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舒爾茨;《生產的運動》;物質生產;工藝學
作者簡介:張福公,南京師范大學教師(南京"210023)
基金項目: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基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的馬克思工藝學筆記的翻譯與研究”(18ZXC002)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19.01.003
弗里德里希·威爾海姆·舒爾茨(FriedrichWilhelmSchulz)是19世紀德國著名的思想家和政論家。1840年代初,當馬克思還在思想上經歷從主觀唯心主義向一般唯物主義的艱難轉變時,舒爾茨已率先深入到物質生產領域探究人類歷史發展的運動規律,建構起獨具一格的物質生產理論。它在一定程度上要比同一時期的馬克思的思想先行者赫斯1的經濟異化理論更為深刻,并對青年馬克思的思想變革產生了重要影響。但長期以來,國內外學界對于舒爾茨與馬克思的思想關系的探討嚴重滯后,甚至有部分西方學者惡意歪曲兩者的關系。因此,基于原始文本和經濟學-工藝學的思想史語境考察舒爾茨物質生產理論的哲學內涵與理論得失及其對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效應就成為一項重要的理論任務。
舒爾茨的物質生產理論集中體現在他的《生產的運動,從歷史-統計學方面論國家和社會的一種新科學的基礎的建立》1(以下簡稱“《生產的運動》”)一書中。從該書的副標題來看,歷史-統計學構成了舒爾茨理論建構的顯性方法論支撐。但實際上,歷史-統計學的核心內容恰恰來自政治經濟學和工藝學。因此,要想深入把握舒爾茨的物質生產理論的運思語境和思想實質,就必須首先回到經濟學和工藝學思想史中關于物質生產方式的不同理解。而這一思想譜系對于大多數國內學者來說同樣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在“物質生產方式”理解史上,亞當·斯密的分工理論占有獨特的理論地位。因為他首次系統剖析了分工提高勞動生產力的原因,并將分工、勞動生產力與交換關系緊密勾連起來。但受特定時代的制約,斯密的分工理論又存在明顯局限性。首先,他只關注到分工之“分”,而忽視分工之“合”。當斯密以扣針工場為例來闡述分工提高勞動生產力的原因(即分工促進勞動者業專而日進、業定而省時、業精而發明)時,他的出發點是分工的專業化和固定化所帶來的個體勞動者的主體能力提升,而不是分工的聯合或協作及其產生的集體生產力——這種超過個體力量之和的社會生產力正是資本無償占有相對剩余價值的重要源泉。其次,斯密尚未嚴格界劃勞動分工和社會分工,從而犯了“泛分工論”的錯誤,遮蔽了工場手工業分工的資本主義特質——這一錯誤觀念對包括舒爾茨、馬克思在內的許多思想家都產生了深遠影響。最后,他將分工看作唯一的先進生產方式,并以分工邏輯來理解機器,使機器從屬于分工,將機器看作勞動者的上手性工具,從而混淆了機器與工具。因此,斯密無法(也不可能)看到機器大生產對工場手工業分工的超越,更不會看到機器與勞動之間的激烈沖突,從而走向基于分工和平等交換的普遍豐裕。對此,李嘉圖的機器理論做出兩方面的推進:一是他將機器從分工邏輯中解放出來,強調機器在生產過程中的重要地位;二是他首次明確指認了資本關系下機器對工人階級的危害與對立,從而將斯密的平等交換關系推進到對抗性的生產關系層面。馬克思后來高度評價了這一點。2但他尚未科學區分機器與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認為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并提出用補償理論來緩解機器造成的陣痛。而且,他主要是從經濟學角度論及機器的經濟社會影響,還尚未真正深入直接生產領域探究機器的工藝學特征和運行規律——這也是古典經濟學在物質生產問題上無法繼續深入的痼疾之一。
