的。向下跳時
青色面孔,是盲目的。
從高空急速墜落,是會被嚇傻的。
直到砰一聲落地才會驀地醒轉
急匆匆去找尋摔碎的身體。
不過還好,地上這么多水
那么多億年地來回折騰
缺乏經驗的水滴,即使有
也沒幾個了。
他也曾被點燃,對著風
大聲唱歌,興奮地歡呼。
有時也鼓掌
火焰里傳出噼啪聲響。
現在,他蒼白。火苗埋在深處
不動聲色。他面臨兩種可能:
冷卻,在時斷時續的風里一點點喪失。
或接納一些紙,一些細碎之物,點燃他們。
讓那些輕薄的青春像曾經的自己
熾烈燃燒。讓熊熊的體溫,無緣無故。
經年沉淀,身體內部
有深厚的鹽礦。
偶有風云掠過,每次都在
鹽層表面,刷一抹薄薄的包漿。
說得淡了,笑得淡了
即使悲傷,也只能和著淡水咽下。
為維持平衡,他又不得不
補充適度的鹽分
——這又加劇了礦藏的存量
有時他會產生錯覺:
只需劃根火柴,就會有藍色火焰
在身體蔓延滋長。

齊白石畫作《柿柿如意大豐年》
快樂的時候,父親從不唱出聲來
他用十指和腕部在椅子扶手或茶幾桌面
連續擊打。那些沉悶了很久的木質
被賦予一串串節奏明朗的聲響
——咚鏘咚鏘,沿著木紋向外流淌。
我幼小時,他曾用筷子輕敲自己的酒杯
我可以看見那些瓷質的、玻璃的薄翼
毛孔般細密地震顫。杯中酒香于此時
從輕顫中嬉笑著逃出來——這讓我感受到
暢飲的樂趣,至今仍然為酒著迷。
——我學父親,將情緒像酒一樣
小口小口飲下,任其緩緩滑向身體深處
潛入血管,傳送至所有細枝末節。
到血液飽和,再也溶化不了的時候
就帶動手指,舞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