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五四運動一百周年之際,我們就五四運動紀念與研究的相關問題,與著名歷史學家劉桂生教授作了多次訪談。劉桂生教授長期致力于思想史研究,在新文化運動史、五四運動史方面的成果尤為豐碩,是這一領域具有重要影響的歷史學家。劉教授此前所發表的相關論著不僅惠及國內學術界,有些還被翻譯成英文發表在國外的學術期刊上,為國際學界從事這一領域研究的學者提供了重要參考。茲將多次訪談的主要內容擇要整理如下,以饗讀者。
訪談人:劉教授,您好!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今年恰逢五四運動一百周年紀念,在您看來,五四百年,最值得我們今天紀念的是什么?
劉桂生教授:要談這個問題,首先要弄清楚紀念是從什么意義上說的。一般而言,重要的紀念有四種:一是對歷史原典的紀念,二是對歷史淵源的紀念,三是對從歷史原典到當下的過程性的紀念,四是面向未來的展望性的紀念。
在我看來,五四百年最值得紀念的,恐怕并不僅僅是百年前所發生的事情,還有五四運動以來百年間的滄桑巨變;不僅僅是對未來新百年的展望,還有百年以前更久遠歷史的回顧。也就是說,不僅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不僅要知道來時的路是從哪里來的,還要知道去的路要往哪里走。
訪談人:的確,我們紀念五四運動,應當知史以明鑒、察古以知今。那么您認為,百年后的今天,我們應該怎樣認識五四精神?
劉桂生教授:學史的人喜歡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問題。從歷史的角度看,五四運動既有它自身的歷史,即“‘五四’的歷史”;又有歷史進程中五四運動所留下的影響以及不同時代對其價值的挖掘、分析、評判、利用等,即“歷史上的‘五四’”或“歷史的‘五四’”。“五四”的歷史與歷史的“五四”就像車之兩輪、鳥之兩翼,如影隨形,相輔相成,五四精神也就在這樣的關系中不斷被解讀、詮釋,從而形成與發展著。
訪談人:劉教授,能否請您先就“‘五四’的歷史”談一談?
劉桂生教授:所謂“‘五四’的歷史”,也就是五四反帝愛國運動與新文化運動這些歷史事件本身,即自1915年9月《青年雜志》(第二卷第一號起改稱《新青年》)創刊到1919年5月五四運動在北京、上海等地發生期間的歷史。在此之前,內憂外患,國運維艱,中國社會的災難已極其深重。為了救亡圖存,陳獨秀在協助章士釗編輯《甲寅》月刊時,又創辦了《新青年》雜志。《新青年》繼承了《甲寅》月刊從政理上探求救國救民之路的方向,大力宣傳“惟民主義”即民主主義,主張文學改良和白話文,以“與一般人生出交涉”。他們最初以介紹新思潮為宗旨,“一方面是討論社會上,政治上,宗教上,文學上種種問題。一方面是介紹西洋的新思想,新學術,新文學,新信仰”[1]。當時社會上用以指稱《新青年》雜志所發起的這一運動的,是“新思潮運動”,而不是“新文化運動”。胡適等人闡述這一運動的文章也冠以“新思潮的意義”之類的題目,圍繞著《新青年》雜志的《新潮》《國民》《每周評論》等刊物,也多與傳介新思潮有關。
訪談人:如您所說,《新青年》雜志創辦之初以宣傳新思潮為主張,所發起的運動被稱為“新思潮運動”,但是為什么后來又被稱為“新文化運動”呢?
劉桂生教授:這與五四運動所產生的巨大社會政治影響有著直接的關聯。最初,陳獨秀、胡適等人所倡導的新思潮和白話文等主張,除了青年學生,既存的各派政治勢力或政治集團中響應的人并不多。但是,五四運動的爆發和它在政治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以及在社會上所產生的廣泛影響,讓中國國民黨和研究系等政治勢力的領袖人物看到了新思潮的巨大力量。于是,他們也轉而呼應、響應新思潮,開始加入到新思潮陣營,只不過出于認識的差異、理解的不同以及其他考慮,對這場運動,有些人稱為“新文化運動”。
細的不談,就從大端而言,孫中山先生在致海外中國國民黨員的信中,對此說得很清楚。他說:“自北京大學學生發生五四運動以來,一般愛國青年,無不以革新思想,為將來革新事業之預備。于是蓬蓬勃勃,抒發言論。國內各界輿論,一致同倡。各種新出版物,為熱心青年所舉辦者,紛紛應時而出。揚葩吐艷,各極其致,社會遂蒙絕大之影響。雖以頑劣之偽政府,猶且不敢攖其鋒。此種新文化運動,在我國今日,誠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推其原始,不過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覺悟者從事提倡,遂至輿論放大異彩,學潮彌漫全國,人皆激發天良,誓死為愛國之運動。......吾黨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賴于思想之變化……故此種新文化運動,實為最有價值之事。”[2]
隨著五四運動的發展,中國國民黨和研究系等政治派別所主辦的大量報紙雜志如《星期評論》《晨報副刊》等,對新文化運動進行了廣泛討論。一時間,新文化運動成為社會上的熱點話題,或者說是當時流行的一個“關鍵詞”。在這種情況下,陳獨秀等人也開始采納這種說法,“新文化運動”一詞逐漸代替“新思潮運動”一詞,遂成為此后大家討論這一運動時所使用的標準用語。
訪談人:劉教授,能否請您談談,從新思潮運動到新文化運動,二者在本質上有什么差別?
