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梅
(北京京北職業技術學院,北京 101400)
起源于黃河文明的中國古代文化對女性眉妝的重視程度讓西方人感到匪夷所思,秦漢時期及之前的文學作品對眉的描繪和贊譽是沒有性別之分的,“粉白黛黑”不僅可以用來描繪女性,還可以用來贊譽男性。將“眉”與女性情態與姿態美直接聯系起來的是漢代的劉熙。中國古代女性的眉妝類型可謂種類繁多、樣式各異,《詩經》中的“螓首蛾眉”;漢代的八字眉、蛾眉、青黛眉、遠山眉;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黃眉;隋唐時期的細蛾眉、函煙眉、三峰眉、倒暈眉、桂葉眉、半額眉。直至宋朝,中國女性妝眉藝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出現了“百眉圖”。隨后的元曲、明清小說對女性之眉的描摹也沒有超出“百眉圖”的范疇,在明代小說家馮夢龍的筆下,“那名姬姓杜(十娘)……兩彎眉畫遠山青……”[1];
《金瓶梅》里的潘金蓮“翠彎彎似新月的眉兒……”[2];《紅樓夢》中才高氣傲的林黛玉“兩彎似盛非盛籠煙眉……”[3]。此外,還有王熙鳳的“柳葉眉”,崔鶯鶯的“青山眉”等,但這些眉形黛色都是對傳統眉型的延伸和拓展,都沒有脫離傳統娥眉、新月眉、小山眉、柳葉眉的輕柔、纖弱、溫和、線條流暢之美,正如“行若弱柳拂風,靜若月花照水”般的林黛玉,訴諸于以男性為主體的文人墨客筆端的女性各式眉形黛色都浸潤著中國古代女性特有的溫柔、順從、悲憫氣息。
但是,在不同的朝代,除了以上列舉的典型眉妝外,還曾出現過不同于主流眉妝的特例,如西漢時期的八字眉,東漢后期流行的啼妝,隋朝時風靡一時的鵝黃妝,唐朝盛行的廣眉、桂葉眉、血暈妝等,但是這些眉妝都只是在某些朝代出現,旋即被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究其原因,不得不歸結于中國古人一脈相承的審美觀:生態的自然、線條的靈動、悲憫情懷的生發等。
中國特有的水墨山水畫和書法藝術以線條的飄逸、靈動而風靡全球,其實,縱觀古代流傳至今的經典眉形:柳眉、娥眉、月牙眉、遠山眉等,無不蘊含著與中國書畫藝術一脈相通的線條美。通過古詩詞,我們可以窺見中國古代女性經典眉形所蘊含的輕盈靈動的線條美?!岸昝肌薄靶∩矫肌痹谥袊旁娫~中的幻化凸顯了中國古代女性經典眉形所蘊含的靈動線條美。
中國古代女性經典眉形的線條美體現在線條的舒展和靈動上,溫庭筠在《南歌子》中用“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盵4]刻畫了當時女性纖細、微曲、連娟的俏麗眉形?!对姟ばl風·碩人》用“螓首蛾眉,巧笑倩兮。”[5]來形容莊姜的貌美,此處,“蛾眉”取意為蠶蛾細長而彎曲的觸須。自此,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蛾眉”就成了“美麗眉毛”“貌美女性”的代名詞。韋應物的著名詩句“娟娟雙青蛾,微微啟玉齒”中“娟娟”一詞的連綿細長之狀極形象地刻畫出了蛾眉的纖細修長,故“蛾眉”有時也被寫成“娥眉”,此“娥”應取自“仙娥”的靈動輕盈之態,所以,“蛾”與“娥”在形容眉時,是相通的。毛熙震的《浣溪沙》云“一只橫釵墜髻叢,靜眠珍簞起來慵,繡羅紅嫩抹酥胸。羞斂細蛾魂暗斷,困迷無語思猶濃,小屏香靄碧山重。”[6]57
除了蛾眉呈現出的輕盈、流暢的線條美,遠山眉(又稱小山眉)也因為式樣延綿而色淡廣受歡迎。遠山眉線條的流動、顏色的幻化與中國古人“一衣帶水”的審美觀相吻合,因而,受到了諸多以男性為代表的文人墨客的青睞?!痘ㄩg辭》用簡潔的“黛眉山兩點”[6]3凝練出了女性遠山眉與自然界中山形黛色之間形的相似、色的合一。
