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近年來,圍繞福山新敘事展開的相關探討使中國理論界出現了新一輪福山熱現象。但要真正理解相關論爭中蘊含的理論與現實意義,除了需要關注思想史維度的文本解讀之辯外,還應當深入論爭背后潛含議題的層次,解讀中國學人希望借闡釋福山敘事所傳達的理論觀點與政治意見。因此,通過針對福山敘事是否發生轉變、福山新敘事的解釋是否充分、福山對中國議題的探討是否合理等議題論爭的解讀,我們不僅可以總結出福山敘事及其中國衍生闡釋中的局限,而且可以引出中國政治發展理論本土化建構的任務。事實上,也只有通過對于論證本身的認真反思,并回到中國立場、中國問題和中國方法上來,與中國實踐相匹配的中國理論的創新發展才可能由希望變為現實,從而引導前者沿著中國道路繼續發展,貢獻出更多的中國智慧。
[關鍵詞]福山敘事;歷史終結;民主化轉型;本土化理論
眾所周知,從冷戰末期至今,曾以“歷史終結論”聞名的弗蘭西斯·福山給中國學界陸續帶來了幾波理論沖擊。其中,對于福山敘事2.0修正版的出現,中國學人們尤其展現出了理論探討的熱情。事實上,透過中國理論界20余年來圍繞福山敘事所展開的論爭,我們或許會發現,福山及其論斷本身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探討中國問題的符號而獲得了其使用價值。誠然,鑒于福山敘事本身具有的完整而富有動態性的邏輯體系和相當龐大的理論內涵體量,超越這一敘事的目標顯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的理論工作者在嘗試撬動這一理論體系方面將無所作為,相反,結合福山本人所不具備的中國立場、中國視角和更貼近中國實踐的經驗總結,我們并非不能提出一些在迄今為止的福山敘事解讀與論爭中尚未充分展開的新問題。
一、反思“歷史終結論”的西方中心主義起點
通過對福山敘事結構中“變與不變”成分的解析,我們可以確定,正是“歷史終結論”這個宏大的論斷構成了福山敘事的穩固內核,因此,對這一敘事的超越也需要首先從這個理論原點開始。從學術批評的角度著眼,“歷史終結論”這一福山始終未曾放棄的敘事結構的要害就在于設定了一個過于宏大的目標,而這個目標恰是需要扮演“歷史終結者”的自由民主制度所無法承擔之重,更是與被“福山們”寄予厚望的美式自由民主大異其趣。在這個“半截子拿破侖”的敘事中,人們最終會發現,新鮮的問題所構筑的歸根到底只是陳舊意識形態結論的掩體。
眾所周知,在西方歷史哲學的視域內,東方政治史,尤其是中國政治史一直是困擾包括黑格爾、韋伯在內的這等理論巨擘的命題,即使是馬克思,也只是小心翼翼地用“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概念規避著對于謎一般的東方世界的正面剖析。當然,隨著世界史研究視野的擴張,信息的不足已不再構成破解東方難題的主要障礙,因而對于長時段中國政治史變遷的解釋也隨之被正式納入西方理論界世界秩序理論的分析框架內。但即便如此,包括福山在內的西方理論家們仍然不可能真正擺脫西方中心主義的自負與偏見,來真正客觀地評判中國發展變遷的歷史與現實。如果說,在伏爾泰和孟德斯鳩的爭論中,還體現出正處于上升期的西方世界存在的對于東方社會的某種不確定認知的話,那么,以法國大革命為分水嶺,隨著關于東方社會的種種烏托邦想象逐漸瓦解,一種帶有強烈否定、批判意味的“東方社會停滯論”占據了輿論主流。比如,在赫爾德的印象中,籠罩在可怕的專制主義之下的東方社會就“如同冬眠的動物一般”。[1]因此,“在中國在印度在美洲土人中間就沒有真正歷史的進展,而只有一種靜止不變的文明”[2]。而穆勒、亞當·斯密、蘭克等西方理論大家也無一例外地認為東方社會處于一種“靜止循環的狀態”。正如薩義德所意識到的,西方世界中的東方主義,其實質不過是“對東方進行描述、教授、殖民、統治等方式來處理東方的”[3]一種帶有強烈殖民和壓迫色彩的權力機制。
