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孫詠物詞的一題多詠現象

王冠通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詠物詞在北宋開始逐漸興起，至南宋數量劇增，宋末更是繁盛至極，始極其工。王沂孫就是其代表。碧山詞現存共有64首，詠物詞就占了一半多，至少有32首，足見其對詠物詞的用力之深。且這些詠物詞刻畫精妙、寄托遙深，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評價甚高，被稱為“思筆雙絕”。在這些詠物詞中，一題兩詠甚至三詠詞又占了他詠物詞的將近一半，值得我們關注。 這種現象一些學者已論及［1］（247-249），但并未給予足夠的關注。本文則專就這一現象，以王沂孫一題多詠詞為中心，探討相關問題。

王沂孫一題多詠詞共有7組15首，分別為：《露華·碧桃》兩首、《南浦·春水》兩首、《水龍吟·白蓮》兩首、《齊天樂·蟬》兩首、《綺羅香·紅葉》兩首、《一萼紅·紅梅》兩首和《掃花游·綠蔭》三首。下面，我們試著梳理詩詞中一題多詠現象的產生與發展過程，探究王沂孫一題多詠詞出現的背景原因以及其詞的概況、評價，以及這些一題多詠詞對后世尤其是浙西詞派的影響。

一、一題多詠現象的產生與發展

詠物傳統可最早追溯至《詩經》。當然，《詩經》中的物主要還是一種起興，而并非描寫的對象和詩歌的主體［2］（16-17），如《魯頌·》。另外，《詩經》中的重章疊句與之后的詠物詩詞的聯章體十分相似，二者之間可能存在一定聯系，值得注意。

到漢魏六朝時期，出現了同題共詠的現象。如曹植與劉楨共相唱和的《斗雞詩》，謝朓的《同詠樂器·琴》和王融、沈約同作，《同詠坐上所見一物·席》同王融、虞炎、柳揮所作等［3］（79-84）。 這些文人團體的唱和，與王沂孫《樂府補題》群體唱和六種詠物詞的情況相同。梁陳時期，有一物數詠，但作品之間幾無聯系，不同時，不同事，只是吟詠對象相同而已。如：蕭綱《賦得舞鶴》《登板橋詠洲中獨鶴》《別鶴》；張正見《賦得山中翠竹詩》《賦得階前嫩竹》等。單個作家的詠物組詩也開始出現，如陳叔寶《七夕宴猷堂各賦一韻，詠五物，自足為十，并牛女各一首；五韻物次第用，得帳、屏風、案、唾壺、履》，題下注“座有陸瓊、傅緯、陸瑜、姚察等四人”［2］（41，93，97）。 包括眾人“賦得”體，也都是文人群體對詠物詩精雕細磨，技藝相互切磋的表現。

到了盛唐，出現了一題多詠詩，如李白的《詠山樽二首》，以兩種不同形式，五律與五絕來同詠一題，合成組詩。①［4］（1318）李白還有《詠槿二首》《觀放白鷺二首》。②［4］（1328）《觀放白鷺二首》形式也不統一，其一為五古，其二為五七雜言。

至中唐，詠物組詩大量涌現，如白居易《有木》八首、《禽蟲》十二章、《池鶴八絕句》，元稹《有鳥二十章》，李賀《馬詩》二十三首，薛濤《十離詩》等形式規整統一，不同于李白之作。“此時詩人對詠物詩有了更明確、更自覺的創作意識。 ”［2］（162）詠物組詩井噴式創作出來時，形式已多為整齊劃一了。