以約翰·貝克曼(JohannBeckmann)和約·亨·摩·波佩(J.H.M.Poppe)3為代表的德國工藝學(Technologie)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古典經濟學的缺陷。貝克曼在《工藝學導論》(1777)中指出,工藝學是關于手工業、工廠和工場手工業的知識,“是對一切勞動及其結果和原因的全面、系統和清晰的說明”。4波佩作為貝克曼的學生進一步發展了工藝學。波佩在《從科學復興到十八世紀末的工藝學史》(1807—1811)中指出:“工藝學不僅講解手工業的歷史,而且系統透徹地講解一切勞動及其結果與原因”。5他的理論貢獻在于:首先,他在繼承斯密分工理論的同時,明確指認工場手工業和工廠的前提是協作和大規模生產,即“幾個同種或不同種的手工業者為了一定的目的而聚集在一起工作”,6從而促進生產力的發展;其次,他對機器的認識擺脫了斯密的分工邏輯,強調機器取代了“單純的手工工具”;1最后,他初步分析了機器生產的快速、均勻和準確等特點對節省勞動和時間的積極作用,2大大推進了李嘉圖對機器的認識水平。不過,波佩的觀點也存在內在局限,譬如,他在區分工場手工業和工廠時指出,直接借助人手或機器來生產商品的就是工場手工業(Manufacture),而借助火(Feuer)和錘(Hammer)來生產商品的就是工廠(Fabirk)。3顯然,他所說的“工廠”并不是以自動機器體系為基礎的現代工廠,而是工場手工業時期的金屬加工工場,而這一觀點在當時的德國卻十分流行。這表明,貝克曼和波佩的工藝學還停留在手工業和工場手工業階段,同時也反映了當時德國落后的生產力水平。
基于英國的工業革命進程,以查理·拜比吉(CharlesBabbage)和安德魯·尤爾(AndrewUre)4為代表的英國工藝學實現了歐洲工藝學的現代轉向。拜比吉的理論貢獻在于:一是在斯密分工理論的基礎上提出分工的比例倍數原則,即“拜比吉原理”,并詳細闡述了該原理在工場和工廠中的普遍應用和經濟效應;二是明確給出了機器的工藝學定義,即“當每一個過程都簡化為只使用一些簡單工具時,由一個發動機推動的所有這些工具的聯合就產生了機器”。5這是一種典型的機器-工具集合論。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就借用這一觀點批判了蒲魯東的機器-勞動集合論。當然,拜比吉的理論缺陷也是明顯的:首先,他仍然延續斯密的分工邏輯錯誤,將分工視為機器大工業的主導原則,尚未真正把握機器大工業的本質特征;其次,他以繁簡程度和動力來源作為區分機器和工具的標準,即“工具通常比機器簡單,工具通常是由人手推動的,而機器通常是由動物或蒸汽力來推動的”。6這顯然是非科學的。舒爾茨就延續了這一錯誤觀點。馬克思后來在《資本論》中批判了這一觀點,并深刻指出:“拜比吉(他作為數學家和力學家)雖然比尤爾高明,但他實際上只是從工場手工業的觀點去理解大工業的。”7
尤爾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拜比吉的理論缺陷。在《工廠哲學》(1835)一書中,他準確描述了工廠工人在機器體系中的從屬地位,即“工廠”就是“一個由無數機械的和有自我意識的器官組成的龐大的自動機,這些器官為了生產同一個物品而協調地不間斷地活動,并且它們都受一個自行發動的動力的支配”。8這實際上就是馬克思后來所說的勞動實際從屬于資本的物質技術基礎。在此意義上,尤爾真正賦予了工廠概念以現代內涵。同時,他深刻指認了機器大生產替代工場手工業分工的生產方式變革。他強調,“當亞當·斯密寫他的不朽的經濟著作的時候,自動機器還幾乎無人知曉,他完全有理由將分工看作手工業進步的重要原則”,9但自動機器體系的出現意味著“按照工人不同熟練程度來分工的死板教條終于被開明的工廠主們推翻了”。10這表明,尤爾已徹底拋棄斯密和拜比吉的分工邏輯,完全站在了機器大工業的立場上。不過,尤爾思想中也存在嚴重缺陷:一是他將機器大工業看作唯一的和最高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而遮蔽了工場手工業的資本主義特性,否認了超越機器大生產的可能性;二是他突出強調機器與分工的對立,從而遮蔽了從工場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的歷史過渡與內在矛盾;三是他極力論證資本利用機器剝削工人的合理性,因此,馬克思恩格斯批評他是資產階級的“無恥辯護士”。
總之,上述觀點代表了不同時代的資產階級理論家對自身所處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最高理論反思,都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住了特定歷史語境下的物質生產方式的本質特征和社會效應。這些觀點既構成舒爾茨進行理論探索的思想構境場,又是我們深入理解舒爾茨的理論得失及其輻射效應的理論坐標系。
舒爾茨的物質生產理論集中體現在他的《生產的運動》(1843)一書,特別是其“物質生產”一章中。在這一文本中,舒爾茨不僅確立了物質生產在人類歷史發展中的基礎性地位,而且以物質生產方式為線索梳理了人類歷史發展的不同階段,從而建立了一種基于物質生產話語的歷史觀。
