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知否》的女性成長和女性意識

李 鋆

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相比，其中有一個很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形成了男頻和女頻的基本格局。雖然新文學以來的通俗文學也在讀者群里形成了男武俠女言情的基本態勢，但是從來沒有像網絡文學這樣類型細化、性向明確及受眾認可。在網絡文學這樣的大背景下，《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該文在晉江文學城首發的時候名為《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2012年2月三采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出版繁體本《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2013年10月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簡體書《庶女·明蘭傳》，2018年4月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六卷典藏本《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下文簡稱《知否》）是一部在2010年于女性網站（晉江文學城）首發，屬于女頻文中具有魂穿屬性的古代言情種田文。作者關心則亂，本名鄭怡，現居浙江舟山，出生于1980年代，是晉江文學城的簽約作者。在正午陽光優良制作團隊的操作下，同名電視劇的熱播，流量明星的帶動，掀起了宅斗文的熱潮。在娛樂至死的現代社會，身體和消費遮蔽了靈魂和終極價值，或許我們能夠在《知否》中窺見女性成長的力量和限制。

一、一個現代女性的舉步維艱和一個庶女的快速成長

《知否》的整個社會背景由作者關心則亂架空而成，我們根據書籍中的封建宗法、社會等級、嚴格禮教，可以聯想到這是一個大體上處在宋明時代的社會大環境，并且由于情節設置的需要，對這個社會的宗法、禮教、門第、嫡庶、婚姻和家庭進行了刪繁就簡。在作者輕快的筆觸中，來自現代社會的民事法庭書記官姚依依魂穿到了五歲庶女盛明蘭身上，并且在喪母缺少父愛的極端困難和痛苦的條件下，認清了盛家和所處社會的宗法嚴峻、禮教嚴苛和人情淡漠。恰如作者在文案中所說的，“古代貴族女子的人生基調是由家族決定的，還流行株連，一個飛來橫禍就會徹底遭殃，要活好活順活出尊嚴，明蘭表示，鴨梨很大”①。盛明蘭五歲的身軀擁有現代成年女性的智慧，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明哲保身，抱住祖母（《紅樓夢》里賈母一樣的角色）這棵大樹，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在裝傻賣乖中一步步在宅斗中占據優勢，最終贏得父親的疼愛，嫡母的妥協，從一個庶女變身為侯門主母，最終婚姻幸福、家庭圓滿。

這個歷程是一個現代女性的靈魂在封建宗法、門第、嫡庶等層層枷鎖下被禁錮的慘劇，她拋卻了現代女性所具有的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獨立自主等最基本的品格，認同身體所處父權制時代的游戲規則：社會等級森嚴，男主外女主內，女子在斗爭之慘烈堪比戰場的內宅中舉步維艱，動輒得咎，甚至喪命。這個現代靈魂戰略性地選擇了退縮和退讓，逐步適應內宅的生存法則，在小娘遇害身亡后，抱祖母大腿，拍親爹馬屁，不惜做小伏低，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嫡母和嫡姐），步步為營，捍衛手中的既得利益。在作者的架空世界，由于受到父權制的擠壓，為了活下去，來自現代的姚依依只好讓渡獨立自主、自強自重、男女平等的平權意識，在宗族和女則中安分守己，小心翼翼，討得祖母偏愛，掙得父親喜愛，只求盛明蘭能夠平安度日，避免如同小娘般悲慘的命運。

這個歷程亦是一個庶女在內宅中翻身打勝仗的喜劇。如果盛明蘭一味做小伏低、忍氣吞聲，這樣的劇情就太不網文了。作者故意為盛明蘭設置這樣一個“喪母、身份低下、看人眼色”，處在人生最低點的貴女形象，暫時收斂“獨立自主、男女平等”等平權屬性的靈魂，便于設置一步步成長、翻身、成為人生贏家的爽文情節。果不其然，盛明蘭在盛家的宅斗中一路韜光養晦，最終贏得了養在出身高貴的祖母身邊，名字掛在嫡母這邊的便利，而導致她身份的明顯提升。隨著盛纮的升職，她的身份更是水漲船高，終于和生于侯門、屢建奇功的顧廷燁有了可能。盛明蘭的身體完全遵循古代社會的宗法禮教，但是她的靈魂終于在婚姻中得到了釋放。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盛明蘭的外貌、落落大方和溫柔賢淑贏得了顧廷燁的青睞，巧施計謀，娶得佳人。并且是一夫一妻的形式，在“亂花漸欲迷人眼”中顧廷燁“獨取一瓢飲”，在作者營造的殘酷內宅中尤顯珍貴，因為這是一種互敬互補的帶有平權意識的婚姻和愛情形式。至此，姚依依的靈魂終于回歸到了盛明蘭的體內。這是庶女盛明蘭大獲全勝的標志。這樣的故事是女性讀者喜聞樂見的愛情童話。

