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神義論》看萊布尼茨的“可能世界”觀念

鐘承婭 伍志燕

（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0）

我們知道，萊布尼茨是著名的哲學家。康德曾稱其為大陸理性派哲學的代表，他主要的貢獻即提出了完整的形而上學理論——“可能世界”學說。這套學說形成的思維前提，即萊布尼茨的三大邏輯思維原則：矛盾原則、充足理由原則和圓滿性原則，而前兩者即可能性思想產生的基礎。“可能世界”學說的產生是萊布尼茨可能性思想的一大延展，也是其哲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萊布尼茨來說，他的可能世界是出于神學的目的而產生的，旨在維護上帝的無上智慧、至高之善以及神圣權利。在他的著作《神義論》中，強調上帝所展示的無限多的可能世界，其中只有一個最好的、完美的現實世界，而上帝要基于一些充足的理由對此進行選擇。如何選擇？選擇的理由是什么？這需要我們從萊布尼茨的相關思想基礎開始探討。

一、基于“可能性”思想的“可能世界”

萊布尼茨的可能性思想是從亞里士多德那里繼承和發展而來的，是萊布尼茨整個學說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作為哲學范疇的可能性思想在哲學史上是一個重要的存在，在他的形式質料說中通過對前人有關思想的深入研究，高度概括，曾明確提出了可能性與現實性這對哲學范疇。他認為，“事物有些是潛在的‘是’，有些則為完全實現的‘是’。”[1]94也就是說每個事物是可以分為潛在的和現實的，并且何為潛在的何為現實的，他認為，“所謂潛能，這就是普遍而未定限的物質，所相涉者皆為無所專指的普遍；迨其實現則既為一有定的‘這個’這就只能是‘這個’已經確定的個體了。”[1]288再者，“‘實現’所指明一事物的存在，其存在方式與前所說的潛在不同；我們說一塊硬木中存在赫爾梅雕像，全線中潛在著半線，因為這是可以雕刻或分離出來……僅是一塊材料與由此材料雕刻成形的，以及一切半制成品之間諸對照。這些配對中，一項可釋為潛能，另一項可釋為實現。”[1]177-178不難看出，亞里士多德所描述的可能性與現實性是一對相輔相成的范疇，一是存在于可能并無完全實現；二是能看到已經形成實現的，就像樹木對于一張桌子，兩者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雖然這種可能沒有實現，但是卻有實現的潛力，只需加以一定的條件，可能性即能轉化為現實性。

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著作中舉了很多例子分析可能性和現實性，是這一思想的集大成者。萊布尼茨就是在受到其影響后，將可能性思想滲透到了他的哲學體系當中。正如即將談到的“可能世界”學說，萊布尼茨吸收了亞里士多德關于可能性的思想，同樣承認事物所包含的可能性和現實性，并且認為可能性是多樣化的存在，它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等同于現實性，兩者相互依存。此外，他還認為可能性存在于沒有包含矛盾的事物中，就像人們撰寫小說時，雖說里面的情節都是編造的，但也是可能會發生的，也就是說，我們能理解的都是可能的。很顯然，在這里，萊布尼茨想表達的就是可能的存在與可設想的存在是一致的，如同他在其《單子論》中提到的“上帝存在的可能”“無窮個可能的宇宙”。關于可能性與現實性的關系問題，亞里士多德沒有明確的指出，而萊布尼茨基于認識論的范疇對此進行了深入的分析。“憑感覺所提供的機緣，集中注意力，就能在我們心中發現這些法則。”[2]514在他看來，可能性對于現實性的轉化主要是通過外在的“機緣”，也就是感覺的活動，這個活動是將早已存在的潛能變為現實，而感覺產生現實的變化需要“心”的作用，需要來自于自身的能動性，外在的“機緣”只是一種誘導。可以看到，萊布尼茨在可能性與現實性上的辯證分析是值得我們學習的，這也是他基于亞里士多德思想的一大進步。