首先,舒爾茨在繼承和拓展斯密分工理論的基礎上將分工確立為理解社會歷史發展規律的核心原則。針對政治經濟學和空想社會主義“只關注物的世界和產品的堆積”,1舒爾茨主張必須探究“在由內而外的合規律性發展的活動組織的歷史的活的聯系之中所蘊藏的自然發生之物(Naturwüchsige)”。2在筆者看來,這種“自然發生之物”接近于黑格爾的“第二自然”,具體而言就是物質生產的運動規律。他指出:“那種運動的規律,自亞當·斯密以來,已經借由分工(TheilungderArbeit)一詞被大眾所了解。”3可見,斯密的分工理論構成了舒爾茨的重要理論資源,但他并不滿意斯密僅從“劃分”角度理解分工,因此強調:“然而人們談論一種結構(Gliederung)要比只談論一種劃分(Theilung)更加準確,因為生產活動的每一種新發展已經產生新的聯系。因而,伴隨著對這種關系(Verh?ltnis)的理解,一種活的前進的生產組織的觀念便進入意識中。”4這里,舒爾茨對斯密的分工理論做了三方面的重要推進:
首先,斯密的分工概念主要停留在經驗歸納層面,舒爾茨則賦予了分工概念以內在生成性的發展維度,從而具有歷史發生學的意義:分工是一種“發展和再聯合”,一種“活的前進的生產組織”。這一規定絕不是抽象的邏輯設定,而是來源于舒爾茨借助豐富的經濟學、工藝學和統計學資料對人類歷史的深入研究。他通過整合從斯密到尤爾以來的經濟學家和工藝學家對特定歷史階段的物質生產方式的有限理解而打破了斯密分工理論的有限歷史視域,從而將分工提升為貫穿整個歷史發展過程的普遍規律,最終把分工這個經濟學-工藝學概念改造為社會歷史概念。
其次,相對于斯密僅從分工的“劃分”維度來理解生產力的提高,舒爾茨則更強調分工作為一種“結構(Glieberung)”和“聯合(Verbindungen)”對生產力發展的巨大作用。在德語語境中,“Glieberung”兼具“劃分”和“結構”之意,“Verbindungen”兼具“結合”與“聯系”之意。因此,舒爾茨所強調的“結構”和“聯合”都指向分工的聯合與協作維度。其實,舒爾茨早在1840年的《勞動組織的變化及其對社會狀況的影響》一文中就提出了類似觀點:“這種發展規律就是勞動的分解(Zerlegung)或所謂勞動分工(TheilungderArbeit)……然而,人們談論一種勞動結構(einerGliederungderArbeit)要比只談論一種勞動分工(einerTheilungderArbeit)更加準確,因為生產活動的每一次新的發展都會產生新的聯系(Verbindungen),并同時將這種新的聯系作為前提。”5他在《生產的運動》中延續了這一觀點。過去我們通常認為德國經濟學家李斯特最早對斯密忽視分工的協作維度提出批評,現在看來,舒爾茨要比李斯特更早指認了這一點。而從工藝學思想史來看,舒爾茨的這一理論推進很可能得益于波佩關于手工工場和工廠的協作和大規模生產促進生產力發展的描述。舒爾茨指出:“當手工活動被最大程度地分解,同時無數人手為了同一生產目的而活動時,人們就進入了工場手工業時代。”1而不斷發展的勞動分工極大地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一方面,以制針工場為典型的工場手工業分工大大提高了產量和效率。另一方面,分工促進生產力發展的功能在更廣泛的范圍內顯現出來:“借助人的意志和發展著的分工(GliederungderArbeit),即通過工具和工藝的完善與擴展、通過勞動向最簡單要素的分解和無數人手為共同的生產目的而進行的分工(ZerlegungderArbeit)以及最終通過人的精神和外部自然之間的分工(VertheilungderArbeit)而實現對盲目的自然力的不斷征服”,從而促使“生產力更廣泛地結合起來”。2總之,分工所蘊含的協作與共同活動是生產力發展的重要源泉。而這也構成了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中從分工-共同活動角度理解生產力的重要靈感之一。