關于詠物詞，可以說隨著詞的產生就已經出現了。如劉禹錫的《楊柳枝》十二首、白居易的《楊柳枝》十二首。在《花間集》中，亦有溫庭筠《楊柳枝》八首、孫光憲的《楊柳枝》四首等。這樣的一題數首，反復吟唱，便是所謂的“聯章”了。［5］（4）北宋初有歐陽修十二月鼓子詞等。再之后，周邦彥《蝶戀花》詠柳③［6］（190），其特點是“在形式上，四首于詞調下各標明‘柳’、‘第二’、‘第三’、‘第四’；在內容上，從第一首的‘新雪后’，到第二首的‘梅落后’，到第三首的‘蠢蠢黃金初脫后’，最后到‘小葉尖新’，依照時間順序的推移來進行”，連貫性十分強，被認為是標準的聯章體。［5］（3）類似的還有《丑奴兒》詠梅兩首，《紅林檎近》詠雪兩首④［6］（120，122）。這種詞還是和王沂孫的同題同調詞有很大區別的，后者的詞上下并沒有時序、連續性，幾首之間獨立性強。但是，兩首詠雪詞與之前聯章體相比，所表現出的一個極大不同是，它們已脫離小令體裁，字數上有所增加。

上述可以看出，此時的詞人仍舊沒有自覺的題寫所詠之物的習慣，詠題很大程度都是后人所加，并不是作者有意著之，這也是聯章體的一個很大特點。這些聯章體模式，保留了詞的初始特點，更多的還是與音樂曲調相關，正如小令本身和詩體接近，和長調中的長短句法有很大不同，那么詠物特點和手法自然差異巨大。

最能代表清真詠物詞成就的還是 《六丑·薔薇謝后作》以及《蘭陵王·柳》這種，是否為詠物詞雖尚存爭議，但無疑，周邦彥開創了一種新的詠物技巧與模式，將禁體物運用得爐火純青，成就很高。長調的鋪敘，側面烘托，回環曲折，這些都在周之后得到長足發展。到了姜夔吳文英，詞的雅化程度更高。二人一題多詠的組詞不多，姜夔有《卜算子·吏部梅花八詠》，吳文英僅有一組《風流子·芍藥》，與王沂孫的風格極為相似。其特點為典故密實，用字艷麗，格調高雅，寄旨深沉，與王沂孫幾為同一路數。與碧山同時且交游頻繁的周密、張炎，則沒有一題多詠的現象。

一題多詠現象出現的原因，我們總結這樣幾點。無論詩詞，文體的成熟與進步，對藝術有更高追求，應當為主導因素。漢魏六朝的詩歌體物技術的提高，尤其在齊梁時期，詩歌技巧、手法都大幅進步，詠物詩也同樣發展迅速。其次，出于體制的需要。聯章體更多與音樂要素有關，如《詩經》式地反復吟詠，一唱三疊，前后聯系緊密，共同構成一個系統整體。最后，就是與作家的訴求相關，創作時的需要。或是意猶未盡，多加練筆，逞才使技；或是，另加立意，換種表達，使其相互補充，相輔相成。等等。

二、王沂孫一題多詠詞的產生原因和形態特征

王沂孫的一題多詠與前人比，其在數量上和占比上都大大提高。這有它的時代背景與詞體因素。南宋遺民詞人因為有相似的情感體驗，更多的情感認同而進行結社唱和，為的是在特殊的政治環境和社會背景下表達心中苦悶。［7］（244-272）這可以說對詠物詞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王沂孫的 《水龍吟·白蓮》兩首、《齊天樂·蟬》兩首即是與張炎等人共同唱和六種詠物詞中的兩種，被收入《樂府補題》之中。其余還有《露華·碧桃》《南浦·春水》《綺羅香·紅葉》，玉田皆有同賦，當為唱和。只是大家面對同一個詠題，都只做了一首（詠蟬除陳恕可也作了兩首，其他皆為一首），而碧山卻給出了更多。或許，結社與唱和并不會直接導致王沂孫一題多詠，但可能會激發他的創作欲望與濃烈詞興。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稱：“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 ”［8］（46）這里有南宋尚雅、雅詞泛作化開始，類似胡適所謂“詞匠之詞”的意思。7組一題多詠詞里，有5組都是碧山與他人的唱和詞。

除了詞人交游結社唱和、詞人群的聚集外，還有詞人對詞體的進一步重視、對詞藝有更深的追求、對詞的創作更加嚴肅認真等等。也因此，詞發展至南宋，雅化趨于極致，體物的精細也使得對詠物詞的開掘也更深。