李漁曾在《閑情偶記》中通過對張京兆畫眉的佳話對女性經典眉妝的線條美“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的贊譽,而他對中國古代女性眉妝線條美的最高贊譽僅有一個字,即“曲”。他在原文中這樣說,“張京兆工于畫眉,則其夫人之雙黛,必非濃淡得宜,無可潤澤者。短者可長,則妙在用增;粗者可細,則妙在用減。但有必不可少之一字,而人多忽視之者,其名曰‘曲’。必有天然之曲,而后人力可施其巧?!既暨h山’、‘眉如新月’,皆言曲之至也。即不能酷肖遠山,盡如新月,亦須稍帶月形,略存山意,或彎其上而不彎其下, 或細其外而不細其中,皆可自施人力。最忌平空一抹,有如太白經天;又忌兩筆斜沖,儼然倒書八字。變遠山為近瀑,反新月為長虹,雖有善畫之張郎,亦將畏難而卻走。”[7]
與西方認識自然、征服自然的思想不同,傳統中國文化更樂于接受自然,強調與自然和諧相處,力圖實現“天人合一”。中國傳統文化這種特有的自然情結不僅表現為文人墨客通過山水詩來直接贊美自然萬物之美,通過對自然的關照,醒悟自身,探尋哲理;而且,還表現在將自然之物與人性美、女性容貌美不留痕跡的比附和指代上。女性眉妝和月亮、山黛、柳葉、蛾須等自然之物的比附和指代折射出中國古代文人濃重的自然情結,而中國文人的自然情結則使自然之物美與女性之陰柔美融為一體,自然之美借助女性美來真實化,女性美則通過自然美得以升華。
月是中國文人心目中神圣而又多情的女神,纖弱、清冷的初月可以是孤寂的象征,也可以是中國女性陰柔美的化身;眉與月的相映成趣貴在女性之眉形與初月纖細形態的相似上,取其陰柔之美。新月眉,又稱卻月眉、月稜眉?!懊既缭隆薄霸滤泼肌钡脑娋湓谖覈糯娫~中屢見不鮮。周紫芝曾用“月眉星眼,閬苑真仙侶”[8]表達對新月眉的喜愛之情。
要談眉像山形,山若眉式,不得不歸結于“遠山眉”這一形象的稱呼。但文人墨客對它的聯想和發揮,卻遠遠超出了“遠山眉”的本來含義。晏殊《訴衷情》詞中有言:“露蓮雙臉遠山眉,偏與淡妝宜?!盵9]遠山眉之所以廣受歷代主流文化推崇,除了它線條的曲折、延宕,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即它的顏色迎合了中國古人崇尚“粉白黛黑”的審美心理?!对坡绰n》中記載,“前代婦人以黛畫眉,故見于詩詞,皆云‘眉黛遠山’?!盵10]女性眉形黛色的幻化呈現了起源于黃河農業文明的中華文化對山色自然的親近之感。
柳也是中國文人喜愛的意象之一,輕柔的柳絲猶如女性婀娜的身姿,猶如女性綿綿情絲,而新發的柳葉則常被比喻成女性的眉毛,細長之眉也常被比喻為柳葉。中國歷朝歷代都不乏以柳葉喻眉或以眉喻柳的詩句,張孝祥《鷓鴣天》詞中有“瞻蹕門前識個人,柳眉桃臉不勝春”[11]之句,晏幾道也有詞言“妝鏡巧眉偷葉樣,歌樓妍曲借枝名”[12]。中國古代文人以柳葉喻眉或者以眉喻柳,固然與柳葉眉的線條流暢、形態溫婉有關,但也與中國古人對柳的喜愛有關。中國自古有折柳贈別的做法,故柳樹、柳枝自然成了古詩詞中離別、相思的代名詞,因此柳葉眉也備受中國古人青睞。
女性眉妝和月亮、小山、柳葉、蛾須等自然之物的比附和指代折射出中國古代文人濃重的自然情結,而中國古人這種濃重的自然情結則使自然之物美與女性之美融為一體。
在古代女性的妝容中,眉與眼最善表達情緒,這也是眉眼區別于云鬢、玉手、唇、口等其它器官的獨特之處。與眼睛對人類喜悅抑或愁緒的雙重表達不同,古代女性的眉妝有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愁緒和悲情。這固然與女性眉形的線條變化有關。郭茂來說“從心理學的角度,一根自左下角伸向右上端的斜線,具有一種上升的印象,預示著發展、前進、活力、飛躍,給人帶來樂觀的感受。從左上端伸向右下角的斜線容易給人產生下降的感覺,預示著衰退、意外、艱難、危險等趨于悲觀的氣氛?!盵13]縱觀中國古代延續至今的經典眉形:柳眉、新月眉、小山眉、蛾眉等,無不是從左上端伸向右下角的斜線,隱含著女性隱忍、無處言說的悲情,而女性這些經典眉妝的歷代延續也折射出中國古代文化特有的悲憫情懷。
