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楚城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語用能力是在語言情境中合理、恰當地使用語言以順利完成交際的能力,它包括在特定語境中與語言的表達和理解有關的能力,如通過語言進行指示、發出請求,通過合作準則、轉換話輪等規則建構語篇,以及理解或表達說話人的真實意圖等等(Elbers,1982;陳新仁,2000,2014)。
對于兒童而言,語用能力的發展是實現言語交際的前提。前人在語用研究的基礎上,對兒童語用能力的習得與障礙都做出了較為翔實的研究。這些研究往往圍繞傳統的語用學議題展開,多以言語行為、會話含義等經典理論為根據,對兒童的語用能力進行描述與解釋。姜占好(2017)指出,國外兒童語用習得研究的內容多為傳統語用學的研究范式和話題,常見的切入點有話語標記語、言語行為、層級含義、隱喻,等等。國內對此類問題的研究也均未脫離上述傳統語用學主題。
然而,不論是典型發展兒童還是語言障礙兒童,他們的語言能力顯然處于變化之中,因此,有必要尋求新的維度、從更為細化的層面去看待兒童的語用能力,從而能夠更有針對性地去討論相關問題。
近年來有學者提出,社會與認知是語用研究的兩個大的維度。Sandrine Zufferey(2015)提出,語用發展研究應在認知與社會視角的統一下進行。從認知方面來看,獲得語用能力意味著發展必要的認知能力以豐富話語的語言意義,這些能力包括含義推導、對交際意圖和錯誤信念的推理、對語境信息的整合、對語言的非字面意義的理解與表達等。在社會方面,語用能力則包括會話中以恰當方式與別人互動的能力、適應不同聽話人的能力,以及做到禮貌、遵從言語行為產生的會話規則的能力等(曾國才,2017)。從兒童的角度來看,早在前語言時期,嬰兒往往就已經表現出社會互動的傾向,在此基礎上,兒童逐漸習得如何運用適當的語言形式表達自己的交往傾向、如何運用適當的策略開展與他人的交談、如何根據不同情境的需要運用適當的方法組織語言表達自己的想法(Ninio&Snow,1996;轉引自周兢,2006)。
有研究者主張從相似的角度去分析兒童語用能力的發展問題。周兢(2006)等人描述從前語言向語言轉換階段的語用能力時將其概括為:表達社會交往意圖的言語傾向(認知);表達社會交往方式的言語行動(語言本體);表達社會交往靈活程度的言語變通性(社會)。然而,在實際研究中,很難將社會與認知分離開來,很多語用技能必然同時涉及多個層面。比如,會話含義的理解必然是個社會性的過程,但同時也包含了非字面意義的理解等其他認知過程。僅從上述角度進行劃分,仍然會造成不同語用能力層面上的混淆。
如果要從語言本身的角度出發來研究典型發展兒童和語言障礙兒童的語用能力,首先要明確如何將這些語用能力從不同的層面進行合理的歸納。此外,在兒童語言障礙方面,過去的研究更多地是以障礙類型為依據,而非以語言學理論為依托。尋找一個合適的標準為兒童的語用能力發展與障礙的情況分類,是在語言學背景下進行研究的必然要求。
Shula Chiat等(1997)認為,以往的語用研究總是將語用意義描述成超出話語結構屬性的意義(為了與語義相區別)。這種分類對理解語言結構時排除語境信息確有意義,但是對解釋兒童語用障礙的研究意義不大。更有價值的做法是區分出可以檢驗的語境意義的層面,再從每個層面上區分語言的輸入與輸出。他將語用能力從超音段層面、語境、說話人之間的意義共享、會話結構本身和互動能力五個層面上做出了區分。
根據Shula Chiat等(1997)的劃分,語用能力首先體現在超音段層面(suprasegmental level)。聽話人不僅要感知用來組成詞語的音位組合,還必須要弄清語調和重音等其他因素是如何修飾意義的,例如疑問和祈使形式;說話人的意圖也會通過更加細微的修飾傳達出來,例如與反語、諷刺、變換相關聯的那些意圖。對于典型發展兒童來說,這種能力尤其體現在輸出方面,即便是年幼的兒童也能通過韻律結構來傳達意圖,成人則會更多地依賴非語言層面的交際去傳達意義。然而現有研究普遍認為,患有語言障礙的人群是很難對這些信息進行解碼與編碼的。
