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司新國
兒時秋至,家鄉最美便是蕎麥花開。
蕎麥花開時節,天已轉涼。大多花木植物的花已凋謝、葉已枯黃,唯獨蕎麥花在盛開著。一般植物的莖和葉都是綠色的,花開得五彩繽紛,而蕎麥除卻綠葉外,莖稈是紅艷艷的,花兒是白亮亮的,一坡挨著一坡,一片連著一片。風吹過去,白的花,綠的葉,紅的莖,高低相間、縱橫交錯,儼然色澤驚艷、詩意盎然的丹青畫卷。遠遠望去,是花海,更像雪海。
“三十三棵蕎麥九十九道嶺,小妹妹就是哥哥的人”。在陜北,蕎麥是戀人銘心刻骨的纏綿悱惻,是戀人兩情相悅的深情回憶,是愛的火苗,愛的種子,早已春雨潤物般融入陜北人的血液。
爺爺活著的時候一吃蕎麥面饃就愛絮叨:“蕎麥是個好東西,不會嫌貧愛富,抓一把撒地下就有收成哩。”爺爺是說蕎麥對生存空間不挑剔,在貧瘠的土壤里能長,在新開的荒地里能長,在那些坡地、洼地、灘地也能長。不管你把它撒到哪里,只要是屬于它的季節,只要有土、有水,它就能落地生根,就能長出糧食。商水號稱“五湖十八坡”。早些年遇到澇災,蛤蟆撒泡尿,莊稼就淹了,剛出苗的秋莊稼禁不起水泡,水過后大部分都淹死了。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更不能顆粒不收,讓土地荒蕪,日子還要過下去,這時候就該蕎麥閃亮登場、大顯身手了。蕎麥又分春蕎、夏蕎、秋蕎、冬蕎,所以,一年四季都能播種。當大多農作物錯過了播種期的時候,只有蕎麥不怕,能救場,能應急,即使立秋后種下去也照樣成活。雖然產量極低,但有勝于無,可以大大緩解災年口糧的不足。
有一年,我跟奶奶在自留地里看她給蕎麥鋤草,跑累了就仰面朝天躺田埂上,看天上的云棉絮般一團團、一朵朵飄過來,飄過去,像極了地上這一簇簇、一片片的蕎麥花兒。看著看著,聞到了蕎麥似有似無的淡淡清香,就伸手掐下來一把放到鼻尖上做了個深呼吸。不成想正好被轉臉擦汗的奶奶看見,臉上就挨了一巴掌。奶奶很疼我,從來沒打過我。在我眼里流出驚愕而委屈的淚水時,奶奶把我摟在她懷里,輕撫著我的頭說:“今年就指望這茬蕎麥活人哩!毀一棵少一棵,我的乖,你記著,糟蹋莊稼會遭報應哩。你看你手里的蕎麥已經開滿了花,正催著籽往飽里長呢。等蕎麥收到囤里,把咱家欠你鐵蛋爺家三升蕎麥還上,剩下的賣一點還要給你交學雜費哩。”
長大念書,讀白居易《村夜》里“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前門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時,感覺全無浪漫氣息,無法回味那一縷清香,更遑論追尋那朵朵如雪白云,只剩下苦澀的味道,氤氳在心底。眼前浮動的全是奶奶那一雙小腳,那一臉憔悴。好多年后,每當遭遇人生痛苦磨礪時,我都會想起奶奶跟我說的話。倒不如讀宋人姚勉《道中即事》中的“蕎麥花開如雪鋪,新霜寒早半欲枯。故山今年熟此否,讀書夜饑需餅爐”更契合心情。那一片蕎麥地,那一地蕎麥花喲,白得帶有淡淡憂傷,開得讓心隱隱作痛。