再次,舒爾茨將斯密在特定歷史階段下的“泛分工論”與生產力-交換關系構架改造為理解全部社會歷史發展的邏輯構架,即以分工為紐帶的生產力與社會關系。在斯密的“泛分工”視域下,分工已經是勾連勞動生產力與交換關系的紐帶。但由于這并非斯密的研究主題,因此并沒有得到詳述。而舒爾茨則做出了進一步推進:一是他明確將分工看作貫穿于社會各領域的普遍原則和內在規律,即分工原則普遍適用于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二是他糾正了斯密的交換決定分工(生產力)的片面認識,重新確立了物質生產(生產力)對社會關系的基礎決定性地位。這可從他對人類歷史發展階段的具體分析中明顯看出。譬如,他指出,在人類歷史的第一階段,家庭及其自然分工是首要的社會組織形式,人們只能借助雙手從事單一的謀生活動(Erwerbst?tigkeit)。這種固定的生活方式(Lebensweise)產生單一的習俗,統治著一切社會關系(socialeVerhaeltnisse)。到了第二階段,人類以農耕為主要謀生活動,農業的發展促進工商業的產生,于是分工超出家庭自然分工的范圍,出現農、工、商業的分工。其中,手工業中的行業分工產生特定的知識、階層、行會和同業公會以及相應的習慣、權利、利益與技藝傳統,并進一步在市民社會中產生等級制度和階層觀念等。同時,物質生產的發展促進了資本的積累和所有制的產生。當物質生產為精神勞動提供了必要基礎,便出現了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分工,從而促進宗教、立法、政治制度、思想文化等方面的發展。總之,在舒爾茨這里,分工作為一種發展著的結構內在地蘊含了生產力和社會關系維度——這正是“泛分工論”得以可能的內在機理,從而成為剖析社會歷史結構性變遷的分析范式。而這一分析范式同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歷史敘事方式具有很強的耦合性。
復次,舒爾茨將生產資料確立為劃分物質生產發展階段的衡量標準,并初步闡述了生產力發展的基本規律。除了居于主導地位的分工范式,舒爾茨同樣認識到生產工具或生產資料在歷史發展中的重要作用。他指出:“物質生產的運動就是一種發展。從人最初只將雙手當作器官和工具的狀態……到趨向于最精巧的機器,其中每一階段都是以這種方式過渡到下一階段的,即每個低級階段都將成為高級階段的基礎,而無須被拋棄和消滅。”3這段文字包含了兩方面的重要內容。第一,物質生產的發展主要表現為生產資料的發展,即從人手到最精巧機器的發展。因此,生產資料就成為衡量物質生產發展的重要標準。這一思想接近于馬克思后來所說的勞動資料是衡量社會生產力的指示器。舒爾茨以生產資料為線索指出,農業、工業和商業都經歷了人手、工具、工場和機器四個發展階段。譬如,舒爾茨在闡述機器生產階段時指出:“最終這種持續的分工走向了一種完善的機器(Maschinenwesen)的應用,由此便進入了真正利用機器進行工廠生產(Fabrikation)的第四個階段。”4在這一階段中,各種謀生活動通過分工被分解為最簡單的工序,并逐漸被自然力驅動的機器所取代,于是,人就免除了體力勞動而從事更高級的精神勞動。這里,舒爾茨明確認識到了機器生產的積極作用和獨特地位。不過,他依然延續了斯密、拜比吉等人從分工角度理解機器發明和生產的單一思路,尚未認識到尤爾筆下的自動機器體系和自動工廠,因而忽視了工廠工人的悲慘遭遇。這也導致他在機器與工具的區分問題上犯了跟拜比吉同樣的錯誤。盡管如此,舒爾茨對生產資料和生產方式的關注促使他的歷史分析視域沉降到直接物質生產領域,而這條分工框架下的從屬邏輯恰恰為突破泛分工邏輯的歷史分析范式、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特殊性提供了可能。因為在泛分工邏輯下,人類歷史的發展僅表現為分工的規模效應和平等交換的量性積累,因而帶有一定的欺騙性。而在生產資料的邏輯下就會直接遭遇物質生產領域中生產方式的質性變革和生產關系的矛盾張力。因此,從直接生產領域出發對物質生產的歷史分析才是揭示資本主義社會之根本秘密的真正入口。當然,舒爾茨只是無意中觸及了這一點,而馬克思直到《哲學的貧困》中才開始認識到它的重要方法論意義。第二,以生產資料為標志的生產力發展具有歷史階段性和繼承性。一方面,高級階段的生產資料不是消滅和揚棄而是繼承和發展低級階段的生產資料的結果。比如,機器不能廢除工具,而是包含了各種簡單工具的要素。這一觀點顯然是與拜比吉的機器理論分不開的。另一方面,前后相繼的生產力階段之間不是徹底的斷裂關系,而是辯證的歷史繼承關系。這接近于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指出的一定階段的生產力都是對以往生產力的繼承和發展的結果。這為馬克思批判費爾巴哈的感性直觀、確立科學的歷史實踐觀提供了重要啟示。