二、萊布尼茨對于可能世界的描述

（一）可能世界與可能個體的唯一對應

萊布尼茨在《神義論》一書的結尾處講了一個寓言故事，這個故事也一直被人們津津樂道，主角是西奧多魯斯(Theodorus)，以睡夢中旅行的形式，通過中間人朱庇特(Jupiter) 的指引，在一個命運之殿，與朱庇特的女兒帕拉斯( Pallas)女神發生的故事。借助這個寓言故事里的命運之殿萊布尼茨提出了可能世界這個概念，“一個個房間相互重疊，構成金字塔的形狀。人們愈接近金字塔尖，房間便愈美并展示著更加美的世界。……金字塔有開端，但人們卻看不到它的終端；它有頂端，但卻沒有基座，它一直往下延伸以至無窮盡。據女神解釋說，這是由于在無數可能的世界中有一個最好的世界，否則上帝便不會決定創造一世界；然而，每個世界之下都有不太完美的世界；因此金字塔向下無窮盡地延伸下去。”[3]433命運之殿里的每一個房間都是一個可能世界，無窮個世界對應無窮個不同類型的個體，但其中處于金字塔頂尖的就是最好的可能世界，即現實世界。

“你可以以同樣的方式想象眾多世界之有規則的順序，所有這些世界只包含著所關系到的個案并從多方面改變著這一個案的環境與結果。……在此一世界中，你將看到一個幸運而又身居高位的塞克斯圖斯，在彼一世界你將看到一個對自己在生活中的平庸地位感到知足的塞克斯圖斯。總之，這里有各種各樣以無數形象出現的塞克斯圖斯。”[3]431-432萊布尼茨認為可能世界中的個體與現實世界中的個體并不是同一個體，每個個體與它所處的每個世界都是一一相對應的，并且兩者的本身規則、發展軌跡都是分別確定了的。從這樣一種神學的方式，萊布尼茨講述著對可能世界的看法及可能世界與可能個體的關系。在萊布尼茨看來，在不同的可能世界中，個體可能是相似的，但絕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人們必須注意到，在諸可能的世界的每一個世界之中，一切都是相互緊密聯結著的：宇宙不論可能是哪一種形式，都是完全一體的，猶如一個大洋。最細微的運動也會將其作用延伸到最遠的地方——雖然這一作用隨著距離的擴大而越來越微弱地被感知到——所以，上帝由于遇見到祈禱、善行、惡行以及其余的一切，他便預先一勞永逸地為一切事物規定了秩序；每一個事物在它的此在以前便在觀念上（idealement）參與了為一切事物之此在所作出的決定。”[3]109萊布尼茨認為，每個可能世界中的個體是相互聯系的，它們各自承擔著所在世界為此確定好的規則，每個個體也都會對整體，也就是整個所處可能世界產生影響。由此，我們確立了一個可能個體的同時也就確立了該個體所處的整個可能世界。

比如，“圍困基伊拉城的個案屬于一個可能的世界。這個世界只是通過所有一切與那一假設想聯系的東西而與我們的世界區別開來，關于這個可能世界的觀念包含著在這一個案中所可能出現的一切。”[3]133萊布尼茨以為，可能的存在是不矛盾的，一個可能世界與另一個可能世界是彼此獨立、不相容的，同樣一個可能世界里的個體與另一個可能世界里的個體也是如此。總而言之，萊布尼茨認為的可能世界與可能個體的唯一對應關系是合理的，個體的變化也必然會導致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可能世界的產生。世界蘊含著個體，個體決定著世界，世界由個體促成，即可能世界是可能個體的集合體。在萊布尼茨看來：“由無窮多個的具有各種性質的事物所形成的可能的事物的組合就是一個可能世界。”就像一個世界中善惡，沒有了惡，它便也無所謂這個世界，它的創造者認定了，選擇了這個世界，也就早已將此考慮進來了。[4]