回到福山敘事的主題上,我們不能不遺憾地承認,無論在激發其“歷史終結論”的歷史哲學認識方面,還是在引起其敘事重點應時而變的現實評判方面,福山與其理論前輩們都并無實質差別。這一點,不僅表現在“東方社會停滯論”為福山敘事注入的文化基因,而且反映為一種20世紀資本主義帝國擴張所帶來的“自由主義的自負”。就如有學者所認識到的那樣:“霸權國家或者爭奪霸權的國家一般都要在競爭中將自己高度抽象的思想符號上升為普遍主義,賦予其普遍性的形式,并把它說成是唯一合理的、普世的……在冷戰結束后美國霸權的短暫時期內,福山的思想其實配合了美國短暫霸權的外交和外宣。這就是為什么‘普世價值’思潮短暫流行的原因。”[4]正是西方歷史性的自負與資本主義現實性的自負疊加建構了“歷史終結論”堅固的政治思想基礎,只不過隨著西方社會相對于東方社會絕對優勢地位的逐漸喪失,清醒如福山者已經開始習慣于不再盲目樂觀地俯視東方。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福山已經徹底地放棄了用靜態維度觀察、定義中國政治史的慣例。相反,當我們讀到福山所謂“現代民主是基督教對人類尊嚴闡述的一個世俗版本,基于它們所建立起來的制度也證實對非西方國家有作用且可實施”[5]的論述時,當我們注意到福山在描述中國問題時所反復引用的“威權政體”這樣的概念時,我們就不難確認,在真正客觀評價中國政治古今之變的道路上,福山并未實質性地超越穆勒,正如有中國學者如此評論道:“許多美國政治學家一直用‘威權主義’來稱呼中國的政治體制,在他們的眼里,一百年來的中國就像是在原地踏步而已。但這展現的其實只是理論的貧困:這些學者沒有足夠的概念工具來分析一百年來中國巨大的政治變遷。”[6]于是,“福山一涉及到中國的問題像他的許多前輩和同道一樣,馬上與中國的政治體制聯系在一起,馬上說成是中國沒有民主的結果”[7]119。這是包括福山在內的西方學者無法克服的思維慣性束縛,當然也相應地限制了他們在真正“知華”的道路上邁出決定性的一步。申言之,既然我們確認了,上述體系的理論基礎內部不太可能容許自我否定因素的出現和成長,因而也就不太可能被真正地自我顛覆和超越。那么相應地,顛覆這一體系的動力就只可能來自于體系之外,特別是對應體系的批判性力量,而這恰是掌握了實踐批判武器的中國理論界所亟須著手的工作。
當然,我們對維系福山敘事歷史哲學基礎的批評還不應止步于此。從事實和邏輯相結合的批評視角出發,剝離開包裹在“歷史終結論”外圍的種種光鮮的道德理由與必然性依據外衣之后,我們所看到的,其實仍然是一種典型的反歷史的自由主義致命自負。一方面,我們無法想象在缺失了歷史賦予資本主義和西方的普遍性“硬實力”的情況下,“歷史的終結”會具備任何烏托邦之外的現實性含義;正如假設“歷史的終結”不是基于任何可靠的道德理由,而反映為一種可以依據諸如“國家能力”之類可視標準衡量的普遍規律的話,我們將無法解釋,為什么在公元前6世紀的地中海世界或者公元7世紀的遠東世界沒有出現任何“歷史終結”的跡象。反之,如果我們選擇最堅定的保守主義者的信條,確認自由民主制度是因為在道德上擁有某種無法比擬的優勢而成為普遍規律的話,那也不過是因為我們在歷史的現實節點上打開了上帝視角,而且決絕地剝奪了先人打開同樣視角的可能。同時,福山“歷史終結論”面臨的第一個邏輯方面的問題其實無須來自于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內部。事實上,如果我們承認,現實中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形成是一個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而不是一蹴而就的,那么,粗暴地在這條歷史線索上選擇一個時間節點,然后宣布這就是“歷史的終點”,無疑是難以讓人接受的,因為它不但阻斷了西方制度未來演化的進路,而且導致了一種對于歷史時間的虛無主義恐懼。
另一方面,歸根結底,往往為人們所忽視的問題就在于,“歷史終結論”的出現很大程度上只是資本主義全球擴張和西方世界全球擴張在特定階段偶然進展所帶來的一種致命的自負。只是放在特定的短時段歷史中,它才具有了有限的解釋力,但按照其設定的一般邏輯,人類的歷史其實在任何一個時間節點上都可以被宣告“終結”。幸運的是,資產階級之前的統治集團尚未具備這種自覺,這可以說是一種歷史的缺憾,但沒有了這種缺憾,人類歷史又會呈現出何種面貌呢?
