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瑤 邢云龍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詠物詩一直是明代館閣翰苑官僚、文人士大夫創作的重要題材類型,無論是應制式的題詠祥瑞、朝貢和獻納,還是非應制式的賞花、詠雪和節序慶祝等,在京城館閣同僚中皆有吟詠唱和的風尚傳統。然而,長久以來對于這一機構群體詩文作品的片面化認識、對于創作主體身份結構的單一性認知,導致“現今對明代館閣詩會的研究,大多仍停留在頌世模式這一低級、 膚淺的認知層面上”[1](209)。 整體宏觀來看,大多數人普遍籠統地將其視為“臺閣體”創作及其詩學范疇的余緒,對其實質內容的揭橥和藝術價值的評騭,均有待重新審視。不可否認的是,受限于創作主體身份和創作環境的束縛,館閣翰苑臣僚一些作品的文學性較為單薄,創作主題色彩也的確不夠突出。但是僅就明代北京館閣翰苑官僚、文人士大夫賞花活動及其文學書寫而論,在某種程度上實際已經開始剝離身份和制度環境的嚴格管束,這一類詠物作品表現出的個體化抒情意識較為強烈,實際蘊含的情感表達也比較真摯。鑒于此,筆者接下來主要就“玉堂文人群體”在京賞花活動為個案考察對象,擬對其文學書寫內容進行相應的細致微觀考察,來解構京師世風及文化內涵下的館閣翰苑與郎署及其文人士大夫文學傳統,管窺玉堂賞花場景及其游賞主體的多重身份結構和心態,以期有代表性的深入挖掘其背后多維度的時代先導意義。
明代館閣翰苑賞花傳統其來有自,但是早期賞花題詠種類較為單一,主要以賞芍藥、菊花等花卉居多,而題詠主題多以援引前賢風尚傳統為主。以館閣翰苑觀賞芍藥為探考案例,景泰以前劉鉉作有《內閣賞芍藥五首以“紅藥當階翻”五字為韻》,由詩題“紅藥當階翻”可見劉鉉是擬效謝朓“宿于禁中”,《直中書省》詩云:“紅藥當階翻,蒼苔依砌上。”[2](246)“紅藥當階翻”作為吟詠芍藥之句,成為援引標志中書省的著名典故,賞芍藥成為后世追慕“玄暉風流”的經典憑藉。楊士奇《文淵閣前芍藥盛開對酒偶成》所詠,詩云:“東風又放玉堂春,麗色清香滿意新。有酒相歡莫虛負,今年頓減去年人。”詩后作者自注:“金少保、曾學士、宣郎中不數月皆沒,愴然有感。”[3]楊士奇目睹文淵閣芍藥盛開,一派“麗色清香滿意新”景象,但是又想到金幼孜、曾棨等友人已相繼去世,不禁令作者撫今追昔而愴然有感。作者或許感傷自己已經垂暮,但結尾二句悼念朋友的真摯之情溢于言表。以館閣翰苑觀賞菊花為探考案例,楊榮作有《賞菊》二首,其一詩云:“佳菊栽培近玉堂,花開今喜應重陽。貞姿肯逐秋光老,翠色偏留晚節香。久向禁垣承雨露,還同栗里傲風霜。移來玩賞逢清暇,為爾多情數舉觴。”其二詩云:“為爾多情數舉觴,七人對此興偏長。日臨佳色通青瑣,風引清香散玉堂。已喜四民皆暇豫,更看百辟盡才良。自慚老去成疏懶,未信餐英力更強。”[4]作者描寫“玉堂”旁的菊花,但是不僅僅只形容菊花的“貞姿”“翠色”,更重要的是贊揚它“肯逐秋光”“傲風霜”的品質。重陽佳節之時,作者清暇的在禁垣與同僚把酒賞菊,花香隨風飄滿玉堂,于其間自慚年華逝去且已“疏懶”,“未信餐英力更強”,不禁睹物暗自神傷。