蕎麥的生命期只有三個月,多穗多花,花期亦短。或雪白,或粉紅,白如玉蘭,粉如桃花。粉白相間,可謂是生命奇觀,人間至美。特別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夕陽變成一抹紅霞,晚風吹來,那雪白,那姹紅搖曳起伏,撲朔迷離,讓人沉醉,如臨仙境。花白花紅倒也罷了,偏偏青果卻又頂花生長,花敗不落,長出個麥粒像心一樣,繾綣于枝頭如淚珠滴落,像極了情人的眼淚。所以就又有了一個浪漫而又詩意的名字,叫思念果。蕎麥和思念牽手,便牽出了無盡纏綿和縷縷情思。不管離開家鄉多遠,不管貧窮還是富貴,總會讓人在想家時想起蕎麥花兒,那澀澀的麥香,彌漫在記憶中,便成了飄雪日子里蕎麥面條中熱氣騰騰的鄉愁。
蕎麥屬粗糧,磨成的面,口感和高粱面近似,卻比高粱面適口好吃,可以做炸醬面、熱湯面、炒面、刀削面、剔尖、撥魚兒;還可以包包子、蒸饅頭、烙餅子等,尤其用它做成扒糕或面條,佐以麻醬或羊肉湯,別具一番風味。在商水鄉下,用蕎面加水攪拌成半稠的糊狀,加細鹽蔥花攪勻,熱鍋放油倒進去用鍋鏟刮平攤圓,待凝固后翻幾翻,兩面呈金黃色即成煎餅。趁熱蘸蒜汁、辣椒、咸菜等食之,糯香柔軟,極為可口。三伏天,將蕎麥面用溫水調成稀糊,鍋里放適量冷水,中火燒沸的同時,把稀糊徐徐往沸水鍋里倒,一邊倒一邊用勺子攪(防粘鍋),直至煮熟,待冷卻后倒出,切成條或小塊,再配醋、油、辣椒或蒜泥等佐料,就成了清爽可口、解暑降溫的蕎麥面涼粉。還可以用粉條、豆腐或芝麻葉、干蘿卜纓子做餡,蕎麥面摻和著小麥面包包子。只是商水人不叫包子,而是叫角子。蒸熟后的角子呈暗紅色,有股獨特清香,很筋道。民間有諺語說:“油蕎面,醋豆面。”意思是說蕎面愛腥葷。有一年八月十五,娘給我們做了一頓肉包子。餡用肥瘦豬肉剁碎,加上些蘿卜細粉,撒些五香大料拌勻,吃起來嘴角流油,至今想起還淌口水。蕎麥皮還可以裝枕頭,枕起來很舒服。現在市場上蕎麥枕頭賣得賊貴,說是能治頸椎病,商家把它吹得神乎其神。碾軋過的蕎麥秸稈很柔軟,用來做飼料喂牲口,馬呀,驢呀,牛呀都喜歡。
早些年,蕎麥因為產量太低、似乎只是人們以收補歉的替代品,更多時候為著不挨餓,有口吃的而已,沒有什么講究。現在物質豐盛,日子富裕,人們對養生和健康有了更多的追求,對蕎麥也有了更多的研究和認知,蕎麥作為健康食品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青睞。經常吃蕎麥不但能防治高血壓、冠心病,還能降血脂、降血糖,蕎麥面的價格也來了個鯉魚躍龍門,超過了大米白面類。在飯館里,蕎面成為寵兒,若去日式餐館弄個蕎面料理,價格更是不菲。尤其苦蕎,既可充當中藥,又可兼做茶飲。我喜歡喝的茶里,就有苦蕎。名為苦蕎,卻并不苦,香味很醇很厚,泡上三五遍后,剩下的苦蕎慢慢細嚼咽下去,倒也可口得很。恍惚間,那蕩于田野、流成秋韻的蕎麥花,就綻放于唇齒間、彌漫在茶霧里。
家鄉和蕎麥結下了不解之緣,鄉親知恩圖報,從不敢忘記災年里蕎麥活人無數,給人們帶來的恩惠福祉,因此,也就更容不得后人忘了根本。有一年,正是蕎麥花開,鄰居家來才叔回鄉探親。來才叔在北京衛戍區當兵,聽說提干當了連長。商水除了城里人把爹叫作爸,鄉間一般都叫“爹”或“大”,叫“大”的居多。那天,來才叔和他大下地干活,看見蕎麥花就一驚一乍,撇著京腔問他大:“爸爸,這紫紅的稈子開著白白的花,種的是什么作物呀?”老少爺們兒嘴都笑歪了,他大氣得嘴噘著能拴一頭叫驢。來才叔不識相,見他大板著臉不搭理,還攆著問。他大惱羞成怒,舉拳便打。一邊打,一邊說:“才出去幾天就不是你了?叫你胡撇哩!”打得來才叔抱著頭在蕎麥棵里躲來躲去,大聲求饒:“大,別打了,想把恁孩子打死在蕎麥地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