最后，還與王沂孫交游單一有關。與之關系密切的為周密、張炎二人，而周張的朋友則身份多樣，來自各個階層。再加上王沂孫活動區域狹窄，基本只在吳越一代活動。經歷的單一化，也導致了其題材、內容的狹窄，風格的單一化。學界對此已取得共識。

我們通對這7組15首詠物詞作了具體文本分析發現，這幾組詞在遣詞造句和運用典故上有不少重復之處。如《齊天樂·蟬》二首為王沂孫著名的詠蟬詞，屬于《樂府補題》群體唱和所詠物之一。遺民詞人群共同吟詠這個對象，先不說是否寄托了時事，至少感情傾向是很一致的［9］（107-110）。 “賦蟬一闋，作者八人，寓意則一。 ”［10］（50）如基本上大家都寫了“鬢”這個意象，其他意象與表達類似者也很多，如一首有“宮魂斷”，另一首則有“斷魂”“深宮”，還有諸如“翠陰庭樹”與“綠槐千樹”“涼柯”與“纖柯”“暗葉”與“病葉”“零露”與“飲露”“病翼”與“薄翅”“驚秋”與“秋意”“枯形”與“枯蛻”“凄楚”與“凄涼”“吟風”與“薰風”等，表達相近；二首同見的則有“西窗”“過雨”“斜陽”“余音”等，遍及全詞，重合度不可謂不高。除去這些重合之處，《齊天樂·蟬》（一襟馀恨宮魂斷）詞有鉛淚、銅人承露的典故意象，其化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暗喻亡國尤為深沉，分量為另一首所不及，這是兩首詞一個很大不同點。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前首詠蟬（綠槐千樹西窗悄）乃身世之感，此首（一襟馀恨宮魂斷）乃宗社之痛”［11］（4005），認為主題有所不同。

除上兩組外，其他幾組內部之間，意象、遣詞、典故等也有或多或少的重復，不一一列舉。所需要注意的是，《南浦·春水》二首主旨有明顯差別，一為男女離情，一為鄉關歸隱；《水龍吟·白蓮》表現手法是都將白蓮比為楊玉環，有著極為相似的框架和故事結構；《一萼紅·紅梅》二首與《綺羅香·紅葉》有組與組之間的重合，如紅梅詞“青鳳銜丹，瓊奴試酒”與紅葉詞“玉杵余丹”“晨妝試酒”極相似，既然同為紅色，則可通用，正如詠紅葉詞中所用的紅葉題詩典故也和《水龍吟·落葉》所用相同一樣；《掃花游·綠蔭》三首兩兩重復較多，更有甚者還有三首同見，如：“驟雨疏風”“幾番風雨”“愁風怨雨”、“謾說青青”“蔭得青青”“謾青青”等。詞意上，第一首（小庭蔭碧）與第三首（滿庭嫩碧）接近，第二首（卷簾翠濕）中“故林晚步。想參差漸滿，野塘山路。”使得空間不局限于小庭院宇，有一定延伸，呈現出山林背景。

需要說明的是，路成文先生在其《宋代詠物詞史論》以紅葉詞為例，論述了王沂孫同題同調詠物詞的特點，認為《綺羅香·紅葉》（玉杵余丹）“多用與題面相關的故實鋪寫”，而后首《綺羅香·紅葉》（夜滴研朱）“紅葉本身的體認有所加強”。［1］（247-249）確實如此，《綺羅香·紅葉》（夜滴研朱）首三句基本未用什么故實而直接對紅葉狀態進行描繪，但兩首的高度重復之處亦不在少數，不一致者較少⑤，如“金刀剩彩”和“認隋苑”句用同典，“絳唇微注”與“驚漢殿”句用同典，“重染吳江孤樹”與“賦冷吳江”都化用了唐人崔信明的“楓落吳江冷”，還有“流水荒溝”與“綠水荒溝”這種用典既同表達也似的。很多情況只是位置不同而已，其相輔相成性不甚強。“秀蓉一鏡晚妝妒”與“少年色換已秋晚”也都是將物人合一，寄托身世之感。