二、在宅斗中審視婚姻和愛情

僅僅將筆觸封閉在家族、婚姻內部，盛明蘭以婚姻和家庭為最終旨歸，她的志向和希冀，也不過是在盛家平安長大，長大后找個好人家嫁了，有個好男人能護她周全，不受七姑八婆的欺辱，能拿捏住妾室通房，掌控好手底下的田莊鋪子，最好婚后能很快生個兒子使自己的主母地位更加穩當。生活在古代后宅的盛明蘭們，早早地樹立了這樣的觀念：情愛不長久，兒女保平安。《知否》真的拋卻了在女頻網文中占據中心地位的愛情嗎？《知否》從盛明蘭五六歲孩童之時寫起，成長主題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和比重，一直到及笄之年，談婚論嫁的時候，愛情線才豁然明朗起來。歷經了和小公爺齊衡的青春懵懂，但是因為盛府門第和庶女身份，只能忍受齊母的棒打鴛鴦，后來有意于經濟適用男賀弘文，卻被顧廷燁千里伏線，送來賀弘文青梅竹馬的表妹耽擱了訂婚，后又被顧廷燁費盡心思，用盡手段娶進顧府，得封誥命，成為侯門主母。嫁進顧家后，盛明蘭治理內宅，處理婆媳關系，在大家族中的地位隨著顧廷燁的升官加職而水漲船高，在這個進程中，盛明蘭不僅完成了從一個在盛府朝不保夕的庶女到一個侯門當家主母的身份轉變，在成長線完成以后，繼而濃墨重彩地開啟了愛情線。每每到這個時候，盛明蘭的婚姻被作者開啟了金手指，在她的婚姻中，沒有妾室通房（顧廷燁婚前有一個外室，但在盛顧聯姻前已被打發走了），只有顧廷燁無怨無悔的寵愛和兩心相許。這種婚姻形式是古代的，但是婚姻實質卻是現代的，滿足了現代女性讀者的意淫和想象。

女性的成長和愛情是《知否》的主題，這種女性視角明顯是“她經濟”催生出來的產物。“她經濟”即“女性經濟”，隨著女性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的提高，圍繞著女性消費、理財而形成的經濟現象。最近十年來，“她經濟”受到了各行各業商家的青睞。而“她經濟”在網絡文學上得到了體現和反映，即女頻網文。女頻網文完全從女性視角關照文本，以女性的成長和愛情為主題，且文本中以女性主角（或者類似女性的主角）為主線串聯故事，接受主體和消費主體也主要為女性。在《知否》設置的大環境中，女性在內宅中的地位總體上處于附屬地位，她們依附于主君（男人）的政治地位、經濟地位而存在，而她們的地位主要取決于自己的父親（兄弟）或丈夫。由于女子無法到社會上謀得職業，在經濟上無法自立，只得依附于父兄和夫家，而她們也只能在內宅這一狹小的空間消磨一生的時光。在內宅這個作者特意設置的小環境里，由于受到政權和族權結合的封建宗法制度的控制，每個人的出生環境已經基本決定了自己的命運和前途。盡管在等級制度森嚴的大環境里，每個個體還是有一定的空間去提升自己的地位和等級，這也是內宅爭斗的原因。在這個特定的時空環境里，女子自身的才能和本領，比如說才學（詩詞歌賦）、理家管財等，都被削弱到最低，而身體的自然屬性（形貌和生育）則是一個女子最重要的財產。盛纮是一個科舉出身、精于實務、左右逢源的處于仕途上升期的官員，所以盛府內宅也因為盛纮身份、地位的提升而變得更加錯綜復雜。

