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夏月在佛蒙特

一

一反季節的悶熱

楓樹仍承受綠的煎熬

它們離火紅尚遠？

巖石冒犯著暑氣

在溪水上打漂

草坪間，木椅旁的白人

潔如纖緞，皮膚

在陽光的炙烤下

性感而有力，汗毛

像無數根在弦之箭

等待著橋孔上投來斜睨的目色

二

午后的屋后，針葉和闊葉

從樹杈間擠出一點濃蔭

暖風吹舞著細枝

大地上，葉子們的縫隙隨之涌動

而零星的罅隙之間，青色的碎石子

泛起炫目的銀光

像東半球上走失的孩童俏皮地眨眼

這無垠的藍天之下

那久久未至的雨呢？

那將沖洗因遠游而勞頓的雨上

還需否一葉停歇車馬的輕舟

三

群山環繞蜿蜒的公路

奔騰的汽車如蛇

令風產生了逆向加速度

三個中國人用轎跑

抬起了一座以色列

這少女達娜她金黑的卷發

像油炸的蘑菇在那酷風中

“得喂呀，得胃呀，得尾牙”地唱

看吶看吶，這一路

狂風吹奏的耶路撒冷的冷

——給Dana Venezid

四

公路上車水馬龍但人跡罕至

晚間的舊教堂

令迷路的無神論者發明了新歸宿

彩色玻璃映現神秘的光暈

如果上帝就在那里

哦如果，你我的上帝

沐浴在虔誠的

禮貌的街角

五

咖啡館外擺的桌椅前

他獨自展讀一封長信

他將寫一封回信

將慶幸，而非哭訴

他將贊美，將在楓葉漸紅之際

拾掇盤纏

他將在信中寫下

建筑工人駕駛著螳螂之臂

在那烈日中清洗教會的玻璃

發動機的轟鳴從聲波的接駁處

將歷史的詩歌攔腰割裂

六

一日將盡，四季火速輪回地交替

朗誦會后，我們蜷起雙手

各自抱緊母語的身體

米妮·李，一張古老東方的臉

從劇場臺階太極般走下

一分鐘前，她用毛線冒險地

針織出一片大海冷酷的蘭波

——給Minny Lee和Rimbauc

七

由兩個方向，兩把鑰匙

深入同一條幽暗的長廊，深入

一座語言迷宮

從現實到國家

從晦澀的歧義到隱秘節奏

象形漢字，被反復挖掘

詞語聚攏內心的虛無

當氣溫驟降

修辭，抵御著美式寒潮意外的奇襲

——給王婷

八

和大詩人蓋瑞·施耐德同名不同姓

戴著一臉馬恩兜腮胡

在佛蒙特中心掌管了好幾十年

當我規矩地

從后門外小院中吸完煙

遠遠地，透過莊嚴肅穆的教堂玻璃門

看見他領著一行人

衣著筆挺在廊道里參觀

氣氛仿佛有那么一點點凝重

恍惚有那么一點點像是

眼熟的組織部和監察委

例行公差前來

巡視和調研

——給Gary Clark

九

跳鼠在兩棟房子的

屋檐和空地間

來回逡巡，有時會挺身一躍

沒入起伏坡狀的矮叢林

白天的跳鼠跳呀跳

乖巧地搬運它的幾克重

一只跳鼠晚來時分

打開兩只瞇縫眼，四爪

撥動著碩大的葉冠和房頂

跳鼠成為我們的近鄰

比我們更早來到穹深

每天，它獨自采集食物和詞語

一生從事寫作和忙碌

十

年輕的華裔女孩

黑色的短發沁人心脾

生于北京，長在美國

特種兵丈夫在阿富汗維和

行醫的父母祖籍偉人故里

她身穿代碼印制的酷T恤

工作時，剪輯神氣

又神奇的贊歌

調遣燒腦的圖像和勾連的墻廓

要在褶皺無常的空間

折射科學與倫理的新命題

我們駕駛著渾身瘡痍的舊本田

在鄉間小路九曲回腸

搜索地圖失聯的信號

原來，出門太久

她也愿望采集故鄉的朝天椒

滋補柏拉圖反對的胸臆

——給譚沁

十一

溪床上，水流淙淙

敲奏著鵝卵

在天空回蕩它的節拍

那是律詩在暗涌中斷行？

有一只蜻蜓側身

伏向青苔間打盹

它夢中的振翅，概因

丟失了一個助詞

石橋伸下半株野藤

在水面倒影成三人

橋頭上有人漫歌

令他想到了故國

想起一位詩人，曾經

在他的時代沉吟

十二

是一只鼬鼠誤來？

迷途在穹深的秋

草尖兒正壯，汁液多肥美

陽光也抖起了機靈，在檐下

卸出一片錯覺的橢圓

隔著嚴實的紗窗，鼬鼠

看不見我們

一如掩耳而入無人之境

那素食的鼬鼠

灑脫地啃盡

遍野的沙拉

十三

良宵的樓板，漢語的絲絨

一個冷面的亨特席臥其中

頭頂上，倒扣的棒球帽

深掩著腦后獵人的鷹眼

一日的時光，須被

鄉野的靡靡之音

強迫著分割，并強行地

戒斷了一個他日的舊我

畫布前，一幕幕壯闊的

河山和足跡的奇跡

倒戈的鐵馬吞吐通云的天梯

星條旗橫吹橫行的勁風

吹彎椰樹的前額

吹得海浪生波瀾

來日方長啊，千金就算散盡

前程的紐約仍無須合作

年輕的小伙兒

對酒應當歌，人生奈我何！

——給Hunter Potter

十四

黃昏漸泠，斜陽裂開

炫目的色板

將粉紫的一抹，涂進

他金色的發梢，這明星般的俊友

須髯青青，臉龐削瘦

腮際像染上落日的胭脂

越發地嬌俏

側望那碧藍的眼中

一汪深邃的太平洋正羞澀地暗涌

我們愉快地攀談，一同遙想

他曾求學的北京

而在鑲金的曼哈頓

他用畫筆描繪流離的孩童

重拾苦難后的斑斕與自信

當卡梅倫腰系苗條的圍裙

勞作在佛蒙特廚房操作間

最是那黯然的一低首

已然還是個

美國的美少年

——給Cameron Meade

十五

絕句在絕處逢生

米兔在迷途

嶗山穿過康州和紐約

披頭士在弦

我們手握象形拳

舉杯，干杯，又貪杯

飲盡深圳的青島

和青島的米德爾敦

每一次擺頭

都是秀同一把利刃

——給王敖

張爾

詩人，飛地Enclave創始人。著有詩集《烏有棧》、《壯游圖》（《新詩》專輯）及《六戶詩》（合著），有作品被譯為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印地語、瑞典語等。2013年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哥特藍島、烏普沙拉等地參加詩歌活動，2014年參加巴黎第37屆英法國際詩歌節，曾在花神咖啡館、阿維尼翁歐洲詩歌中心等地朗誦。2018年獲美國亨利·魯斯基金會華語詩歌寫作獎勵，成為美國佛蒙特創作中心駐留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