總之,“歷史終結論”本質上并不是多么新鮮的產物,無論是它的西方中心主義思想基礎,還是資本主義與西方世界歷史優勢對西方優越論的強化論證,都有其清晰的演進脈絡可循。迄今為止的“歷史終結論”的支持者及其反對者的論爭,更多的聚焦在“歷史是否終結”這樣高度依賴于各自選擇的哲學立場和“政治正確”原則所規定的議題范疇,相較而言,如果中國的福山敘事批評者能夠嘗試用歷史的邏輯來重新解構“歷史終結論”,或許將在不經意間開辟出一條全新的理論反思迂回路徑。
二、福山敘事2.0修正版的橾作性與邏輯困境
毋庸置疑,福山敘事是一種典型的元敘事,從某種意義上講,20世紀的福山擁有與18世紀的黑格爾同樣的理論雄心。然而,如同包括其導師亨廷頓的理論在內的所有元敘事最可能遭遇的挑戰一樣,福山所設想的理想民主政治的建構次序在現實世界中始終面臨著無法回避的可操作性資源匱乏的挑戰。在自由民主制度實踐的民主化維度里,“天鵝絨革命”“阿拉伯之春”這類外力推動型“民主化”運動仍然沿著聚焦參與和競爭指標的簡化推廣型美式民主軌道展開,而其西方推動者絲毫沒有表現出代之以新邏輯、新模式的主動意愿。其次,“福山們”不得不遺憾地看到,就像共和黨2016年新黨綱中涉及中國的內容所展現的那樣[8],真正主導著美國外交政策的新保守主義者往往沒有耐心在“威權國家”培養認同“自由民主價值觀”的“福山主義者”,卻更傾向于選擇那種“簡單粗暴”的遏制政策,而這種舉措所激發的“民族主義反彈”將極大地抵消福山“和平演變”的努力。另一方面,對于民主政治的功能抱有某種不切實際幻想的后發國家的人們,又不大可能具備按照“理想模型”步驟穩步抵達“丹麥化”目標的理性能力和耐心,由此所導致的實踐體驗的缺乏又將反過來進一步降低“福山方案”的吸引力。正如有英國學者所總結的那樣,福山修正后的“歷史終結論”仍無法規避這樣的實踐矛盾,即“如果在我們生活的時代,民主是最好的方案,但我們發現,必須推遲民主才能使民主正常運作,那么政治就會變成亂糟糟的活動”[9]。此外,在對政治發展暴力引擎問題的看法上游走于馬爾薩斯和達爾之間的福山,雖然通過拉丁美洲的案例證明了“和平的代價”,但也仍然無法斷言暴力工具就是絕對有用之物,這種兩難境地同樣無法給予“福山方案”足夠的可操作性支持。如此種種現實困難,使得福山敘事在現實中不可能替代美國的實際權力者所更為欣賞的傳統民主轉型范式,而轉化為國家層面實際政策可能性的削弱才將是在不久的將來對于福山敘事影響力存續的最大威脅。
反過來,當福山的方案用于矯治自由民主的西方實踐時,問題似乎也不會變得更加簡單。由于這樣一個悖論——“如果你想要一個更放任的政府,你就得通過強大的政府控制來實現。否則你就會遭遇美國過去二三十年來經歷的情況”[9]——在面對自由民主“政治正確”原則時無疑是根本無解的,福山其實無法說服他昔日的新保守主義戰友們在“是否需要一個更強有力的政府”方面作出妥協;而在另一側也不可能讓大眾繼續保持對新保守主義方案的信心,他甚至不可能勸說后者在把美國的更多資源由實現民主擴張的全球野心轉回解決其內政方面的“國家能力不足”困境上取得任何實質性進展。此外,與所有的自由主義者一樣,福山總是在重復的“自由總是一件好事”的老調,也限制了他在更深入地探究國家治理議題上取得更大進展。畢竟,一般性地為言論自由和媒體自由唱上兩句“政治正確”的贊歌是十分容易的,但這種認識本身卻不可能給解決現實條件下資本力量更強有力地操縱媒體、影響言論,進而獲得對所謂“自由社會”中人們思想和行為的支配性權力的問題提供多少助益。[10]