最后,舒爾茨深入批判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剝削實質和階級對立。舒爾茨站在同情工人階級的立場上揭露了機器大工業對無產階級的消極影響:第一,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雖然促進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但也造成嚴重的貧富差距和階級對立,即“絕對貧困減少,相對貧困增加”。1由此,舒爾茨尖銳地批評了資產階級統計學和政治學以平均計算來掩蓋社會矛盾的虛假性與欺騙性:“當代政治學總是通過統計學家而不斷使肚子、后背和四肢平均化,從而證明整體上的興旺繁榮,卻忽視了局部的萎縮和畸形。”2第二,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通過延長勞動時間、增加勞動強度等方式加深對工人階級的剝削。比如,在英國棉紡織業中,機器的使用將工人的勞動時間增加到每日12到16小時,同時大大增加了工人的緊張程度。第三,分工和機器生產對工人的精神與肉體造成極大損害。舒爾茨看到,分工的單調重復操作造成工人畸形發展。機器在替代簡單勞動的同時又將工人變為機器,而“人們借助機器來勞動和人們作為機器來勞動”有著天壤之別。面對工廠勞動對童工的摧殘,舒爾茨憤慨地批判這是“一種最可恥的犯罪”,是“將國家的未來毒害在萌芽中”。3這里,舒爾茨積極利用了以拜比吉、尤爾為代表的工藝學家所描述的機器大生產的基本特征和消極影響,深刻揭露了資本主義生產的罪惡,從而將李嘉圖初步在分配和機器的社會效應層面對生產關系的對抗性分析進一步推進到直接生產過程層面。這為馬克思直面資產階級制度對人的能力和生產力發展的破壞性影響提供了直接的理論來源。
總之,舒爾茨站在當時歷史與邏輯發展的最高點上,從不同層面和程度上利用了經濟學和工藝學的理論成果,建構出一種極具原創性的物質生產理論。這一理論要比同時期的青年黑格爾派深刻得多,可以說,從1840年至1845年初,舒爾茨實際上是青年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先行者。
馬克思一生中至少三次直接引用過舒爾茨的《生產的運動》,4因此可以說,馬克思對舒爾茨的關注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思想發展歷程。雖然馬克思與舒爾茨幾乎沒有直接的交往,甚至在根本的思想方法和政治立場上存在嚴重分歧,但舒爾茨卻是極少數馬克思自始至終都給予肯定或從未直接批判的思想家之一,甚至在《資本論》中還強調他的著作在某些方面值得稱贊。1而這一基調或許在青年馬克思的思想變革時期就已經奠定了。
馬克思最早邂逅舒爾茨的《生產的運動》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而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受了赫斯的影響。2在這部手稿中,馬克思對《生產的運動》的摘錄和利用主要集中在第一筆記本的“工資”和“資本的利潤”部分。從摘錄內容來看,馬克思主要關注的是舒爾茨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和兩大階級對立的歷史分析。譬如,在“工資”部分,馬克思在批判“勞動在國民經濟學中僅以謀生活動的形式出現”3時,大段引用了舒爾茨的論述,歸結起來包括:第一,資本家之間的激烈競爭不僅破壞了工人收入的穩定性,而且驅使資本家無限剝削工人的剩余勞動時間;4第二,生產總量的增加可能會減少絕對貧困,但會增加相對貧困,從而導致貧富差距不斷拉大;第三,雖然以分工和機器為代表的生產力發展為人的精神創造與享受贏得時間,但分工和機器對人手的統治卻在更深層面上使人類勞動變為奴隸勞動;第四,當資本家使用人手更有利時,他寧愿以人手(童工)代替機器。5顯然,舒爾茨的描述為馬克思批判國民經濟學的非人性提供了有力證據:“國民經濟學把工人只當作勞動的動物,當作僅僅有最必要的肉體需要的牲畜。”6在“資本的利潤”部分,馬克思在批判資本競爭對無產階級的不利影響時再次引用了舒爾茨,歸結起來包括:第一,雖然英法兩國的工業發展道路不同,但都造成大量貧苦的無產階級;第二,資本家為了逐利而擴大生產,造成生產過剩頻發,導致不斷擴大的無產階級隊伍深受其害;7第三,隨著大資本逐漸滲入各行業,并使科技等一切生產力要素都服務于資本積累,“有產者階級和無產者階級之間的對立”必然加深。8應該說,舒爾茨對現實歷史的分析是非常深刻的,但此時的馬克思卻從這些經驗事實中引出了人本主義的結論:“人是消費和生產的機器;人的生命就是資本;經濟規律盲目地支配著世界”,因此,“人是微不足道的,而產品則是一切”。9當然,在第一筆記本的前半部分,馬克思的這種人本主義傾向并不多見,而是依循了青年恩格斯在《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中的實證批判思路。10因此,舒爾茨關于現實資本主義生產運動的描述也對馬克思認識物質生產的重要性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這成為他在第二、三筆記本中逐漸生成的那條從現實物質生產出發的客觀邏輯的一個隱性支撐,也是馬克思在《形態》中得以創造性轉化舒爾茨思想的前提。
