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峰
胡言亂語
在詩歌里,一個“正常人”是沒有價值的,越是正常,他的思緒越是郁結——變得理性。因此,偉大的詩歌往往出現在童稚和瘋子之口(或者至少可以說一個優秀的詩人必然有異于常人)。
“胡言亂語”必然讓慣常的詩歌系統崩潰。“胡言亂語”本身是就對固有的語言的一種解構,它必然帶來語言的陌生化和諸種可能性。因此在一個詩人真正進入詩歌時,他不可能是思緒牽著語言走,而是語言在指引著詩人——來自另一個國度的語言在痛擊、摧毀詩人,讓詩人語無倫次的同時創造了一種新的秩序。做一個詩人是悲哀的,詩歌的宿命本身決定了詩人的宿命。因為在愛上詩歌那一刻起,詩人就走上了一種毅然決然的道路,那就是千方百計把自己“弄瘋”。(很多舍不得把自己弄瘋的人,便把自己灌醉,來最大限度地創作詩歌)只有瘋了,一個詩人才擺脫了慣性(語言的自律),才最終實現了語言的自覺和自由。
我曾經讀過這樣一段話,大意是,文字是純潔的,一旦文字與文字形成了言語、語言就丑陋不堪。在我的詩歌長旅中,我一直夢想著把語言打斷打爛,我要讓它還歸到文字的荒蠻狀態,因此我很贊賞一些詩人把文字隨便亂扔組合而成的詩歌。那是偶然但同時也是必然。它更多的是沿著它自己要去的方向,而不是人們按邏輯和道德等指定的囚獄。
我幻想著寫出一部大詩,它怎么看都像一種臆想。它純粹是文字束,一串串的可長可短,可急可緩——文字不僅僅是橫豎排列,還可立起來,可以讓文字壓在文字的身上——一切都轉化為符號,像龐德的《地鐵車站》一樣,扯一根枝條就會帶出許多濕漉漉的意象的花瓣……后面的語言可以沿續前面的語言,也可以摧毀前面的語言,語言可以朝東走也可以朝西走,當行則行當止則止,一首詩就像趕著語言或文字的群羊進入林子里,羊最后自由了。可能會是陌生化的混亂最后主宰了詩歌,在這樣的詩歌面前,語言學教授、文學大師們肯定會瞠目結舌。
很多人注定無法成為大詩人,是因為他們還心存顧忌,還有很多東西放不下,還不敢成為瘋子。
詩意地棲居
活著時常是沒有詩意的。稍有懈怠,米缸就會變空,衣服就難以御寒,居住就會唱茅屋被秋風所破歌。不敢進醫院,無錢進學校……人,大量的時間都忙于生活資料的獲得;人,被生存折磨得形神俱疲……然而,哲(詩)人就是哲(詩)人,還能在生存的困頓中,實現詩意的安居:
“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居住在大地之上。”
荷爾德林詩意地安居是對世俗生活的一種拔高。它至少是一種對高壓生活的解壓。“痛苦要忘得越快越好,快樂則要銘記在腦海。”在生活的箴言中,人的安居才成其為安居,才把被動的生活轉變成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才變得以人為主體,創造詩意的存在。
在海德格爾的不朽著作中,我也能讀到一個詩意的海德格爾及他澄靜的存在和思。在德國南黑森林一個開闊的山谷,它陡峭的斜坡上,有一間滑雪小屋, 一間僅六米寬、七米長的小屋——低矮的屋頂覆蓋著廚房兼起居室、臥室和書房。小屋里一個思想者在海拔一千一百五十米的高度游蕩著,他像一個偉大的神引領著一代代人的精神高度。
他把小屋當作他“工作的世界”,“思想訴諸語言的努力,則像高聳的杉樹對抗猛烈的風暴一樣。”(海德格爾:《我為什么住在鄉下》)他不是隱逸而是把思深深扎根于在場的生活。盡管他的工作會被“研討會、演講邀請、會議和教職”所影響,但他一回到小屋,就會有存在與思的追問重新涌現出來。他說在這里他體會到的不是寂寞而是孤獨,正是孤獨,“將我們整個存在,拋入所有到場事物本質而確鑿的近處。”(海德格爾:《我為什么住在鄉下》)
海德格爾置身于大自然的同時,也會在夜間工作之余,和農民一起烤火,沉默地聽當地老百姓說話。村里有一個八十三歲的老婦人時常爬上高坡去看他,看他是否“在那兒”,是否有人把那兒洗劫一空。在他接受柏林大學講課的邀請時,農民會斬釘截鐵地勸告他:“不去。”海德格爾在德國南黑森林里享有了自已的詩意。