與可操作性方面的困境相比,福山敘事所引入的新解釋結構在運用中充滿意識形態偏見的“雙重標準”也將極大地影響其在后發國家的理論聲譽。無論如何,福山敘事中的一以貫之的以自由民主制度為唯一“歷史終結者”的執念,都限制著其修正的分析框架更好地運用于解釋復雜的現實世界。一個顯著的例子就是,在面對從結果上看并無二致的復制障礙時,如同所有的自由主義者一樣,福山也需要直面其理論體系同現實世界之間的張力,如果說“民主化”過程中的某些問題還可以比較合理地被納入“國家構建滯后”的解釋框架中去的話,那么,對美國政治現實的考察則相對更難以自圓其說。這是因為,福山需要美國政治發揮一種現實標桿的作用,否則“他的理論就要淪為脫離實際的烏托邦”,但這種選擇又伴隨著極大的風險性,因為“一旦英、美國家呈現出有違‘樂土’理想的跡象,他的理論根基就會發生動搖”。[11]因此,他對于美國模式和中國模式相似境遇的態度是存在著根本差異的。在福山敘事中,不乏通過不經意間混淆美國民主與自由民主概念的邊界,把前者的復制困難歸因為某些“特例”,又通過設置一系列無法再現的特性條件將后者的復制困難歸為不可逾越的障礙的例子。然而,他卻不能確保這種“雙重標準”的小聰明不受到變化中的世界的無情嘲弄,比如土耳其近年來的政治變遷就沖擊了福山關于“土耳其這樣的國家處于健全的民主階段”的論斷。[10]
又如,在與中國學者的交流中,福山指出:“在民主社會里按照民主程序發生的分離主義不是國家能力問題,但在非民主社會里發生的分離主義就構成國家能力問題。”[6]當然,在剝離制度運行效果與制度性質關系的問題上,福山也需要解釋為什么同一制度在不同歷史階段表現出制度運行效果差異的問題,“蘇聯的衰弱”就必然導致制度崩潰,而“美國的衰弱”卻只是一種“有待克服的機制性障礙”,因為在歷史上,我們不難找出類似的反例——比如雅典與斯巴達,或19世紀的拿破侖法國與沙皇俄國。
再如,當福山聲稱“民主的優勢往往在逆境中表現得最為明顯”[12]時,我們不知道他是否忘記了在一個歷史的長時段中,這樣的邏輯完全可以適用于特定的民族、特定的文化或特定的治理制度,而民主特別是自由民主制度是沒有壟斷這種在多次檢驗中被確定為“最不壞者”的資格的。類似地,當福山多次強調“我們不能基于短期表現作出長期評價”[13]的時候,我們也不能準確地知道,這種“短期表現”的標準何在,或者即使我們可以接受1800年以后至今的歷史進程就提供了所謂“長期評價”的有效時間參照系,我們也將在把200年的歷史和2000年以上的歷史進行比較中陷入新的困惑。顯然,福山的解釋框架本身并沒有為像其他狂熱的新自由主義者那樣引入曖昧的道德元素或不可靠的經濟理由預留空間,那么,這種由意識形態偏見所造成的邏輯矛盾就將更無可回避地構成福山敘事中難以掩蓋的缺憾。正如有學者所總結的那樣:“福山這種糾結立場無疑彰顯出西方學者在調和作為意識形態認同的民主和作為政治實踐的民主之間矛盾時遭遇的困難。”[14]
三、超越福山敘事的多種可能路徑
當然,我們可能探索的超越福山敘事的路徑還遠不至此。
在最基礎的文本研究中,我們可以通過不斷對福山敘事提出追問的方式來“逐個地與之爭奪陣地”。比如,這些問題可以包括:福山問題意識的變化在多大程度上對應于東西方政治制度對比狀態的變化?福山的修正方案在多大程度上適用于對民主政治和民主化弊端的矯治?我們是否可能打破福山預言對中國模式持續性的悲觀判斷?那些幾乎得到公認的中國特色能否破除其與西方經驗中一些基本價值原則間的兼容性壁壘,成為更具普遍性的自由民主的替代制度?如此等等。