末一句引用屈原“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典故,也是援引前賢詠菊所隱寓的高潔之意。以上選取的只是館閣翰苑官僚、文人士大夫賞花及其文學書寫的一小部分,描寫題材和對象雖多以先例典故和前賢風采為主要依據,但是一定程度上在內容書寫主題方面則已脫離傳統的詠物“頌世模式”。從中可以看出這一題詠風尚,不僅是對追慕以往前賢風姿和翰苑文士風尚方面,增添了新的審美取徑方式;也可以說是為接下來開啟“玉堂賞花會”傳統拉開了序幕,同時相應地提供了借鑒意義。
上述館閣翰苑賞花及其文學書寫并未形成大規模或有一定建制的唱和傳統。直至天順年間,隨著創作主體身份的拓展融合以及朝政穩定時局提供的契機,經由當時以館閣翰苑李賢、倪謙等“八學士”主導的“玉堂賞花會”為嚆矢,正式成為館閣翰苑中央官員賞花交游的一種重要模式。李賢《玉堂賞花會詩序》記載這一賞花唱和傳統,內容完整揭出如下:
文淵閣之下有花臺焉,列芍藥三本,聞自宣德間章廟嘗幸閣,命作是臺特植一本居中是也。景泰初,增植二本左右是也。又聞宣德正統時,歲常有花,洎增植之后未嘗一開。天順改元之初,予方入閣,時則同事者四人,居中一本遂開四花,佳者惟一枝耳。今年春季前萌芽忽出,予與彭(時)、呂(原)二先生往來目之,未敢必其開也。是月望后,林(文)、李(紹)、劉(定之)、倪(謙)、錢(溥)諸先生偶來聚觀,枝葉始茂。予因戲曰:“此花若開,必共賞之。”又數日,有綠萼焉。首夏上旬之四日,遂各吐蕊欣欣然,若解人意。吾之賞,業乃成,初亦不必其數也。明日會者八人,花即盛開八枝,各獻芳妍,無不佳者。咸以為異。以理觀之,固出于適然;以數觀之,似亦非偶然也。因思昔者韓魏公在廣陵時,是花出金帶圍四枝,魏公甚喜,乃選客具樂以賞之,蓋以人合花之數也。予今會客以賞花,初不取合于花數,蓋花自合人之數也。夫人合花數者,系于人;花合人數者,系于天。然魏公四人皆至于相,亦豈獨系于人哉!由是觀之,則魏公之有意,蓋亦合乎天數之自然矣。嗚呼!魏公一代之偉人也,后世誰敢望之。偶因賞花一事而比,論其所以然耳。諸先生曰:“此禁苑之花,又非廣陵者比,然三本三色,宜制佳號。”遂名居中淡紅者曰“醉仙顏”,居左純白者曰“玉帶白”,居右深紅者曰“宮錦紅”。予作詩一章,復和數首,諸先生在會者亦皆和之。但取適情,不拘首數。時惟廷臣黃先生(黃諫)以足疾不赴會,明日復開一枝,廷臣當之,亦和數首。已而闔院青宮諸僚友,咸喜為玉堂盛事,亦屬和之,且謂區區不可無言以紀其實也,遂序其所由于首云。[5]
所謂“玉堂”,原指玉飾的殿堂,泛指舊時宮殿的美稱。漢時有玉堂宮殿和玉堂官署,宋代以來稱翰林院為“玉堂”,明代后來廣泛沿用稱內閣為“玉堂”。與此同時,他們又是當時京師中央文學傳統的代表,鑒于身份的特殊性,筆者將此次參與玉堂賞花會的館閣翰苑人員,統稱為 “玉堂文人群體”。由序中內容可知,文淵閣建有專門的花臺,宣德至景泰年間陸續栽植三本芍藥。李賢與眾館閣同僚聚觀詠賞芍藥,其間還雅稱三本芍藥為“醉仙顏”“玉帶白”“宮錦紅”。