同樣享有詩意安居的還有美國哲學家梭羅,1845年3月,他借了一柄斧頭,孤身一人,跑進了無人居住的瓦爾登湖邊的樹林里砍樹筑屋,并在小木屋周圍種豆,種蘿卜、玉米和馬鈴薯,自給自足生活了兩年零兩個月又兩天,過著他認為的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他試圖鼓勵人們要簡化生活,將時間騰出來體悟生命、品味人生。他想通過自己的生活實驗,告訴世人不要被紛繁復雜的生活所迷惑,從而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和意義。
現代人的內心,早已被技術、功利、實用、貪腐的世俗生活逐出了原鄉。因此荷爾德林預感到,技術、功利等的擴展將會抽掉人的生存根基,人無家可歸,失落自我,沒有歸屬,流落異鄉,而精神虛無。因此,他也預感到人類必將重返故里,還鄉成了荷爾德林晚年思考的一個命題,還鄉就是返回人詩意地棲居之所,返回與神靈親近的近旁,正如海德格爾評荷爾德林詩句所說的:“詩人的天職是還鄉,還鄉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在現時代,這句話似乎更具有震撼力,回鄉,即回到神圣之鄉、精神之鄉和詩意之鄉,而我的故鄉呢?我把它定位為在大地之上的漫游和思,正如梭羅所說:“再沒有比自由地欣賞廣闊的地平線的人更快活的了。”
詩歌在尋求當代的合法性
詩歌每個時代每個年代甚至每分每秒都在改變,這和“人不能二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是相同的——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用非常簡潔的語言概括了他關于宇宙事物時刻在運動變化的思想。近來詩歌在漸變中實際上正在醞釀突變,只是有很多詩人在思想和寫作技巧上還沒有準備好。
當下寫作的難度是現實的難度。寫作一直在從現實到內心反復來回。現實即客觀存在的事物或事實解釋,真實的即時物。它有兩層意思:一是客觀存在,二是主觀的闡述。當下的現實是什么?這是我們需要真正觸摸到的核心,而我們的詩歌正是與之相適應的藝術產品。
當下詩歌的現實,就是要解決好詩歌與生活、詩歌與時代、詩歌與市場、詩歌與信仰、詩歌與歷史經驗、詩歌與文化傳統、詩歌的內容和形式、詩歌的風格和創新、詩歌的價值觀、詩人的創作狀態與人格和修養、批評的標準與態度、傳播方式、現實主義和非現實主義等問題,實際上是詩歌要尋求它在當下的獨立和合法性。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從詩哲融一、玄化詩學、實用詩學幾個角度對詩的合法性地位給了確定。而實用詩學是柏拉圖所有詩學理論的最終目的與歸宿。有人將實用詩學歸結為兩部分,一是塑造個體的道德;一是為政治服務。實際上,我國詩歌發展歷史和這兩點相匹配的。詩歌在當代合法性,也正是基于這兩點:詩歌的道德法則和政治法則。
那么如何塑造個體的道德?這是當下詩人需要研究的課題之一。個體道德是相對于社會道德而言的一種道德類型,是指具有一定社會身份并起一定社會作用的個人,基于發展和完善自我的目的,在對社會道德予以認識、選擇及其內化的過程中所形成的個體道德素質與內心道德準則的總和。通過個人的道德認識、道德情感、道德意志和道德行為表現出來,是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行為活動個性化了的道德特質,善和正義是柏拉圖的道德核心。柏拉圖和儒家仁者愛人同出一轍。實際上,詩歌要提高對當下、對底層的關注度,貼近生活、貼近民眾的酸甜苦辣,這樣才能真正建設詩歌的“理想國”。口水、下半身、腦殘體等詩歌雖然獲得了個性的張揚和釋放,但它并沒有塑造個體的道德,因此,它必然被受眾所唾棄。
詩歌的政治性,實際上是希望詩人有大情懷,有屈子、司馬相如、曹操、郭沫若、臧克家、郭小川、艾青等政治抒情詩人的大情懷,他們有極為飽滿的家國意識和政冶激情,詩作如從山頂上滾下的石頭,在時代的群山之間激起轟鳴。
當下,很多詩人還停留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寫作經驗中盲目自戀,固步自封,詩歌缺乏新鮮感缺乏時代感和撞擊力。很多詩人在文藝思潮發生嬗變時還在觀望,只有一小部詩人開始新時代詩歌的實踐和探索,但實踐和探索得還很粗淺。這個時期,正是新的詩歌潮流即將誕生的前夜,也是大詩人即將誕生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