在《形態》中,馬克思對歷史唯物主義的一般建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舒爾茨的《生產的運動》一書的重要啟示。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馬克思將物質生產確立為人類歷史發展的根基。在闡述人類歷史性生存的發展過程時,馬克思強調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就是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與再生產。也就是說,人類歷史的現實起點和社會存在的根基就是物質生產。這也是舒爾茨在《生產的運動》中對“物質生產”的首要規定。而對于物質生產的基礎決定性地位,舒爾茨有一句更經典的表述:“人們做什么,他們就將成為什么。”1這里的“做”不是個體層面的行為,而是社會歷史層面的生產,特別是物質生產。這一創見被馬克思進一步深刻闡發。他在論述物質生活資料的再生產時指出:“第二個事實是,已得到了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獲得的為滿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2,并進一步總結道:“人們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同時也間接地生產著自己的物質生活本身”,因為一定的生活資料的生產方式就是現實個人的“一定的活動方式,是他們表現自己生活的一定方式、他們的一定的生活方式”,“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因而,個人是什么樣的,這取決于他們進行生產的物質條件”。3也就是說,人們的一定的物質生產(方式)在根本上決定了一定的總體生活方式。而馬克思所說的“生產的物質條件”,除自然條件之外,更重要的是生產工具或生產資料。而且,這些物質生產條件是世代相傳的,即“歷史的每一階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質結果、一定的生產力總和,都遇到前一代傳給后一代的大量生產力、資金和環境”。4由此,馬克思徹底批判了德國意識形態家們的歷史唯心主義。而這一理論創見除了受政治經濟學的一般影響,舒爾茨以生產資料為線索的生產力發展及其歷史繼承性的觀點也提供了更直接的理論支撐。
其次,馬克思將分工看作理解生產力與人類歷史發展的核心范疇。在《形態》中,馬克思是從分工的共同活動方式角度來理解生產力概念的,即“一定的生產方式或一定的工業階段,始終是與一定的共同活動方式或一定的社會階段聯系著的,這種共同活動方式本身就是一種‘生產力’”;5“受分工制約的不同個人的共同活動產生了一種社會力量,即擴大了的生產力”。6對此,我們通常將這一觀點的思想源泉歸結為斯密的分工理論和赫斯的“共同活動即生產力”。7這是正確的。但如前所述,斯密主要是從分工的專業化角度來闡發分工提高生產力的。而赫斯的“共同活動”則主要是哲學人本學視域下的主體交往活動。因此,馬克思的這一觀點應該包含了多種理論資源,而舒爾茨從發展與再聯合的結構角度對分工提高生產力的闡發和對工場手工業中許多人的共同生產活動的描述便是其中之一。
馬克思在確立了分工與生產力的內在規定之后,開始轉向以分工、生產力和所有制形式為線索對人類歷史發展階段的剖析。他首先對分工、生產力和所有制之間的關系做出規定:一方面,分工是生產力水平的外在表現,即“一個民族的生產力發展的水平,最明顯地表現在該民族分工的發展程度上”;8另一方面,分工帶來勞動產品的不平等分配,于是產生所有制。因此,“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達方式”,9而“分工發展的各種不同階段,同時也就是所有制的不同形式”。10由此,馬克思梳理了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與資產階級所有制。在筆者看來,馬克思的這一觀點幾乎是對舒爾茨的分工-歷史敘事的概括與升華。馬克思的重要推進在于將分工(生產力)和所有制形式(交往形式)提升為分析人類社會結構和歷史發展的總體邏輯構架,進而將以分工為紐帶的生產力與交往形式提升為唯物史觀的基礎范疇。當然,受斯密和舒爾茨等人的影響,此時馬克思同樣陷入了“泛分工論”窠臼。但在筆者看來,如果說斯密是“泛分工論”的始作俑者,那么,從舒爾茨將這種泛分工論提升為理解人類歷史發展的分析范式層面來看,舒爾茨才是此時馬克思陷入同樣錯誤的“罪魁禍首”。