作者為主角盛明蘭設置了兩大便利，以便于在內宅這個特定的時空中生存、發展。一是現代女性的知識背景。當盛明蘭幼小的靈魂在內宅的爭斗中不幸夭折時，姚依依現代女性的靈魂穿越而來，而姚依依現代女性的知識背景，成為幼小的盛明蘭在盛家內宅生存下來的最大依靠。姚依依成人的靈魂懂得趨利避害，她緊緊抓住盛家老太太這個最大的保護傘，盡量不得罪嫡母，看準盛纮疼愛子女的性格，和父親親近，和有原則、正直的哥哥拉近關系，盡量不得罪生性糊涂但心軟不會害人的嫡母，盡量遷就心直口快和心狠手辣的兩個姐姐，對怠慢她的丫鬟、婆子卻絕不姑息。盡管盛明蘭的身體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但是姚依依現代成年女性的眼光幫她分析了家中的權力布局，因而能夠在權力的夾縫中生存下來。二是“愛情”。在作者設定的社會大環境里，“愛情”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在禮教的束縛下，在女性僅僅只能依附于男性生活的大環境中，女人很容易變成男性生兒育女的工具或者滿足其聲色娛樂的玩意兒，至于建立在平等之上的，發乎情止乎禮的“愛情”極度匱乏和珍貴。而盛明蘭得到了，上文中已經提及了顧廷燁對她的追逐過程。一個擁有現代獨立平等自由的靈魂，穿越到了宗法禮教嚴苛的內宅，這其中的矛盾和張力已經引人注目；在那個女人只能淪為附屬品的時空環境里，一個最不起眼的庶女經過博弈，竟然嫁入了高門侯府，還獲得了在那個時代極難得到的“愛情”，這其中的矛盾和張力達到了頂點。這種矛盾和張力才是宅斗文故事的精彩處，這也是作為宅斗文的主要接受者——現代女性喜歡宅斗的原因。《知否》關注女性命運，在描述女性成長、愛情和婚姻的過程中，能夠窺見現代女性對于在愛情和婚姻中被寵愛的渴望。

三、現代女性意識的倒退和媚俗

宅斗文是女頻網文中重要的一種類型，主要是世家貴族內宅的家長里短，妻妾爭權，嫡庶廢立，妯娌嫌隙，尤其將筆墨集中刻畫內宅的諸貴婦人、貴女、侍妾、通房、丫鬟、婆子等女性形象。《知否》在寫法上很明顯在模仿《紅樓夢》。首先在故事背景設置上，《知否》主要以盛家、顧家、齊家三大家族的盛衰起伏為背景，書寫三個家族內宅女眷的不同命運，這明顯借鑒了《紅樓夢》里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背景設置，甚至連盛家大娘子王氏都有一個常年住在盛家的姐妹——康姨媽。其次在人物刻畫上，《知否》將筆墨集中刻畫內宅的女性形象，這明顯截取了《紅樓夢》中上至達官貴人閨女，下至莊頭村婦仆役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在寫盛明蘭整治莊頭的時候，明顯可看出模仿《紅樓夢》中黑山莊的烏莊頭給寧國府送過節禮品的場景。值得注意的是，和《紅樓夢》相比，作者架構的古代社會是一個簡化了的社會環境，僅僅涉及處于社會上層的皇家侯門望族的一隅，筆墨更是集中在內宅爭斗，尤其是集中于后宅貴女的婚姻家庭生活，婆媳、妻妾、妯娌、姐妹之間的爭風吃醋、明爭暗斗、陰狠毒辣。因此，《知否》的社會和人情的簡化，恰恰是《紅樓夢》深廣社會背景和繁雜練達人情的一隅，即侯門望族的后宅。這樣的題材選擇，和女頻現代言情中的霸道文有異曲同工之處，只是將筆墨集中在高門貴女的婚配之上，而內宅之外的人和事，僅僅是作為背景驚鴻一瞥，寫到在內院伺候的丫鬟、婆子等人，也是寥寥幾筆，只是宅斗文中的“棋子”或者“木偶”，臉譜化和符號化極其嚴重。很顯然，作為宅斗文中佼佼者的《知否》，很能代表這一網文類型的不足：在廣闊的社會生活中，僅僅局限于后宅一隅，在后宅中也僅僅反映高門貴族的婚配及其后宅斗爭，而忽略了與之相關的底層民眾生活的描繪，這是其題材上的限制，也是文本社會環境、個人身份設定上及寫法上的故步自封。

在“理性”和“啟蒙”占據主流的“五四”年代，魯迅小說《傷逝》中堅守自己的子君由于沒有足以支撐自己的經濟基礎，最終沒有找到出路，難逃隕滅的悲慘結局。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文學的啟蒙者和先行者，敏銳地感受到女性的病與痛，詰問“娜拉走后怎樣”，這種深刻至今讀來還是刻骨。在圖像和視頻取代文字的今天，文學與新媒體技術聯姻，最先被4 億讀者追捧的網絡文學，以“小白文”為主流的淺顯直白占據了上風。這其中固然有新媒介、新技術其本身固有屬性造成的，但是也和網絡文學的泥沙俱下、資本操縱息息相關。網絡文學在資本的操縱下，以敏銳的商業觸覺，在野蠻生長的進程中，文本劃分為男頻和女頻，并以細致的類型對應不同性別、不同群體的閱讀喜好，以新媒介為載體，在開創的文學空間內馳騁縱橫，在文化相關產業中立馬橫刀，何等的喧嘩熱鬧。《知否》就在這樣的眾聲喧嘩、烈火烹油中誕生，同名電視劇的熱播也為這種熱鬧添了一把柴。