（二）多元的可能世界與單一的現實世界

萊布尼茨在談到惡從何而來時說到可能世界是無限的必然性，“雖然形體的惡和道德的惡并非必然，但它們借助永恒真理確實是可能發生的，這也就夠了。由于這浩瀚的真理區域包含著一切可能性，所以，必然存在這無限數量的可能的世界，惡必然會進入其中的一些世界，甚至其中最好的世界也必然包含著一些惡。”[3]120萊布尼茨的可能世界是多元的，有無數個。正如上述《神義論》中講到的結尾那個寓言故事，帕拉斯女神對西奧多魯斯(Theodorus) 說到：“你在這里看到的是在我守護之下的生命之宮。它里面所展示的不僅是一切真正發生者，而且也有一切可能者。”[3]431可以看到每一個房間都旨在為西奧多魯斯( Theodorus)展示每一個可能世界，在這金字塔下無限延伸的可能世界是無窮盡的，有好的，有不好的，有完美的，有不完美的，那些無窮的可能世界在萊布尼茨看來都是通過矛盾規律而產生的。而金字塔尖就是最完美最好的可能世界，仁慈的上帝根據充足的理由原則選擇此世界并將之賦予我們，成為我們人類生存繁衍的現實世界。萊布尼茨說過，可以設想的存在都是可能存在的，也就是說我們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世界，那都是可能世界。

既然可能世界是無數多的，那么現實世界是否也是呢？其實不然。帕拉斯女神說過“朱庇特在現存世界開始之前便審視了這里的一切，考慮了一切可能的世界并從中選擇了最好的一個。”[3]431萊布尼茨認為現實世界是上帝選擇的那個最好的可能世界，是獨一無二的。很顯然，我們的現實世界本身就是可能世界的其中一個，猶如可能性包含于現實性之中，也就是說那些可能個體或是現實個體的可能狀態。現實世界與可能世界有同一，有對立，對于可能世界的認識不能脫離現實世界，反之亦然。通過可能世界我們可以預知現實世界，雖然，對于萊布尼茨一直都是披著厚厚的神學外衣，但揭開外衣，你會看到，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邏輯性上，他是合理的。在《單子論》中，萊布尼茨講現實世界是單子的結合，這些單子存在于當下的現實世界中，上帝早已看到了它們之間的組合以及形成的聯系，所有的現實都是預定好的實現。現實世界具有時間上的概念，它的過去、現在、將來都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推移，時間性是作為現實世界和可能世界相區別的顯著特征。

三、對一切世界中最好可能世界的論證

完美的現實世界在萊布尼茨看來是一切世界中最好的可能世界，在相關著作中他也進行了諸多的論證。而最好可能世界為何得以存在？現實世界之所以成為現實世界是由于神圣上帝對諸多可能世界進行的選擇，但上帝是基于何種充足的理由進行選擇的呢？

在萊布尼茨看來，上帝的預知使得未來的一切得以確定，是事物的第一理由。即便這個理性創造物在自由行動中產生的未來的某些偶然事件，不受上帝的決定和外在的原因的制約，上帝仍然有預見這一切的手段，因為上帝在容許它的此在之前，便已看見了它在此領域中的各種情況。就像世界中的善惡，上帝由于預見了這一切，因此，便為一切事物規定了秩序。每一個事物在它此前便在觀念上參與了為一切事物之此在所作出的決定，所以在某個宇宙中，任何東西都不可能發生變化，缺少了某一個細微的點，都不再是所說的這個世界，也不再是選擇了它的創造者所認定的，將一切考慮進來的最好者的世界。假如無數多的可能世界里不存在最好者，那可以說上帝就沒有創造世界。就像數學中最大值與最小值的規則，若沒有確定的值，一切都是平均的或根本沒有產生的。一個現存的本體對于諸多的可能性的考慮，主要是它所形成著的觀念的理智（entendement），從它們中選擇其一的意志的行動。只有這種實體的權力（puissance）才能使這種選擇有效，權力針對著在，智慧或者理智針對著真實，意志針對著善。因為權力、智慧和善方面針對著的是可能存在著的一切，所以也是絕對完美的，并且一切事物都是相互聯系的，原因只能有一個，也就是理智作為的本質之源，意志作為的生存之根本。以上都證明了事物通過上帝而產生，也表明上帝的唯一性及完美性。正如萊布尼茨說的：“他像一個偉大的建筑師，以完成一座美麗宮殿的建造的滿足或者榮譽作為自己的目的，他反復斟酌在建造時必須考慮到的一切：形式與材料、地點、位置、手段、工人、支出，然后方才作出最終決定。”[3]156