總的來看，王沂孫一題多詠詞的基本特點是，多數意象、措辭、典故、手法、立意是重復的，少數立意不同。這些重復的意象和遣詞，都會經過重新打亂組合，有的在上闋，則下一首會放在下闋。總的結構仍未脫出上闋寫景狀物、下闋抒情感懷的這樣一種標準范式。相同意象與表達同在上闋或同在下闋的也存在，只是具體句子位置不同。還有的是換典，避免完全重復，如上述的詠紅葉。

三、關于王沂孫詠物詞的評價

南宋遺民詞人，重填詞，尊詞體，對詞的創作態度嚴肅，對于生活面狹窄的王沂孫來說，則更是苦心孤詣，大力創作詠物詞，表現出的身世之感與故國之思尤為強烈。朱彝尊《詞綜》：“（碧山）詞皆春水秋聲新月落葉物情之句，往來止有贈方秋崖、周公謹數闋，而曼聲為多。 ”［11］（3974）言簡意賅，基本道出王沂孫的創作特點：多詠物，少贈答，且擅長鋪敘長詞。碧山的世界是指向心靈的向內開掘，而非向外打開。對詞藝探索用心良苦，使他的詠物詞體物工精，像精美的工藝品，而非粗制濫造之作。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云：“詞有碧山而詞乃尊，否則以為詩之馀事，游戲之為耳。必讀碧山詞，乃知詞所以補詩之闕，非詩之馀也。 ”［8］（49-50）南宋詞體為尊，在王沂孫這里表現尤為突出，他對詞的創作態度是嚴肅的，對詞的藝術是有追求的。也因此，他的詠物詞格調才高雅，品位高上。“詞法莫密于清真，詞理莫深于少游，詞筆莫超于白石，詞品莫高于碧山。 ”［8］（49）當然，最受詞論家關注的，還是基于那個時代背景下的王沂孫。劉永濟在《微睇室說詞》中指出：“沂孫之詞長于詠物，后世詞家多稱其詞有君國之憂，興亡之感，大抵沂孫生當南宋之末，親睹亡國，不能無感。 ”［11］（3983）生于末世亂世，經歷巨大的社會動蕩與顛覆，碧山將他心中的憂憤與痛苦用擅長的詠物詞以另種方式表現，用語深沉而真摯，又充滿歷史厚重感。故陳廷焯給予了高度評價：“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 ”［8］（42-43）雖將之比于老杜拔之過高，但可以肯定，碧山詞詠物詞中確有沉郁之氣。

如上，在對具體作品評論時，首先我們看到論者基本上都會關注碧山詠物詞的寄托性，甚至將詞中意象與時事對應比附。如對兩首詠白蓮，詹安泰《花外集箋注》評云：“《樂府補題》浮翠山房賦白蓮十首（沂孫兩首，余人均一首）均系托喻后妃，語義均極相似，與楊髡發陵事有關，不徒為清惠發也。 ”［12］（101-103）還有《齊天樂·蟬》（綠槐千樹西窗悄），陳廷焯《大雅集》云：“言中有物，其指全太后祝發為尼事乎？ ”［11］（4003）

其次即是論及故實、結構等藝術特點。如許昂霄在《詞綜偶評》評點《南浦·春水》（柳下碧粼粼）云：“‘別君南浦’四句，點化文通《別賦》，卻又轉進一層，匪夷所思。‘應有淚珠千點’，用東坡詞意。 ”［11］（3993）陳廷焯在《云韶集》中評《露華·碧桃》云：“字字精煉，句句雅秀，無一毫纖小之態。 ”［11］（3993）可以說指明了用典出處，詞意變化，詞質詞感。但我們發現，基本上無人提到一題多詠的現象，只有陳氏在評《齊天樂·蟬》（一襟馀恨宮魂斷）時指出：

次章起句云：“一襟馀恨宮魂斷。”下云：“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合上章觀之，此當指清惠改裝女冠。［12］（138）