最后,舒爾茨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性描述為馬克思理解資產階級私有制的消極影響、把握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矛盾表征提供了直接理論資源。馬克思在承認大工業創造出巨大生產力的同時,也深刻批判了它對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生產力發展的破壞性影響。譬如,馬克思批判分工使人局限于特殊的強制范圍內,而且,分工中許多個人共同創造的社會力量并不屬于個人,而是“某種異己的、在他們之外的強制力量”。1再如,馬克思批判大工業創造的生產力在私有制下只獲得片面的發展,“對大多數人來說成了破壞的力量,而許多這樣的生產力在私有制下根本得不到利用”,2甚至“沒有卷入大工業的工人,被大工業置于比在大工業中做工的工人更糟的生活境遇”。3總之,勞動“已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動的假象,而且只能用摧殘生命的方式來維持他們的生命”。4而資產階級私有制下生產力對人類生存與發展的戕害也構成此時馬克思理解生產力與交往形式之內在矛盾的重要表征。5舒爾茨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無疑為此時馬克思的批判話語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撐。
由此可見,舒爾茨的物質生產理論實際構成了馬克思初步建構歷史唯物主義科學世界觀的一個重要理論參照。瓦爾特·格拉布(WalterGrab)就稱贊舒爾茨是“一個給予馬克思靈感的人”。6當然也有部分學者過分夸大了舒爾茨對馬克思的影響,甚至認為馬克思抄襲了舒爾茨的思想。7對此,我們必須深入剖析舒爾茨思想的本質缺陷,認真辨識馬克思與舒爾茨的根本差異。
首先,舒爾茨的物質生產理論在根本上具有歷史唯心主義傾向。盡管舒爾茨深刻認識到物質生產在社會歷史發展中的決定性地位,但他在“物質生產”章的開篇卻說:“在最根本上,人的精神是大地之上最本真和最真實的原初生產者(Urproducient)……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描述了人類創造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過程。”8可見,舒爾茨的思想深處仍然流淌著德國哲學的唯心主義血液,因而本質上仍然屬于馬克思所批判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家。9因此,舒爾茨的物質生產理論在方法論和歷史觀上具有嚴重的不徹底性,而馬克思則徹底堅持了物質生產對精神生產的決定性作用,并科學抽象出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內在矛盾關系,從而創立了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世界觀。
其次,舒爾茨的物質生產理論仍停留在歷史經驗主義的層面。一方面,他將分工看作貫穿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內在規律,或者說,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是分工規律運行的兩個方面,于是,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似乎就是兩個相對獨立和平行的體系,從而弱化和忽視了兩者的本質關系;另一方面,舒爾茨以分工為主導線索對人類歷史發展階段的梳理只是一種線性經驗描述,即只是分別闡述了分工和所有制在各個歷史階段上的基本情況,而沒有進一步探究它們在不同階段之間的內在生成規律。對此,馬克思從兩個方面實現了對舒爾茨的超越:一是馬克思雖然受到舒爾茨的分工敘事邏輯的啟發,但卻透過表面的分工現象,深刻捕捉到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這一對核心范疇,并堅持貫徹了物質生產對精神生產的決定作用;二是馬克思將舒爾茨在經驗層面所討論的“生產什么(Was)”推進到“怎樣生產(wie)”的層面,進而揭示出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內在矛盾是人類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與規律。