在表達愁緒方面,林黛玉的“顰眉”是對女性眉妝所蘊含愁緒的最形象表達,“揚眉劍出鞘”僅限于描繪男性的陽剛。除了顰眉,愁眉、斂眉、低眉、蹙眉等均蘊含著無限的愁緒,韋莊的《女冠子》云:“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盵14]和凝的《采桑子》中有“無事顰眉”[15]103,李珣的《虞美人》用“翠眉低”[15]177意指女性的愁緒。
古代女性眉妝蘊含著無限悲情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古代在各種關系束縛中的男性對女性柔弱美欣賞、把玩的隱秘心理;二是古代女性妝眉行為的“被動性”,審美標準的他者化及女性討好型人格屈辱、隱忍心態的乍現。文學源于生活,因此,文學是時代的縮影,中國古代女性重視妝眉的現象固然也是中國古代男權文化的折射和反應。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強調“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16]。李澤厚更直接地一語道破天機,他說“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盵17]
經濟地位決定上層建筑,自從封建統治秩序確定以來,男性就居于了統治地位,女性淪為男性的附庸?!芭韵鄬τ谀行?,成為一個他者,是男性想象力的產物,是為了男性享用而創作出來的物品。”[18]在如此的男權社會里,女人無法對自己的美下定義,她們不能隨心所欲地修飾、美化自己,因為她們不是自己的主人,沒有詮釋美的權力,美與不美也只能由她們的欣賞者——男性來主宰,而這樣的男性多數是居于顯赫地位的皇室或貴族,亦或風流文人雅士。以至于“楚王愛細腰,宮女有餓死”的悲劇時常發生。
女性月眉、柳葉眉、蛾眉、遠山眉等經典眉形在中國歷史上延宕至今的原因,除了中國幾千年男性話語對女性自我意識的剝奪和男性隱秘陰柔性格養成的因素外,還有女性他者人格的乍現。高峰在《花間辭研究》中具體闡釋了處于朝廷和家庭、主人與奴婢、上級與下級等復雜關系網中的男性主體粗糲、勇敢特質的隱匿,敏感、柔弱特質的形成,這種變化引發了他們對女性缺乏攻擊性的陰柔美的青睞,他說“這種敏感的性格特征,使他們不再勇敢,也不喜歡粗線條的東西,而是將生命的意義消耗在對曲線事物的把玩之中,對于婉約的品味之中。”[19]處于經濟統治地位、掌握話語權的男性對曲線事物的青睞,導致處于附庸地位的女性“……就像那些一開始就從男人的視線中尋找贊許目光的人那樣,迫切地盡可能向男人統治的世界奉獻玩偶?!盵20]美國學者Susan Brownmiller也認為:“女人的武器,說起來自相矛盾,從來不是金屬的或肌肉的,而是強調體力上的弱不禁風,這使男人放心(不受威脅)?!盵21]因此,隨著封建社會女性依附于男性社會結構的日益穩定,女性愈發成為了男性欣賞把玩的對象,眉的裝飾也成了女性取悅男性的手段之一,并由此,造就了中國古文化中女性“眉文化”的異常繁榮。
女性通過對眉形黛色的修飾來取悅男性的做法在當今的中國已經成為了歷史,但是,中國古代女性通過眉形黛色來取悅男性的悲劇及其映射出來的畸形兩性關系仍在警示著當今女性對自身審美權力的把握及自身特質的發掘。而審美權力的把握和自身特質的發掘則取決于女性經濟地位的獨立和獨立人格的養成,女性獨立人格的養成一方面依賴于社會大環境的進步,另一方面,更有待于女性獨立意識的突起和女性群體的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