雖亦為附會，但能將兩闋詞合而觀之，畢竟是從整體互補性的視角來看待一題多詠，關注到兩首詞之間的關系，或者有兩闋比一闋表達效果更強之意，比他者不同。其他論家，都在講托意，講君國，將藝術。針對詠物詞，又是南宋末《樂府補題》以及王沂孫的詠物詞，各家便或主張托事，或反對過于鑿實，都集中于寄托一點。只因寄托太過顯眼，吸引大家的注意，就將其他現象掩蓋淡化，一題多詠也就沒什么人關注了。

四、王沂孫一題多詠詞對后世的影響

南宋末詠物詞對浙派的影響，主要體現在朱彝尊對《樂府補題》的喜愛與推布，且由此引發的一場群體大唱和上。“予愛而亟錄之。宜興蔣京少好倚聲為長短句，讀之賞激不已，遂鏤版以傳。”［13］（445）蔣景祁（字京少）也說：“得《樂府補題》而輦下諸公之詞體一變，繼此復擬作《后補題》，益見洞筋擢髓之力。 ”［14］（234-235）《樂府補題》之所以受到浙西詞宗的推崇，與其尚醇雅的詞學觀有關。這種醇雅，在朱彝尊等人接受并且擁護新朝的心理之下，變為了一種溫柔敦厚，歌詠太平，向“雅”而失“醇”。加上朱彝尊在當時即有詞名，他的大力宣揚與倡導，才使這樣一部寄托亡國之思的《樂府補題》能在清初，在京師腳下盛傳開來，廣作唱和，詠物之風大為熾熱。［14］（241-242，262-263）

朱彝尊的詠物詞基本都收于他的 《茶煙閣體物集》，大部分于晚年至京師后，在詠物風氣興起興盛時所作。其中屬于一題多詠的有，《天香·龍涎香》二首、《金縷曲·水仙花》四首題壁、《沁園春》美人十二詠、《綺羅香·紅蓮》二首、《雪獅兒·詠貓》三首、《臺城路·蟬》⑥二首、《桂枝香·蟹》二首、《鶴沖天·詠莼魚圖》二首等⑦。我們看到，其中與王沂孫詠物詞同調的就有四個，同題的有兩個，與《樂府補題》同題同調的有三個，這表明到了此時，一題多詠詞在創作數量上大大增多了，而且是直接受南宋尤其是《樂府補題》詞的影響。

但此時雖同調或同題，已與南宋末“隱君子”之作大不相同了。毛奇齡《雞園詞序》說：“《花間》《草堂》各不相掩，其后迦陵陳君，偏欲取南渡以后，元明以前，與竹垞朱君，作《樂府補題》諸倡和，而詞體遂變。 ”［15］（8）至于變為何，那就是不重寄托，物我分離，多征僻典，流于瑣屑，偏于逞才斗奇。［14］（259－260）［16］（101－105）這些我們看朱彝尊所詠之物及數量就可得而知，詠貓，詠美人額、鼻、齒、肩等，尤其后者多達十二首。這樣的情景與風氣令人感到不滿，謝章鋌在 《賭棋山莊詞話》卷七中說：

余嘗怪今之學金風亭長者，置《靜志居琴趣》、《江湖載酒集》于不講，而心摹手追，獨在《茶煙閣體物》卷中，則何也？夫詠物南宋最盛，亦南宋最工。然儻無白石高致，梅溪綺思，第取《樂府補題》而盡和之，是方物略耳，是群芳譜耳，便謂超凡入圣，雄長詞壇，其不然歟。［17］（153）

將詞作成“方物略”與“群芳譜”，確實不是我們想看到的。此言雖稍嚴厲，但基本符合事實。謝氏認為，宋人詠物詞的高妙處在于形神兼備，內外皆言之有物，可供咀嚼。“宋人詠物，高者摹神，次者賦形，而題中有寄托，題外有感慨，雖詞實無愧于六義焉。”而浙西派一出，其詠物則頗有以學問為詞之意：