劉桂生教授:以陳獨秀等人為首的新思潮派,走的是救亡的路子,“德先生”和“賽先生”其實都是新思潮的觀念,新思潮運動和五四運動實際上是內在地結合在一起的。要救亡就必須要有新思潮,僅僅主張救亡是不夠的,舊的思想武器太落后,要有新思想才能救亡。隨著五四運動的爆發,這一新思潮運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即新文化階段。
訪談人:劉教授,您所說的這個新階段,其“新”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面?
劉桂生教授:所謂的“新”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原來反對新思潮的黨派在五四運動之后也不得不對其表示贊成和支持,這使得新思潮的社會政治影響力大大提升。其次是新思潮最初的提倡者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在這時已經開始轉向馬克思主義,而這一時期新加入運動中來的各派政治勢力,不少都還抱持著新思潮發起之初的一些觀念,向往的還是舊的西方資產階級民主共和的那一套理念,這就使得這一運動內部的矛盾空前加劇。這一點在孫中山先生在世時還不太明顯,因為孫中山先生本身是歡迎俄國十月革命、主張“以俄為師”“聯俄聯共”的。但是,在孫中山先生逝世后,蔣介石背叛孫中山先生的理想,拋棄五四傳統,大搞獨裁專制。而中國共產黨人則針鋒相對,高舉五四大旗,為中國的獨立和自由民主而奮斗。
訪談人:繼“新思潮”與“新文化”之后,中國共產黨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先后提出了“新啟蒙”和“新民主”。在您看來,新啟蒙和新民主是否也與五四運動有關?
劉桂生教授:是的。新啟蒙和新民主是中國共產黨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繼續探索與發揚。新啟蒙運動當時也被稱為“新理性主義運動”,是中國共產黨在20世紀30年代發起提倡的。這個運動主張繼續發揚五四運動的革命傳統精神,號召全國人民反對外來侵略,反對迷信盲從。
在新啟蒙思想的基礎上,又進一步提出以五四運動為界來劃分舊民主主義階段和新民主主義階段的觀點。在這一點上,毛澤東論述得很清楚,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說:“在中國文化戰線或思想戰線上,‘五四’以前和‘五四’以后,構成了兩個不同的歷史時期。在‘五四’以前,中國文化戰線上的斗爭,是資產階級的新文化和封建階級的舊文化的斗爭……在‘五四’以后,中國產生了完全嶄新的文化生力軍,這就是中國共產黨人所領導的共產主義的文化思想,即共產主義的宇宙觀和社會革命論。”[3]這種認識不僅以五四運動為界標,將中國近代歷史劃分為兩個階段,而且將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和五四運動的關系講清楚了。可以說,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繼承了五四運動愛國反帝、救亡圖存的精神,是五四運動的深化和發展。
訪談人:“五四”的歷史與歷史的“五四”,從根本上說,都是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發生的,與中國文化有著不可分割的內在關聯。五四運動期間,它的一些倡導者提出了激烈的反傳統的口號,在這方面,您認為我們應該怎樣認識五四運動與中國文化的內在關系?