第二個層面是語境影響語言形式結構的方式。盡管我們可以單獨從詞匯或句法特征方面對話語進行解碼,但是,超越顯性結構來充分解讀話語的意義也是必要的。例如在解釋指示或復指關系時,聽話人有必要參考超越話語結構之外的相關因素。
第三個層面是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需要建立共享含義(shared meaning)從而能夠有效地進行交際。言語行為必須在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進行轉換。如果交際意圖和會話效果不一致,雙方就很可能要對彼此的意圖得出推論或暗示。而這個問題的核心則是關聯(Sperber&Wilson,1986)。關于會話,必須存在對雙方來說可以做出比較的關聯,在互動過程中,聽話人與說話人都必須在關聯上達成一致。
第四個層面是會話結構本身。例如,會話可能因為對話語意圖的誤解而中斷,如果想要談話繼續下去,交際者必須重新達成一致或者修復會話的意義,這需要對其他參與者的角色仔細地在線監測(online monitoring)。同樣地,為了保證會話的有效進行,必須掌握一系列制約會話順序的規則。例如,個體必須學會如何進入和離開會話,也必須明白(哪怕是無意識地)這些公式化的會話語言是如何運行的。
盡管可以把互動看作語言或話語技巧的產物,但更可以將其看作個體與他人有效發生關聯的能力的一種反映。或許正是這種更為核心的能力支撐著語用技能。這涉及到第五個層面——討論的焦點在于這種能力的本質究竟是什么。有人把它看成一種情感功能,另一些人則認為它是社會認知功能。由于心理理論的發展,后者近來受到了較多的關注。雖然這一方面的研究已經取得了相當大進展,但是我們對心理理論在正常人群中如何運作尚不清楚,并不是每個人都同樣擅長解釋說話者的意圖。同樣,如何將心理理論能力與理解其他人情感狀態的能力區分開來也是一個尚未解釋清楚的問題(Hobson,1993)。
這些語用加工層面在一定程度上是互相影響的。意圖理解能力的貧瘠,可能會影響解碼所有涉及到意圖層面的能力。比如,一個人有著相對獨立的語調理解能力,并且在理解會話主旨時犯錯,但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對方的意圖。再比如,一個人可能無法理解復雜的會話結構,但并不一定就要歸因于他的韻律加工或其他思維加工過程。
沿著上述五個層面去分別探究兒童語用能力的情況,尤其是在兒童語言障礙研究方面,似乎可以超越傳統語用學話題,打破單一的研究主題的局限,從更為廣泛的、更具有融合性以及更有實踐意義的角度去進行有效的考察與解釋。
基于此,還可以深入地討論語用障礙與其他語言障礙之間的關系。學界認為患有語言損傷的人或多或少存在語用障礙,但是是否存在單獨的語用損傷還未有定論。句法和語音功能較好的自閉癥兒童可能在語用層面存在障礙。對于一些被診斷為語言障礙問題不太明顯的兒童來說,情況也是如此。最常見的如阿斯伯格綜合癥或語義語用障礙的兒童,他們的表現是缺乏互動技能和相對完整的語言技巧。缺乏目光接觸也不可避免地影響了這些人群語言層面的互動。
語用加工障礙可以歸納出三種可能的路徑。解碼語境的困難導致了語言障礙,語言障礙導致了互動困難,或者是語言障礙導致了正常人群中的共變域的困難。首先,兒童早期發展中難以理解共同含義,無法建立聯合參照,不能理解表情、韻律等外在表現。這可能是特殊的加工障礙,也可能是情感決定的。聯合參照變成一種較為困難的加工,詞匯和句子映射可能也會隨之出現問題,接下來帶來一系列的發展遲緩。例如,被嚴重忽視的兒童存在這種問題,盡管他們的互動經常被當作無效互動,而不是語用障礙中的新異產出(bizarre output)。這種類型最明顯的證據是在語言和語用技能之間找到一個分離點。這類兒童的句法發展是正常的,但在語用上存在障礙。雖然這種情況確實存在,但可能比較少見。