上帝總是按照最高理性在行事，在選擇最好者時從不猶豫，也不會被迫為之。在他這里，每一種結果都是可能的，因此，這個選擇是自由的，不受制約的。另外，上帝的任務只在于決定選擇其中一個，事物的本質和以往可能狀態下的存在方式都是不受改變的。萊布尼茨認為：“既然在上帝的觀念中有無窮個可能的宇宙，而只有一個宇宙存在，這就必定有一個上帝進行選擇的理由，使上帝選擇這個而不選擇另一個。”“這個理由只能存在于這些世界所包容的適宜性或完滿性的程度中，因為每一個可能的世界都是有理由要求按照它所含有的完滿性而獲得存在的。”[3]492他認為上帝選擇此一世界而非彼一世界作為最好的可能世界是有充足理由的，即智慧的認識、慈善的選擇（最真實的善）、權利的創造，以此達到最好最合適、最完美的現實世界。

智慧的認識。萊布尼茨認為，上帝代表著理智，而必然性也就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特性，是理智的對象，如果這個對象，存在于永恒真理之中，也就是說，必然性存在于上帝的理智之中。“當然，對上帝而言，沒有其他任何法官強迫他賜予人某種將轉變為惡的東西。他不像朱庇特那樣害怕斯提克斯。他的智慧是他可能發現的最高法官；智慧的判決是不可收回的，這是命運的判決。……智慧向上帝指出的完全是可能設想的最好的施善方式；因此，從中所產生的惡只是最好者之不可避免的后果。”[3]196

慈善的選擇（最真實的善）。“上帝有著更加充分的、對他更有價值的理由容忍惡。這不僅因為他從中引出更大的善，而且他認為惡與一切可能的善中最大的善是聯系在一起的，所以，假若他不容許惡，便是一個錯誤。”[3]204萊布尼茨認為，惡的存在是有理由的，善需要惡的前提。上帝的智慧和善都要求我們，容許惡是出于某種道德上的必然性。“上帝要拯救一切人，這就是說，只要人自己不阻止他并拒絕他的恩寵，他將拯救他們。但是，他既沒有義務也不想借助理性隨時克服他們的邪惡意志。他有時也這么做，如果更高的理由容許，如果產生于他的一切思考中的后續的和決定性的意志促使他選擇一定數量的人的話。他為一切人提供幫助，使他們皈依信仰，使他們堅持善。”[3]211萊布尼茨說過，一個真正的行善者的施與是很及時的，不會讓他所愛的人在痛苦中忍受。他有輕而易舉的能力可以為善，所以，也不會讓他的善被某些惡所摻雜，更不會以謀取個人私利的方式為善。他的善的選擇是最真實的善。

權利的創造。上帝用物質和精神構建著他樂于創造的一切，可以說，他作為一個偉大的建筑師，一個優秀的雕塑師，旨在制造著他認為的最好的東西。物質創造出一切可能的藝術品中最美麗的作品，精神建立著一切可以設想的統治中最完美的統治，并且，為它們構建了相互之間最和諧的體系。萊布尼茨說：“上帝雖然是權力無限的；但他的權力是不確定的，慈善與智慧共同決定著他的權力，使他創造出最好者。”[3]205

再者，上帝在決定創造世界時，就著手的是最有效的方式表現他的完美性，并且，也是與他的無限智慧和真實慈善最相宜的方式。“盡管如此，在還沒有認識這一點之前就應承認，上帝以可能的方式中最好的方式按照引導他的行動的無限智慧做著一切。樣板和范例就在我們眼前，我們只需觀察一下在上帝作品中的某些自身圓滿完成的東西和所謂孤立的東西。這樣一個所謂由上帝之手塑成的整體便是一種植物、一個動物、一個人。不論我們如何驚嘆它的結構之美和精巧都不為過分。”[3]212因此，可以說完美的現實世界之存在基于上帝的選擇，基于上帝所擁有的無限的智慧、真實的慈善以及神圣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