劉桂生教授:你提的這個問題很好,五四新文化運動在某種意乂上是一場具有內在矛盾的運動。五四運動,表面上反傳統,激烈批評中國古代文化,但實際上,五四運動的發生卻與中國文化傳統具有密切的關系。如同學術界已指出的,當時,在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和參與五四運動的學生身上,“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追根溯源,五四運動的發生與中國文化傳統尤其是其中的憂患意識有著直接的聯系。《易傳·系辭》(上)里講,天地“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4]78,意思是說天地使萬物生長,卻對萬物并無憂患,但是圣人不同,圣人對萬物生長有憂患意識。《易傳·系辭》(下)還說:“《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4]89這里的“中古”二字,指的是中國歷史上的商周時期。也就是說,憂患意識在中國歷史上起源很早,商周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同時,眾所周知,希臘哲學發生于對天災的恐懼,中國文化則發生于對責任感的憂患意識。恐懼與憂患全然不同:恐懼使人們向神明、上帝祈求,由它們來保佑人類;而憂患意識則是以人力來掌握人類自己的命運。從這一點來講,憂患意識實際上是人的自覺意識。它的精神實質,就是在困難和災難面前,“求己”而不“求神”,完全依靠自己的智慧與力量來承擔責任、解決問題。這種憂患意識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又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發展成為著名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等文化傳統,對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繁衍壯大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今天,我們紀念五四運動,首先就要把中國文化中的這種既不信神也不求人、自力更生、自強不息的真精神闡釋出來,發掘提煉出來,讓更多人理解掌握,并用這種真精神培養出更多富有中國文化生命力的五四式的新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有能力去對世界文化作出鑒別,學習吸收那些真正對中華民族有利有益的文化。
訪談人:的確,憂患意識不僅是我們面對困難和挑戰時堅定的信念和勇氣,而且是我們面向未來發展與進步的強大動力。回顧五四運動以來百年間文化發展的這段歷程,您認為有哪些寶貴的經驗或深刻的教訓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
劉桂生教授:對于這個問題,只能簡略談一點我自己的看法。在我看來,在五四運動后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里,學術界、理論界普遍存在著一種認識,就是西洋文化或西方文化就是現代文化,包括中國文化在內的其他非西方文化都是傳統文化或古代文化,傳統文化要實現現代化,就必須學習西方,走西方的路。這是一種典型的一元論的文化觀,或者說是“西方中心主義”的文化觀。這種文化觀的形成,與世界現代化發展進程的不平衡性密切相關。現代化進程首先發生在西方國家,隨著西方國家的對外擴張,大量非西方國家先后淪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這就如同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里曾經講過的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正像它使農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5]由此而論,一元論的文化觀,在歷史發展的某個階段,誠然有一定合理性,但是,歷史發展的事實表明:由于不同民族所處的發展階段、生存環境、宗教信仰等各不相同,因此,人類文化從來都是多元多樣而非一元一樣的,各個民族現代化的道路也是多種多條而非只有西歐北美一種或資本主義一條道路。在文化問題上,想完全照著別人的路子走,完全變成別人的樣子,實踐起來必定要走彎路,甚至碰壁。在這方面,我們受到的教訓很深刻。
如果說百年間有什么經驗的話,最根本的一條,就是堅持民族主體性,強調中國氣派和中國作風,不論多么好的東西,都要根據中國的具體國情、中華民族的實際需要,使之中國化。中國共產黨人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就與其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密切相關。
訪談人:確實,在文化問題上,我們走過很多彎路,曲折和教訓讓我們認識到堅持民族主體性的重要性。中國文化的建設,應扎根于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土壤,在此基礎上吸收和借鑒優秀的外來文化,方能讓文化的發展枝繁葉茂。今天,我們已經沿著歷史長河走到了五四新舊百年的交匯處,在您看來,中國的文化建設應當注意哪些方面?
劉桂生教授:今天的時代,已經由過去西方主導的現代化時代發展到世界各國各民族共同參與的全球化時代,習近平同志倡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得到越來越多國家的贊同,文化的多元多樣性和文明的交流互鑒、交融互釋性被越來越多的國家和民族所認同。與此同時,中國也已經告別了五四時期國家貧弱、任人宰割的歷史,已經站起來、富起來并且正在逐步強大起來,進入了一個嶄新的發展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我們更需要靜下心來,認真反思百年來文化發展的歷程,總結經驗教訓,揭示其中的規律,把握好未來發展大勢。
我個人認為,今天中國文化的建設,首先,要擺脫“西方中心主義”的束縛,創建屬于中華民族自己的接地氣的話語體系;其次,要重新認識中華文化傳統,恢復和樹立民族文化自信。更關鍵的是,在學術文化建設問題上,要堅持“三來一體”的觀念。“一體”指中華文化,“三來”指的是在建設中華文化的過程中必須堅持的三個基本原則:“不忘本來,吸收外來,創造未來。”
訪談人:劉教授,您的“不忘本來,吸收外來,創造未來”的“三來”思想,自成一家之言。我在您此前的有關著作中了解到:“本來”指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是我們文化的本源;“外來”指以西方文化為代表的別國文化;“未來”指的是我們今后文化發展總的趨向。這個觀點,您倡導多年,已逐漸引起越來越多的共鳴和認同,在今天,我們該如何處理好這三者之間的關系?
劉桂生教授:這個思想和主張,也是我吸收前人的成果而總結出來的。我認為,“三來”作為一個整體,缺一不可。如果只強調“本來”,就會變成復古;如果只強調“外來”,就會重蹈歷史上全盤西化之類的覆轍;如果只強調“未來”,就會脫離實際,變成空想主義。只有正確處理好“三來”之間的關系,才可能把中華文化這個“一體”建設好、建設強,才會使中國不僅在物質經濟方面強起來,還在精神文化和學術層面強起來。
今天,我們紀念五四運動,不是為了發思古之幽情,更重要的是以此為契機,發揚五四精神,樹立文化自信意識,實現近代以來中華民族最偉大的夢想——民族復興,與世界各國各民族一道,為建設和維護人類命運共同體作出應有的貢獻。
參考文獻
[1]胡適.新思潮的意義[J].新青年,1919,7(1).
[2]尚明軒.孫中山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166.
[3]毛澤東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696-697.
[4]十三經注疏(上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04-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