最后,舒爾茨在政治立場上具有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保守性。雖然舒爾茨充分認識到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尖銳對立,并對資產階級私有制的殘酷剝削持激烈批評態度,但他反對當時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消滅私有制的革命主張。從他的政治實踐來看,他仍然選擇通過議會選舉和政治改革的方式來發展資本主義,并呼吁以基督教的團結友愛精神來化解階級矛盾和社會弊病。1這無疑是另一種空想。而馬克思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目標正是為無產階級的革命斗爭和人類的自由解放提供科學的理論指導。
綜上所述,無論是經濟學和工藝學的思想譜系在舒爾茨理論建構中的多重映射,還是舒爾茨思想在馬克思思想發展中的曲折變奏,都蘊含了異常復雜的思想關系。具體而言,18、19世紀的經濟學-工藝學理論傳統為舒爾茨跳出當時德國最喧鬧的思想爭論,而以冷峻的目光審視人類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地平。舒爾茨也在歷史與邏輯的高點上通過整合不同的理論資源將經濟學和工藝學中的隱性社會唯物主義哲學構架推向新高度。然而,經濟學-工藝學所隱含的內在缺陷卻成為舒爾茨思想中不可克服的病理性基因。這導致馬克思在不同程度上借鑒和超越舒爾茨的理論創見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同樣的理論窠臼(如泛分工論)。盡管如此,舒爾茨始終是馬克思思想發展過程中一個不可忽視的路標,但他們在根本觀點和政治立場上的分歧也注定了短暫思想交會后的分道揚鑣。
OnSchulz’sTheoryofMaterialProductionandMarx’s
PhilosophicalRevolution
——BasedontheIntellectualHistoryofPoliticalEconomyandTechnologie
ZhangFu-gong
Abstract:"TheGermanthinkerWilhelmSchulzisaforerunnerofyoungMarxinthought.ThroughextensiveabsorptionofthetheoriesofeconomyandTechnologie,heproposedaveryoriginaltheoryofmaterialproduction.Tobespecific,hetooktheconceptofdivisionoflaborcontainingthedimensionsofproductivepowersandsocialrelationsasthecoreprincipleandanalyticalparadigmforunderstandingthelawofhistoricaldevelopment,tookthemeansofproductionasameasureofthestagesofdevelopmentofmaterialproduction,andExposedtheexploitationandclassoppositioninthecapitalistmodeofproductionfromthesightofdirectproduction.ThesecreativeideashavehadanimportantimpactonyoungMarx’sphilosophicalrevolutionandhiscreationofhistoricalmaterialism.ButSchulz’sthoughtalsohasinherentlimitations.Therefore,itisnecessarytoaccuratelyclarifytherelationshipbetweenSchulzandMarx.
Keywords:TheMovementofProduction,materialproduction,Technolog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