總之,語用能力的各個層面可以以一種更加清晰的方式進行剖析,盡管這些層面之間的關聯或許是無法剝離的。語用障礙和詞匯語義、句法等其他層面的語言障礙也往往被證明是彼此聯結、相互滲透的。
按照上述語用能力層次的劃分,患有各類語言障礙的兒童在語用能力損傷方面的表現也有著新的依據。
在超音段層面,主要體現為韻律上的障礙。例如,自閉癥(ASD,Autism Spectrum Disorder,簡稱ASD)兒童在韻律的理解和產出上都存在問題,他們難以將韻律作為辨析語義和句法分歧的線索,對情緒的識別多有障礙,也無法正確掌握語調、音高、重音、節奏等方面的變換,。 Eigsti(2011)的研究指出,韻律損傷的問題在ASD兒童這一群體中是普遍存在的。與典型發展兒童相比,他們在理解情緒韻律時往往會遇到困難,對高興、悲傷、憤怒等不同情緒的韻律識別能力較弱(Boucher,2000)。 Shriberg(2001)發現,ASD兒童在產出韻律時的表現也與典型發展兒童迥異,他們傾向于選擇不合適的韻律短語,在重音和語調的選擇上也表現出了古怪、刻板、過于平直或起伏夸張的特點。
超音段層面上的另一特點在于非字面語言的使用。研究發現,ASD兒童、威廉姆斯綜合征(Williams syndrome,簡稱WS)兒童和特異性語言損傷(Specific Language Impairment,簡稱SLI)兒童在非字面意義語言的理解上弱于典型發展兒童,他們對隱喻和轉喻的理解通常不如典型發展兒童,難以在事物的抽象屬性層面建立與典型發展兒童相當水平的映射,在反語等修辭性語言和新奇語言的理解和表達上也明顯不如典型發展兒童。
第二個層面涉及的則是語境是如何影響語言的形式結構的。語境信息整合能力的缺失,極有可能是語言障礙兒童在日常言語交流中感到困難的原因之一。少數對ASD兒童的研究表明,這一群體利用語境線索,尤其是上下文語境線索的能力不足,更容易忽視前后語境信息。然而相關研究對這一問題的提及較少,對語言障礙兒童與典型發展兒童之間語境信息獲取與運用能力的比較也尚不充分。因此,這一層面的問題還有進一步研究。
在第三個意義共享層面上,語言障礙兒童的實際交際能力通常存在損傷。例如,唐氏綜合征(Down Syndrome,簡稱DS)兒童的非言語請求能力較為落后,他們更傾向于通過手勢來表達自己的交際意圖,盡管在社會交際、指示、請求這三類非言語交際行為中,他們的社會交際能力是明顯高于典型發展兒童的。WS兒童也喜歡更多地依賴手勢、面部表情與身體姿態動作來進行交際。
第四個層面在于會話結構本身。在這一方面,許多障礙兒童在輪替(turn-taking)、即時性回應(spontaneous response)與話題管理(topic management)等會話能力與技巧上存在問題。例如DS兒童在維持話題時,無法提供足夠的細節;而在獲取話輪時,一般也只能對會話給予簡單的回應。WS兒童的會話技能也存在缺陷,在會話中表現刻板、進行不連貫的回應和對話等。脆性X染色體綜合征(Fragile X Syndrome,簡稱FXS)兒童的會話能力則主要受到持續言語的影響,他們在話輪內或不同話輪間會刻板地重復特定語句。SLI兒童的會話能力損傷體現在對話題的開啟和回應都少于典型發展兒童上。在維持話題時,他們同樣表現出刻板的傾向,例如會附加沒有意義的填充語,從而對會話的連貫性與銜接性造成損害。ASD兒童的會話技能同樣是有缺陷的,一個典型的表現就是在會話中出現延宕,使得話輪轉換被延長,并且在面對失敗的會話時難以使用重復、替代、加強、否定等恰當的會話技巧來補救話題。
尤為引人注意的是,語言障礙兒童可能會在語篇敘事的加工上出現問題。比如,人工耳蝸植入(cochlear implants,簡稱CI)兒童的語篇敘事能力較弱,比起典型發展兒童,對語篇中命題和結構的產出都比較少且不完整(劉鑫,王娟,2016)。WS兒童則是在敘事的長度上不如典型發展兒童,但在句法的復雜程度與敘事技巧與手段上接近典型發展兒童的水平(梁丹丹,2017)。ASD兒童在這一層面的損傷也十分明顯。ASD兒童在敘事中會使用一定的銜接成分,但是產出的頻率比較低。而且,他們在敘事和會話中都會出現“人稱代詞逆轉”(pronominal reversal)的現象,對指稱形式的使用時常出現問題,會使用含義不清晰的人稱指代。而在要求ASD兒童進行故事產出時,他們在人稱指代、因果語言等句法結構以及故事情節、故事連貫性等敘事內容上的表現都顯著弱于典型發展兒童(楊婉晴,2017;蔣夢嬌,2017)。