內閣栽植芍藥及其李賢等人游賞賦詩,這一事跡普遍見載于明代的一些文獻,王鏊《震澤長語》記載:“內閣庭中花臺上有芍藥三本,相傳亦宣宗時植,至今盛開。 ”[6]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三十二“文淵閣芍藥”條目亦載:“宣廟幸文淵閣,命于閣右筑石臺,植澹紅芍藥一本。景泰初,增植二本,左純白,右深紅,后學士李賢命之以美名。曰‘醉仙顏’,澹紅也;曰‘玉帶白’,純白也。曰‘宮錦紅’,深紅也。與眾賦詩曰《玉堂賞花集》。 ”[7]慎懋官《華夷花木鳥獸珍玩考》卷六《花木考》記載與此完全相同。陸粲《說聽》則記載:“南大內有紅芍藥一本,仁宗為太子監國時,遇花開,嘗設宴與宣宗賞。之后宣宗嗣位,移植京師禁中,歷宣徳、正統兩朝,無歲不花繁郁無比。景泰改元,復增植二本,凡歷七年皆不花。及英宗復辟之春,花忽盛開,識者異之。當時賞花諸學士,計花開多寡,合其同升之數,亦淺之乎,為言者矣。”[8]陸粲認為紅芍藥乃是從南大內移植至內閣,并且提及有關花開之朵數與賞花之人數的數量關系。葉盛《水東日記》卷七則記錄:“近內閣翰苑諸公有賞芍藥黃字韻詩,號《玉堂賞花集》,盛行于時。永新劉學士之弟行人寅之,一日,笑謂其兄曰:‘我亦有和篇。’因即誦之,頗寓譏切意。卒章至有‘從戎謫宦有倪、黃’之句,聞者不覺失笑。蓋賞花未幾,而倪學士戍開平,黃學士降授廣州通判也。”[9]上述內容記載,或涉及內閣栽植芍藥一事,或涉及花開朵數與賞花人數。焦竑《玉堂叢語》又載:“文淵閣芍藥三本,中淡紅,左純白,右深紅。天順二年,盛開八花,李賢遂設燕,邀呂原、劉定之等八學士共賞。時賢有玉帶之賜,諸學士各賜大紅織衣,因名純白者曰‘玉帶白’,深紅者曰‘宮錦紅’,淡紅者曰‘醉仙顏’。惟黃諫以足疾不赴,明日復開一花,眾謂諫足當之。賢賦詩,閣院宮僚咸和以為盛事。”[10]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記載此事與《玉堂叢語》完全相同。王路《花史左編》卷六:“文淵閣芍藥三本,天順二年,盛開八花。李賢遂設燕,邀呂原、劉定之等八學士共賞,惟黃諫以足疾不赴,明日復開一花。眾謂諫足當之,賢賦詩,官僚咸和以為盛事。”[11]以上都未提及李賢所引“玉堂賞花會”具體人員以及之后的唱和人員等。黃瑜《雙槐歲抄》卷八則較為詳細地記載:
文淵閣右植芍藥,有臺,相傳宣廟幸閣時命工砌者。初植一本,居中,淡紅者是也。景泰初,增植二本,純白,居左;深紅,居右。舊常有花,自增植后,未嘗一開。天順改元,徐有貞、許彬、薛瑄、李賢同時入為學士,居中一本遂開四花,其一久而不落。既而三人皆去,惟賢獨留,人以為兆。明年暮春,忽各萌芽,左二,右三,中則甚多。而彭時、呂原、林文、劉定之、李紹、倪謙、黃諫、錢溥相繼同升學士,凡八人。賢約開時共賞。首夏四日,盛開八花,賢遂設燕以賞之。時賢有玉帶之賜,諸學士各賜大紅織衣,且賜宴,因名純白者曰“玉帶白”,深紅者曰“宮錦紅”,淡紅者曰“醉仙顏”。惟諫以足疾不赴,明日復開花,眾謂諫足以當之。