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蔥
它有力的腿,它烏黑的甲殼
像星星點綴于這漫無生機的舞臺
一個平庸的年代,連惡
也成為虛榮。它們這時間之沙的騎士
生命像沙一樣流走
像是徒勞,像是上帝之手的精妙
帶著對大地的羞怯,它們
一代代繁衍,但從不命名
因為它們自己就是一個地球。
——節選自《屎殼郎》
在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交界處的邊緣,也就是我們種植的梭梭林中,可以看到的生命中最多的是蜣螂,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屎殼郎。相比于黃沙漫漫,如果我們仔細觀察,會發現它們有著極其敏捷的動作和與它的聲名相去甚遠的油亮的外表。
我沒有想到的是,屎殼郎會成為我一部詩集的開始之一。第一眼見到的時候總是讓人驚訝,正如我們看到樹齡較長的梭梭時,往往會為它頑強的生命力感動,它們猶如火焰,裸露的根在風沙的侵襲中緊緊攥著沙。后來我了解到,梭梭抗旱、抗熱、抗寒、耐鹽堿性都很強,莖枝內鹽分含量高達15%左右,每一株梭梭可以管住10平方米的沙地。盡管這些只是植物天生的特性,但在黃沙漫漫的荒漠,你仍然會被這些頑強的生命所震撼。
2016年4月底,我第一次踏上民勤的土地,第一次看到梭梭。這一次,對多年前在漫游戈壁灘和沙漠邊緣時,鐵絲圍起的看似空無的荒漠卻寫著“林區嚴禁煙火”的疑惑恍然大悟:貧窮會限制人的想象力,同樣,看多了樹木的巍峨,這同樣限制著我對沙漠森林的想象力。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都成為我后來寫作的內容,或者是背后的風景:一本延續三年寫作的詩集由此開始。
我一次次地被震撼。
在我們的腳底下,在沙丘之下,是被掩埋了的村莊。
甘肅民勤,距離杭州2600公里,位于甘肅省西北部,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的兩面夾擊之中,但它也曾經是水草豐美的牧場,也曾經草長鶯飛,而不是現在的“中國沙塵暴的四大策源地”之一。它的綠色、它的生命之色的消褪,實際就是當前我們生態環境惡化的表現之一。
作為每一個個體,我們如此弱小,我們能夠做些什么?
我們是束手無策,還是積極擔當?
沒有人會強迫你一定要種梭梭,也沒有誰會指責你的袖手旁觀,但當你種下一株梭梭,當你在生命中的某一年,和遙遠之地的一株你之前可能都不認識的植物發生聯系的時候,你可能會感覺到一種宿命:我們是如此的卑微,但我們團結在一起的時候,力量是強大的。
2016年、2017年,這兩年的四月去民勤都遭遇了沙塵暴,那種“末日鏡像”非親歷者不足以言說。在沙漠中,當沙塵暴呼嘯而至時,我想到的一個形象就是鴕鳥——能夠在危險中把頭埋起來而不顧周遭發生的一切。
這些經歷,在經過最初的新奇過后慢慢沉淀,構成了我所寫作的沙漠詩篇最開始的部分。
“但遙遠之地卻讓我們熟諳,正如/水流還在,在百米之下的深處/我們的渴能夠那么深嗎?我們的唇/能夠綢繆于我們身體里流動的河流嗎?/改變,或者繃緊,樹的嗚咽/那么如影隨形,風吹動了我們/所有的黑暗和暴怒/它們依然在我們的雙臂之間”
(選自《在曾經的湖底,遭遇沙塵暴》)
從飛機的舷窗往下看,大地蒼茫,那個時候,一個想法突然形成,我要把這組原本預計寫15首的組詩擴展成為一部詩集,它將記錄我靈魂中隱秘的角落。
在多次往返的民勤中,它已經成為我的一道門。從根本上說,這僅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它的意義,又遠遠超越了日常的工作,它成為我的一種哲學。
在多方面的努力下,萬畝梭梭林日益形成。
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并且能夠始終,這是成功的基本要素。
我想起在民勤小而干凈的街道上,午夜,下課的孩子騎著單車而過,他們讀書的用功和自覺,是我們很少在其他地方可以看到的,無論其初衷如何,他們會醞釀出自己人生的甜蜜來。
當我在不同的時間來到民勤之時,無論是它滿目滄桑,還是清新蒼翠,我總覺得在兩大沙漠之間,出現這樣的一片綠洲有其特殊的意蘊:它在向我們傳遞一些自然的訊息,人和自然如何才能相互依存?比如民勤曾經存在的濕地潴野澤,當它消失的時候,現在我們開始修復工作,還能把它找回來嗎?
正如我很多次去學校做公益講座時,和孩子們講述這些有點復雜,而這個世界的秘密,需要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自己去發現,我們現在所能給予他們的,無非是告訴他們如何用自己的善意去擁抱這個殘缺的世界,我們有很多看不懂的東西,人類有時候會短視和愚蠢,但終究,我們需要以善意去對待這個世界。
長詩《潴野澤》的寫作從構思到定稿跨度大約是三個月,它建立在歷史和現實之間,產生于30多首短詩寫作的基礎上。對我個人而言,這是在寫作近三十年后的一次冒險和有趣的嘗試。它的完成是也一次證明,修補了我在寫作中的一些心態:它讓我沉靜下來。
2018年12月初,在電腦上敲下了《風凌石》的最后一個字,我舒了口氣,這部詩集在耗時三年終于完成了,它包括50首短詩和一首長詩,現在它們以一個完整的面貌出版發行。但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它永遠沒有完成的時候。
它的完成有待于更多的時日和更多的參與。
我想起在民勤散步的時候,邂逅那些因缺水而干渴致死的沙棗樹,它們枯干枝條上甚至還綴著上一年的果實,我采摘下來嘗試著辨別它的滋味:在澀味之后有著明凈的甜:
慢慢干枯,在時間的枝頭
像是被慰藉的手,或是被看到的眼睛
它們的成熟猶如這浩淼
一種旋律,這些縮小了的臉龐
一個曾經豐盈的形象,年輕時
我們有過這樣的時光之渡,
眺望、看見,在沉思的年代
被饒舌的群鳥所啄食
那些沉積的淀粉,轉化為
身體的一部分,消融于這個
在循環和反復中播放的季節
是卑微之物給了這個世界可以觸摸的甜
讓我相信造物小小的善意
——節選自《沙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