《知否》屬于女頻宅斗文，接受主體也主要是女性讀者，但是其女性意識反倒退卻了鋒芒，現代女性躲進了一個小環境，幻想著憑借現代女性的智慧，在風聲鶴唳的古代內宅披荊斬棘，享受著諸多丫鬟、婆子、小廝的伺候，享受著高門侯府權勢者的寵愛，而完全放棄了網絡文學女性的自省精神。網絡文學女頻文中的很多類型，比如宅斗、總裁文、穿越、娛樂圈等，不管女主角的性格怎樣，大都會配上一個癡情專一霸道的男主角，并且這個男主角一定是有權有勢，都能在關鍵時刻保護女主角；不管是古代文還是現代文，作者們都偏好將小說的背景設置成等級制度鮮明的大環境，我們能在現代文中看到大量的“老爺”“少爺”“錢媽”等滑稽稱謂，并且折射出一種特別糟糕的思想傾向：男人的權勢和金錢可以征服一切；而女人的美貌和愛情可以征服男人。這在女性已經獲得經濟獨立和人格獨立的今天，是一個十分滑稽和可怕的現象。《知否》雖然擺脫了以上類型文的簡單粗暴，但是細究起來，也缺乏女性獨立的自省精神。它塑造了一個成長中的女性形象，但是這個形象的每一次升級，不是依靠女性的自省和努力，而是借勢打勢，一路抱權勢的大腿，在權勢的溫床上錦上添花；魂穿過去的姚依依，對照周遭不平等的泯滅女性天性、踐踏女性自尊的大環境，絲毫沒有對這種現象的不平和不滿，而僅僅是認清形勢，依附權勢，在權力的犬牙交錯中尋找到自己的一條路。如果說，堅守自己的子君由于大環境的逼迫，沒有找到出路而難免隕滅，這是魯迅先生在求女性獨立而不得的年代里的悲嘆；而女頻宅斗文中的大批女主角（獨立現代女性）逃到了封建等級社會里，幻想著站在權勢的金字塔的頂端，擁有這個世界上最便利的權勢使用自由，現代靈魂在生存面前讓了路。《知否》全力營造宅斗的慘烈氛圍，為了生存和更舒服地活著，現代女性的靈魂完全匍匐在生存和舒服的腳下，全面潰敗。

四、結語

“書寫，多個世紀以來，一直和時間相一致……20世紀或許是這樣的親密關系瓦解的時代……如果在今天的語言中，空間是讓隱喻最癡迷的東西，這不是說空間因此提供了唯一的依賴；但正是在空間中，語言從一開始就展開了，在自身上面滑動，規定了它的選擇，描繪了它的形象和轉變。正是在空間中，語言傳送自身，正是在空間中，語言的存在自身‘隱喻化’著”②。產生于媒介變革時代的網絡文學，開創了一個別具一格的文學空間，這是它對當代文學的重要貢獻；隨著互聯網而產生并發展的網絡文學，取代傳統出版的印刷媒介，并在新的媒介上開拓出新天地。但是，“任何媒介的‘內容’都是另一種媒介。文字的內容是言語， 正如文字是印刷的內容， 印刷又是電報的內容一樣。③”網絡文學擁有互聯網這一新媒介，但是該媒介的內容是傳統通俗文學。先鋒的形式中盛裝著文學的“舊酒”，正是內容“規定了它的選擇”，網絡文學面對數以億計的網民，將類型文學細分，以龐大的想象力滿足不同群體讀者的閱讀體驗和要求，資本促進其產業化發展，同時也制約了其發展高度。現今，網絡文學是一個讓我們能夠最大限度地接近世俗大眾的窗口，了解4 億多讀者在這個文學空間里最迫切需要的東西。或許，除了媚俗，網絡文學到了自省的時候，尤其是女性文學空間，在女性能夠經濟獨立的“她時代”，體現和表達真正的現代女性的所思所感。

注釋：

①關心則亂.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DB/OL].（2010-11-29）[2019-2-27].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931329.

②［法］米歇爾·福柯.聲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文選Ⅰ.汪民安，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1:135-136.

③[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增訂評注本.何道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7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