賢賦詩十章,閣院宮僚咸和,匯成曰《玉堂賞花詩集》,賢序其端,謂:“昔韓魏公在廣陵時,是花出金帶圍四枝,公甚喜,乃選客具樂以賞之,蓋以人合花之數也。予今會客以賞花,初不取合于花數,蓋花自合人之數也。夫人合花數者,系于人;花合人數者,系于天。系于人者,未免有意。系于天者,由乎自然。雖然魏公四人皆至宰相,豈獨系于人哉?蓋亦合乎天數之自然矣。花歇于前而發于今,且當復辟之初,實氣數復盛之兆。所關甚大,又非廣陵比也。”然不久,諸學士中有從戎謫官者,事見《水東日記》,而不悉其詳,故識之。[12]
可知黃瑜應是詳細讀過李賢《玉堂賞花會詩序》,盡管文中所引“花開之朵數與賞花之人數”相關內容與李賢原序內容存在部分差異(上述引文中以著重號標出),并且黃瑜還知道葉盛《水東日記》亦有略載此事,清代一些文人筆記和文史雜記多據此援引。直至清納蘭性德《淥水亭雜識》描述“玉堂賞花會”:
玉堂賞花會,賦詩者四十人,學士則南陽李賢、安成彭時、檇李呂原、莆田林文、安成李紹、永新劉定之、錢塘倪謙、東吳錢溥;侍讀則金城黃諫;詹事則廬陵陳文、長洲劉鉉;侍講則眉山萬安、漁陽李泰;中允則古杞孫賢;贊善則范陽牛綸;修撰則吳中陳鑒、博野劉吉、錢塘童緣、華容黎淳;編修則西蜀李本、毗陵王、余姚戚瀾、宜興徐溥、瓊山丘濬、泰和尹直、安成彭華、霅川陳秉中、臨川徐瓊、四明楊守陳、臨江吳匯;檢討則嚴州傅宗、安成張業、河東邢讓;翰林五經博士則天臺鮑相;典籍則西蜀李鑒、泰和陳谷;侍書則浙江謝昭;其二人則禮部員外郎臨淮凌耀宗、中書舍人江東曹冕。詩成,李賢序之,彭時作后序。[15]
文中詳細收錄了玉堂賞花會賦詩者共四十人 (以上實際共三十九人),“玉堂文人群體”各個官職和籍貫臚列清晰,由此可見《玉堂賞花集》一卷本至清初可能仍有流傳;同時亦可想見明代以來的館閣翰苑賞花唱和傳統遞承有序,正如《水南翰記》所載:“明翰林故事,凡同寅皆尚齒,與諸司不同。然必以類分,學士自分一類,讀講自一類,修撰、編修、檢討自一類,等級截然不紊。 ”[14]《玉堂賞花集》一卷,今雖散佚不存,但是玉堂賞花會成員流傳及今的文集,仍保留一些賞花唱和詩作。“賞花八學士”之錢塘倪謙《倪文僖集》,存有《和內閣李學士賞花詩》十首,倪謙《和內閣李學士賞花詩》(并序):
文淵閣前花砌舊芍藥三本,頻年萎不自振。天順二年首夏五日,敷榮暢茂,開成深紅、淺紅、淡白三色者八多,重樓累萼,粲然奪目。閣老冢宰李先生置酒,邀院長彭、呂、林、李、劉、錢六先生共賞,予亦幸聯席。末會者八人,適合花數。冢宰以為花既異常,名亦不可襲,舊宜制佳號以寵之。乃名淺紅者曰“醉仙顏”,劉先生以為合用“玉堂盛事”為名,以別凡品。遂名淡白者曰“玉帶白”,蓋以表冢宰之榮賜也。予竊名深紅者曰“宮錦紅”,亦用李供奉故事。冢宰乃作詩一章,連和九章以倡筵開,獻酬賡詠,盡醉乃散。翌日,諸先生和章,次第皆就。予才愧疏,拙勉和十章敬用,錄呈教正乃幸。[15]
倪謙于序中交代了三本盛開芍藥的取名由來,詩中內容主要描寫了雍容華貴、飲觴賞花的圖景。“賞花八學士”之莆田林文《淡軒稿》,存有《玉堂賞花和李文達公韻》五首。[16]林文在詩中同樣描寫芍藥盛開婀娜的姿態,亦是乾坤和氣、芬芳爭妍的景象,而宣揚“偷閑半日樂壺觴”,或可想見當時館閣學士工作辛勞;“念予久負歸休志”,更是萌生歸休之志,此次館閣翰苑賞花唱和、抒情暢意,不禁令人感嘆實屬難得。