至國朝小長蘆出，始創為征典之作，繼之者樊榭山房。長蘆腹笥浩博，樊榭又熟于說部，無處展布，借此以抒其叢雜。然實一時游戲，不足為標準也。乃后人必群然效之。即如詠貓一事，自葆酚、竹坨、太鴻、繡谷而外，和作不下十數家。［17］（199）

由此可見當時此種詠物風氣的盛況與影響，這也指出了朱彝尊與厲鶚等作為學者作詠物詞的習病。施蟄存先生在《北山樓詞話》云：“樊榭學有馀，才未俊……小令渾厚，可及子野、方回。近慢便有針縷跡。乃惑于竹垞之說，刻鵠姜、張，所得但能貌似。 蓋以學力擬古，非以才情言志”，［18］（478）較為中肯。作為浙西詞中期的代表，厲鶚的一題多詠詞也有，但數量不多，如《齊天樂·蟬》二首，亦還是在步趨《樂府補題》。厲鶚等十人有一同唱和的《擬樂府補題》共五題41首，詞調詞題與《樂府補題》完全一致［19］（173－176）。 樊榭此類雖不盡為游戲之作，但模擬痕重，情感不夠厚實，也缺少了騷雅之氣，六義之旨，還是可以肯定的。浙派末流更是如此。這也是后來常州詞派為矯浙派之弊而興起的原因之一。⑧

總而言之，碧山一題多詠詞雖說內部之間偶有重復，但不至詠貓、詠美人身體各個部位這般。即使境界不夠大，也有“君國”之憂與身世之感得以使其厚重能立。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說：“看來碧山為詞，只是忠愛之忱，發于不容已。并無刻意爭奇之意而人自莫及此其所以為高”，［8］（43）其詞是有一定寄托的。 因此，對一物反復吟詠之失，也可被所言之志淡化、甚至過濾，“并無刻意爭奇之意”，表明其創作態度還是比較嚴肅端正的，作詞也并非炫技。而清代浙派諸人的詠物唱和風之熾烈，則是相隨于新朝興盛背景下以平和心態進行的文學閑詠與逞才使能，與碧山詞不相同了。

五、結論

詩詞一題多詠的現象存在比較廣泛，這涉及到多種原因，其中主要與時代、文體發展、作家個人相關。衡量一題多詠的價值與意義，我們不僅要看其藝術水準，還要看這幾首作品之間是否為相互補充、相輔相成之作，是否有整體上的意義。不然可以被取代的話，則價值就要打折扣。當然，存在也有存在的意義，能為我們提供更多的材料去認識這位作家，更全面地認識其詠物作品以及詠物現象。王沂孫的一題多詠在詞史中還是比較重要的，這既是當時詠物詞臻于極盛的一個表現，也與《樂府補題》一起，共同影響著后世，尤其是清人的創作品格和面貌。

注釋：

①王琦在題下注為 “前一首一作 《詠柳少府山癭木樽》”。如果題目不同，則不當為組詩，但就詩意來看，五絕的二句、四句與五律基本一致。五絕的出現，更像是五律的一個總結概括。

②《詠槿二首》題下注為“琦察詩辭，前首是詠槿，次首乃詠桂也。二本各有誤處，識者定之。”似亦為版本問題。

③《彊村叢書》陳元龍注為“商調”，題作“柳”；毛晉汲古閣本題作“詠柳”，陳注本只四首，毛本多出一首，所以我們按保守的四首來看。

④《紅林檎近》第一首，陳本注“雙調”，無題，毛本題為“詠雪”，《粹編》題作“冬雪”；第二首，陳本無題，毛本題“雪晴”，《草堂》、《粹編》題“冬初”。

⑤如用典上一首用了杜牧“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之詩意，一首用了劉阮入天臺事，將葉紅與桃花紅作對比。

⑥“臺城路”即為“齊天樂”。

⑦據屈興國，袁李來校點《朱彝尊詞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⑧浙派與常派相關問題參看劉少雄 《南宋姜吳典雅詞派相關詞學論題之探討》（臺灣大學文史叢刊，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