在此基礎上,我們還可以發揮不必受限于自由主義立場而賦予中國理論工作者的獨特優勢。鑒于盛贊自由民主制度是用“欲望替代了其他雄心”的福山根本不可能對資本主義的異化現象進行任何實質性的批判,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真正弊端的那種有力而深刻的批評——如德里達所言:“這樣一種話語(‘歷史終結論’)對于那些慶祝自由資本主義的勝利和它與自由民主的先天注定的聯盟的人們來說是多么的稱心快意,而他們之所以這樣就是為了掩蓋,首先是對自己掩蓋這一事實:即這種勝利從來沒有這樣病入膏肓、這樣搖搖欲墜、這樣危機四伏過,甚至在某些方面它已大難臨頭,而在總體上已經滅亡。”[15]——只能來自于站在自由主義
陣營之外的,一開始就有理由比福山看得更深、看得更準的非自由主義派別的理論工作者。正如有中國學者指出的:“近30年來,由于華爾街的權力急劇擴張,不僅國家能力遭到資本的傷害,民眾的民主權利也遭到資本的傷害。與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相比,美國社會的民主不是在成長,而是在退縮。”[16]這些事實能夠得到來自于一系列經濟、社會問題數據的有力支持。更重要的是,從最初的高歌猛進到世紀初的屢遭挫折,同時新自由主義全球擴張的步伐與其遭遇的失敗并沒有表現出一種明顯的相互制約的關系,這就是這個矛盾世界的真實,當然,也折射在了福山敘事從最初階段到修正版本的變遷過程中。就其本質意義而言,用個人理由解釋福山敘事的變遷是存在著一些缺憾的,而將其視為“西方主流政治哲學為處于困境中的自由民主制度所作的一次最激進的辯護,不僅回護其政治基礎,而且試圖恢復自由主義的絕對話語權”[4]的一次努力則更有助于我們深入地理解催生“福山主義”的時代背景,進而為對其加以解構做好必要的理論準備。
總而言之,從形形色色的“唯洋是從”到嘗試與西方同仁比肩,20世紀以來的中國理論界曾經歷過一段異常艱辛的心路歷程。其實在這一過程中,又豈止是福山,西方同仁們推銷的“政治文化決定論”“中等收入陷阱論”“民主化轉型范式”等都曾一度令開眼看世界的中國理論界在尾隨中倍感困惑。只不過不無幸運的是,針對這些包含不同程度誤導元素的理論都在徹底俘獲中國理論界之前受到了來自于中國實踐領域真正批判性力量的否定性檢驗。但對于肩負著中國話語走向世界重任的中國學人們而言,理論批判缺位的“拿來主義”往往也是創造性思維缺乏的“文化自卑”的孿生兄弟,我們并不應該期待實踐的批判總是先于理論的自覺產生力量。通過對福山敘事的整體解讀與反思,我們不難意識到,在過去的20多年間,缺乏與福山敘事相匹配的敘事體系,使中國學者在與福山之類的西方學者的溝通對話中常常陷于被動的境地。盡管也有中國學者清晰地意識到,即使冒著某種學理邏輯上的一致性風險,福山仍會堅持“盡管美國的不那么好,但我不認為就可證明中國的好”[7]120的意識形態教條,但在這個問題上,用“福山反對福山”并不是最佳選項。坦率地說,無論是形變意義上的福山,還是質不變意義上的福山,其理論框架和某些具體論斷被中國學者用來論證、支持自己的觀點本無可厚非,但這種合理性依據的價值其實是相當有限的;更重要的是,對于此類外在依據的過分依賴,可能意味著中國學人自主思考活力的衰竭。在大多數情形下,當我們不得不按照對方設定的套路逐一提出反論時,我們選擇的其實是一種毫無勝算的戰斗方式,因為零散的意見在面對體系化學說時總是孱弱無力的。
孔子有云:“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論語·子路》毛澤東則更明白地指出:“如若不被敵人反對,那就不好了,那一定是同敵人同流合污了。如若被敵人反對,那就好了,那就證明我們同敵人劃清界線了。如若敵人起勁地反對我們,把我們說得一塌糊涂,一無是處,那就更好了,那就證明我們不但同敵人劃清了界線,而且證明我們的工作是很有成績的了。”[17]中國模式最為堅實的根基,從來都不可能來自于中國的實踐之外的外部元素;同樣地,對于中國方案的信心,也需要中國的理論工作者們在自信地走好自己的路的過程中通過自覺的理論建構來逐漸強化。