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銳
(安徽大學 安徽 合肥 230000)
論莊子,當先明白莊子思想與《莊子》一書之分別。《莊子》一書分內篇、外篇及雜篇,內篇應為最早的作品,能反映莊子本人思想的也應該在內篇七章之中。外篇及雜篇從文體與思想來看,明顯后出于內篇,大概是莊子之后的道家作者群體不同時段創作的,經過編纂而匯成,與莊子本人的七篇作品合稱為《莊子》。內篇七章每一章都可以稱為精品,無論是作為文學作品還是哲學思想,而外篇雜篇就略顯雜蕪,但也不是一概不重要,大體依然是延續著道家的基本思想在進行創作,而且還有像《天下》這樣頗為不同而又十分重要的作品存在。
莊子的美學思想被視為中國美學思想的一個高峰。近代佛學大師太虛曾說過,中國思想中能夠達到佛學智慧一般高度的唯有老莊二人之思想。莊子要達到一種超然物外的審美意境之“真自我”,莊子所追求的境界屬于一種美學層面[1]。
莊子認為,必須破除人們對“形體之我”的執著。人生來有此實在之形體,“形體之我”乃是一“假我”,如佛所言是因緣所生、了無自性。外在的萬事萬物既然是“非我”的存在,那么形體之我也一樣是“非我”,外物我們把捉不定,不可執著,那這幅軀殼同樣也是我們把捉不定的,也不應執著。莊子將生死看得很輕很淡,由生到死不過是像外物一樣要經歷的一段歷程,而且人之形體可以化為他物,形體與萬物之間可以互相流轉;從這一層面來觀察,則生死可破,“形體之我”不必執著。
“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形體之我的獲得必須借助于種種外在條件,得即是生,是各種條件的相助;失即是死,是各種條件必須要經過的流轉歷程,勘破生死,就能安時而處順。這與佛陀“斷生死”的追求實在是非常接近了。
而且形體之我對真正的審美之我其實是一種負擔,“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我的形體從自然而來,有形體在,就必然有所負累,直到死去,才談得上真正的休息,死反倒是應該為人所向往的,更談不上對其懼怕,對生牢牢執著不放了。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從《齊物論》結尾的這一段來看,更能看出形體之我與外物實屬同一層級,物我之對待實可以打破,當這種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對待消融,則形體之我的執著自然可以勘破。
人們除了對形體之我的執著之外,還會對認知之我產生執著。莊子在否定形體之我之后,就要接著來否定認知之我了。莊子的主要方法就在于對知識的否定,不承認知識的地位,認為真正的自我不屬于知識的對象,知識活動本身也是有很大限制的。莊子的目標主要就是為了透顯出那真正的自我,即審美意境之我。而形體之我肯定觸碰不到這一層境界,知識既然也無法觸及,所以知識便毫無意義,那么認知之我就沒有執著的必要。
莊子首先就破壞知識的真偽好壞標準,“齊物論”即是要“齊同物論”,打破是非,將一切言論都視為平等,進而顯示出認知之我實在也是一種負累。而且莊子認為真偽是非一出現,大道就隱蔽不顯了,“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
莊子生活的時代有一種詭辯的風氣,各家學說紛繁復雜,各持各說,彼此不能相互說服,而在莊子看來,一切理論的肯定與否定,都沒有絕對性,是與非都只是成見而已。“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無論儒墨,在莊子看來都是成見,只有靠“莫若以明”來消除成見。是非本身不定,需要靠一種超然的觀悟來達到事物的真相,人的認知既然無法達到真相,那無論持何種態度,相信何種說法,都只是會在種種限制之下造成彼此的隔閡,這就會成為自我的負累。
語言本身就是一種限制。事物的真相,或者說“道”,一旦落入言說之中,必然會產生歪曲;各人的理解又不同,歪曲又添一層,所以知識不可靠,所以認知之我對追求真自我來說就是一道障礙,必須打破。而且“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人的生命有限,而認知活動永無止境,知識既不可靠,也永不完整,那這種無限的追逐實無必要,有傷于心靈,有礙于真自我之達成。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當人在破除了對形體之我以及認知之我的執著之后,是否就能凸顯出審美意境之真自我?
莊子認為,人之心靈不應受外物支配,勝物即是不役于物,生命不應該成為一種工具,不應該去追求“有用”;一旦“有用”必然會讓自身成為一工具,“無用”而有“大用”,“大用”即是真正自我之實現。
如果從世俗的眼光來看,“有用”才是應該有的價值追求。而在莊子看來,生命一旦成為工具,為外物所驅役,那才是對真正自我的戕害,真正的自我必然會喪失。莊子所追求的審美境界之“真自我”,實際上就是一種不于經驗世界中有所貪求,不在經驗世界中有所追逐,安然觀賞世界,任萬物自然運行的超然之我。
萬物本來如此,自我不求任何外物,也不求有用,不必達到任何成就,無所求,無所執,形體不成負累,認知亦不成負累,順物自然,觀賞自得。這或許才是道家學說的要義所在,只是過于超然,很容易被后世誤解歪曲。道教講長生成仙,魏晉名士縱欲肆情,都是沒有把握住道家思想的真諦而走上了歪路[2]。
莊子思想的這種真諦及審美境界,甚至比佛學更適合于中國人的心靈境界。中國人深受儒家追求德性自我完成的影響,對現實自我與現實世界均有所期望、有所追求,難以真正做到佛陀所宣揚的舍離世間。而莊子這種對審美意境之真自我的追求,是可以在人間世做到的,只不過它是一種美學的、藝術的境地。中國歷史上,陶淵明,李白,均類似于莊子所追求的這種境界,他們至少在某些層面上真正的達成了莊子對于審美意境之真自我的追求。這種追求也深刻影響了中國人的心靈,在儒家的入世化與佛陀的出世舍世之外,莊子開辟了另一條人生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