綜合上述李賢 《玉堂賞花會詩序》并結合諸家援引內容,可知最初玉堂賞花會是由李賢發起并賦詩十章(十首),“八學士”之倪謙唱和十章,“八學士”之林文唱和五章,其余人員確切賦詩章數未知。筆者另外搜查得知,明《(萬歷)順天府志》卷六存有“玉堂賞花”詩六首,迻錄如下:
玉堂賞花 李賢
禁苑時和品匯芳,獨憐芍藥異尋常。倚闌著雨含香態,出砌迎風寒曉妝。下體曾資和鼎味,佳名不羨束腰黃。清吟愧我非元白,聊為儒寅泛一觴。
首夏花開第一芳,愛觀曾不厭時常。培根日盛非凡種,賦質天然豈彤妝。座上詩成看奪錦,禁中客貴對懸黃。儒林勝會人間少,拼醉蓬萊九醖觴。
玉堂賞花 彭時
春風幾載惜余芳,此日繁開迥異常。地脈暗培三種異,天工巧作五云妝。香風玉署凝飛白,色借宮袍近柘黃。歡賞極知逢世泰,愿歌天保侑堯觴。
玉堂賞花 劉健
名園萬卉歇殘芳,紅芍光榮始倍常。香氣晴熏蘭麝散,露華曉潤黛鉛妝。春魁只許梅先白,晚節誰夸菊后黃。緩步花前心自醉,未須縱飲盡余觴。
玉堂賞花 楊守陳
先帝曾憐芍藥芳,賜栽綸閣寵非常。丸重春色秾仙態,一種風流不世妝。繞檻異香生錦繡,翻階絕艷間紅黃。退朝吟對思無已,幾度徘徊謾舉觴。
玉堂賞花 章懋
暖風晴日正芬芳,草木鐘奇不類常。三種肯教先后發,八花能自淺深妝。彩云翻砌重重錦,金粟堆心顆顆黃。分付東風好收管,明朝還欲盡余觴。[17]
依次是李賢兩首、彭時一首、劉健一首、楊守陳一首和章懋一首。玉堂賞花詩作均是以押黃字韻的七言律詩,并以“芳”“常”“妝”“黃”“觴”等字為結尾。 其中李賢《玉堂賞花》兩首頗為珍貴,不見于今存《古穰集》[18];彭時和楊守陳二人均見于上述納蘭性德所統計“玉堂文人群體”,但是流傳及今的楊守陳《楊文懿公文集三十卷》[19]和彭時《彭文憲公集四卷》[20]均未收錄此首《玉堂賞花》;劉健和章懋不見于上述納蘭性德所統計的“玉堂文人群體”,但《(萬歷)順天府志》將其羅列在內,足以證明“玉堂賞花會”的流播影響。
以上大致梳理了“玉堂賞花會”的緣起以及現存的玉堂賞花詩作,那么不禁反思,為何李賢召集其余八人聚會并首倡賞花唱和?首先,我們再來細致察看李賢《玉堂賞花會詩序》,李賢于序中自言:“天順改元之初,予方入閣,時則同事者四人。”李賢并沒有直言“同事者四人”的確切名字,而由上引《雙槐歲抄》以及考察當時館閣任職情況,可知其余三人為徐有貞、許彬和薛瑄。天順元年(1457),明英宗復辟成功之后,任命李賢為禮部侍郎兼學士,入閣與徐有貞一起參與機務。此后英宗又聽信石亨等人讒言,將李賢和徐有貞下獄,徐有貞隨即被發往云南金齒衛為民。此外,薛瑄已于同年六月致仕,而許彬于七月調南京禮部左侍郎。李賢雖被貶謫為福建布政司右參政,但是隨后吏部尚書王翱向英宗力薦李賢,于是決定留用李賢并任吏部左侍郎。徐有貞、許彬和薛瑄三人此時均已不再參與內閣事務,因此李賢內心可能也感慨“居中一本遂開四花,佳者惟一枝耳”。我們從《明史·宰輔表》中亦可驗證李賢的仕宦履歷:
八年丁丑正月壬午,英宗復皇帝位,改天順元年,李賢二月禮部侍郎兼學士入,三月晉吏部尚書,六月下獄,降福建右參政,尋留為吏部右侍郎,七月復任。[21(2323]
天順二年(1458),“首夏上旬之四日,遂各吐蕊欣欣然”,“明日會者八人,花即盛開八枝,各獻芳妍,無不佳者”,可知該年四月初五內閣盛開八朵芍藥花,李賢與彭時、呂原、林文、劉定之、李紹、倪謙、錢溥等八人,一起聚會觀賞芍藥。但是觀賞人數與花開朵數的契合,令李賢感到 “似亦非偶然也”,因而他聯想道:“因思昔者韓魏公在廣陵時,是花出金帶圍四枝,魏公甚喜,乃選客具樂以賞之,蓋以人合花之數也。”所引故事在宋代以來非常著名,沈括《夢溪筆談》記載:
韓魏公(韓琦)慶歷中以資政殿學士帥淮南,一日,后園中有芍藥一干分四岐,岐各一花,上下紅,中間黃蕊間之。當時揚州芍藥未有此一品,今謂之“金纏腰”者是也。公異之,開一會,欲招四客以賞之,以應四花之瑞。時王岐公(王珪)為大理寺評事通判,王荊公(王安石)為大理評事簽判,皆召之,尚少一客,以州鈐轄諸司使忘其名官最長,遂取以充數。明日早衙,鈐轄者申狀暴泄不至。尙少一客,命取過客歷,求一朝官足之。過客中無朝官,唯有陳秀公(陳升)時為大理寺丞,遂命同會。至中筵,剪四花,四客各簪一枝,甚為盛集。后三十年間四人皆為宰相。[22]
“四相賞花”或“四相簪花”之故事,還見載于陳師道《后山談叢》:
花之名天下者,洛陽牡丹、廣陵芍藥耳。紅葉而黃腰,號“金帶圍”,而無種,有時而出,則城中當有宰相。韓魏公為守,一出四枝,公自當其一,選客具樂以當之。是時王岐公(王珪)以高科為倅,王荊公(王安石)以名士為屬,皆在選,而闕其一。莫有當者,數日不決,而花已盛。公命戒客而私自念:“今日有過客,不問如何,召使當之。”及暮,高水門報陳太博(陳升)來,亟使召之,乃秀公也。明日,酒半折花,歌以插之。其后四公皆為首相。[23]
相較于韓琦召集其他人觀賞芍藥,是 “以人合花之數也”,而李賢自認為與眾友觀賞芍藥是“花自合人之數也”。盡管“人合花數者,系于人;花合人數者,系于天”,但是李賢依然認為韓魏公等四人后來官至宰相 “亦合乎天數之自然矣”。李賢自謙“魏公一代之偉人也,后世誰敢望之”,但是其實由李賢此次主動發起的玉堂賞花會,可以推斷在他心中是有著強烈遠大的政治抱負,即希望能成為像韓魏公那樣的名相,眼下或許正是努力通過玉堂賞花會活動在政壇發聲,進而相繼在文學領域擴大影響。
總的來說,這次“玉堂賞花會”活動真正開啟了館閣翰苑賞花唱和的傳統,此后館臣諸僚們爭相延續這一佳話。李賢在玉堂賞花會活動中賦詩十章,眾學士紛紛響應唱和,“闔院青宮諸僚友,咸喜為玉堂盛事,亦屬和之”,并且厘定成帙編為《玉堂賞花集》一卷。“玉堂文人群體”賞花及文學書寫的先導意義,正是在于一定程度上擴張了館閣翰苑的文化影響力,但是又與之前臺閣官員們的主導文學風格呈現著方法和旨趣上的差異,并且帶動了同僚們改變審美趣味和創作方式。“玉堂文人群體”也因此成為館閣翰苑政壇與文壇彼此交叉分化、權力下移交融的嚆矢,影響所及,切實體現了來自館閣翰苑以外相關因素影響文壇格局能力的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