回到福山敘事所引發的反思上,正如有學者所言:“福山不會比關心美國的問題更關心中國,關心中國主要是我們自己的事情。”[18]展望未來,中國理論界同仁們需要探討的,或許并不僅是“福山告訴了我們些什么”的問題,因為只有當我們在解決“我們能夠告訴福山些什么”的問題上取得實質性進展后,才意味著中國理論的發展終于開始追上中國實踐的步伐,也唯有如此,我們才可能在中國方案最終開創出一種有別于“福山式”的歷史發展前景中真正展現出理論界的中國力量。
參考文獻
[1]夏瑞春.德國思想家論中國[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89.
[2]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103.
[3]薩義德.東方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4.
[4]福山依然是福山主義者[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03-18(1).
[5]陳家剛.危機與未來:福山中國講演錄[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75.
[6]章永樂.后知后覺者中的先醒者——評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J].中國圖書評論,2013(11):7-13.
[7]陳學明.評福山對中國發展模式的說三道四[M]//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評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8]共和黨新黨綱[EB/OL].(2016-07-22)[2019-02-26].http/www.guancha.cn/gczhengjing/2016_07_22_368539_s.vshtml.
[9]朗西曼.福山的良治社會三要素[J].記者觀察,2014(12):22-24.
[10]美國興衰與民主體制是兩回事——訪弗朗西斯·福山[J].紅旗文稿,2013(16):34-37.
[11]劉仁營.在退卻中守望的福山[J].國外社會科學,2015(3):99-107.
[12]福山.中國的強大與軟弱[EB/OL].(2008-05-01)[2019-02-26].http://www.cssm.org.cn/newsite/view,php?id=18614.
[13]張維為.福山激辯中國模式和西方模式未來走向[N].文匯報,2011-07-08(1).
[14]鄭永年.中國要有自己的民主選擇[N].聯合早報,2015-03-17(1).
[15]德里達.評福山的《歷史的終結和最后的人》[J].馬克思主義與現實,1997(3):52-57.
[16]寒竹.評福山關于國家、法治與民主關系的理論[J].紅旗文稿,2014(22):32-34.
[17]毛澤東.被敵人反對是好事而不是壞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2.
[18]何懷宏.國家能力、法治與責任政府——讀福山《政治秩序的根源》[J].國際經濟評論,2012(1):153-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