最后,語言障礙兒童社會認知功能與情感功能的缺陷也是不容忽視的,這些能力的缺失通常體現在上述各類問題之中,值得強調的是這些人群的互動能力,如前文提及研究中發現的,DS兒童較多地依靠手勢去表達請求、祈使等功能,WS兒童則對手勢、面部語言、身體語言等非言語線索表現出異常敏感。
總體來說,過去對兒童語用能力缺陷的歸納通常是以障礙類型為依據的。如果從語言能力本身的角度出發,從上述幾個層面對兒童語用障礙進行劃分,繼而再去剖析語言障礙兒童的會話、敘事、言語行為等各個方面的缺陷,似乎可以為語言障礙的研究提供更有語言學依據的思路,同時也更利于研究語用障礙與其他語言障礙之間的關系。
上述新的研究視角為兒童語用障礙研究提供了更細致、更統一的依據,但是這種思路仍然存在很大的局限。這種局限主要表現在對兒童語用障礙表現進行歸因時,似乎無法遵循相同的思路去進行劃分。
關于兒童語用障礙損傷的原因,通常認為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語言感知方面的不足,CI兒童表現在接受語言信息的不足上,而FXS兒童和DS兒童則是在語境層面上因為會話或敘述中過多的話語重復影響了語言信息的接受(Gary E., Martin et al.,2012)。
而在互動能力方面,Peter Szatmari et al.(1994)指出,說話人通常會使用銜接聯系來指向共同的現實。在會話中,說話人與聽話人在互動中共同構建起會話含義。這也要求雙方在語言的結構、句法等層面有足夠的能力,從而為語篇和會話提供正常的銜接、轉換等。語言障礙兒童在話題管理、信息管理等互動問題中的困難也被認為與預測能力有關,互動交流的困難也來自于基本的注意力以及獲取與他人有關的線索的能力不足,如對共同注意、對臉孔或聲音的注意以及整合這些注意的能力缺失等。
心理理論能力不足則是導致隱喻、轉喻等非字面語言能力缺損的重要原因。心理理論(Theory of Mind,ToM)是個體對自己或他人的意圖、信念等心理狀態的理解。普遍認為,心理理論的缺失使語言障礙兒童對諸如隱喻、反語、諷刺等非字面語言背后的真實意圖的理解感到困難。
這些心理、認知與社會層面的原因可以歸結為更深層的神經層面中。右腦通常被認為與語用加工有關。Eisenson(1962)、Gardner(1997)、Rinaldi(2004)等人的研究指出,交際障礙可能來自于非語言優勢大腦半球,也即右半球,右腦損傷病人更容易忽視上下文,以至于難以提取語言的隱喻意義,而右腦損傷病人比左腦損傷病人隱喻能力更差。究其根本,語言的障礙還是來自神經功能的缺陷。
由此可見,語用障礙的原因仍然很難根據表現層面的劃分標準來歸納,因為這些原因之間相互交雜、緊密聯系,很難切分出獨立的層次來。因此,前述五種語用能力層面的劃分主要還是在分析兒童語用能力障礙的表現時較有裨益。在對障礙形成的原因進行分析時,就顯現出了明顯的局限和不足。
兒童語用能力的障礙是影響這一人群順利進行言語交際的重要原因,對語用障礙的合理描述和對障礙成因的分析,是充分且深入認識其語用損傷的前提。從語言學的角度出發,以語用學的研究主題為線索,并且對這些主題從實用性角度重新進行歸納,從超音段層面、語境、說話人之間的意義共享(shared meaning)、會話結構本身和互動能力等層面對語用障礙進行分類,可以為這一方面的研究梳理新的研究脈絡,提供新的研究依據。以此為背景分析兒童語用障礙的表現,描寫兒童語用能力尤其是語言障礙兒童的語用能力損傷,或許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語言缺陷與語言能力本身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