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剛

2019年10月31日,第六屆“北閣對話”公開論壇在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舉行。
2019年10月29日至31日,北京大學“北閣對話”第六屆年會在未名湖畔召開。
自2014年起,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每年舉行一次“北閣對話”。這是北京大學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建設有中國特色新型智庫”指示的舉措之一。研究院致力于將“北閣對話”打造成一個高端平臺,促進國內外國際戰略界同行之間的交流與合作,深入探討和研判世界局勢,助力中國國際角色的扮演,推動世界政治中的合作共贏與包容發展。
過去一年多來,隨著中美經貿摩擦的深化、大國戰略競爭的重燃和亞太、中東歐、中東地區地緣政治較量的升級,一個新的巨大問題擺在各國戰略界面前,那就是:我們在冷戰后的國際時空里習以為常的全球融合和和平發展趨勢是否即將迎來“終局”,世界體系在已然鋪開的“大改組”進程中是否將發生“大分化”,我們還能繼續在全球合作的“大海”里暢游嗎?
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9月在聯大演講中表達了憂慮:“一個新的風險正出現在地平線上,盡管還不算太大,但卻是真實的。我擔心大分裂的可能:世界分裂成兩個,地球上兩個最大的經濟體制造出兩個相互獨立、彼此競爭的世界,每一個都有其各自主導性的貨幣、貿易和金融規則、單獨的互聯網以及人工智能技術,還有它們自己的零和地緣政治與軍事戰略。”
同樣帶著濃重的憂思,今年的北閣論壇鎖定“分化”這個關鍵詞,將主題定為“全球化世界上的分化現象”,邀來數十位思想界中外精英,重點探討世界日益分化的原因、表現及各國如何應對。如往屆一樣,今年的會議安排了一天半的閉門研討和半天的公開論壇,會外還有一系列講座和小型交流活動。
在閉門會議中,與會者集中討論了世界是否正趨向動蕩和碎片化、亞洲的定位與未來、歐洲和中東地區的分化勢力、未來中美是否可能在經濟和技術層面實現“脫鉤”,以及變化中的全球秩序等重大戰略和熱點問題,提出了許多有價值的思路和建議。
12名與會外國嘉賓中的6位與北京大學博雅特聘教授王逸舟一道參加了10月31日下午的公開論壇,從不同角度向現場400多名學者、教師、媒體人和青年學生介紹了他們對全球分化問題的看法,本刊記者旁聽了這場活動。
公開論壇由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院長王緝思教授主持。他把一個簡單問題拋向嘉賓,以此作為開場:“在林林總總的國際現象里,你們最擔心的事情是什么?”
法國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蒂埃里·德蒙布里亞爾率先作答,表示他“擔心一切”。他說,過去一段時間我們看到中美之間爆發了貿易戰、科技戰,兩國關系急劇惡化,而這折射出當今世界面臨的幾個大問題:一是美國特朗普政府不走尋常路,放棄國際責任,打破國際規則,對全球體系運作顯現出傲慢與無知,其所制造的麻煩需要被“修補”、被“再平衡”。二是全球主要力量各行其是,日益傾向于以競爭博弈和“走邊緣”的方式處理對外關系中的疑難問題,我們還能不能堅守二戰后形成的和平解決爭端和分歧的原則?三是謊言、謠言和各種極端言論借助社交媒體“病毒式傳播”,導致各國都面臨社會分化、意見對立的問題。面對這樣一個亂局,如果中國和美國鬧僵了,雙方關系無法緩和,世界將徹底陷入“領導力危機”,未來前景堪憂——“二三十年前我們見證了蘇聯集團的瓦解,后來見證了美國這個‘最后帝國絕對權威的曇花一現,現在難道又要見證全球體系的崩潰?”
埃及前外長納比爾·法赫米最擔心中國與美國率領的西方陣營之間的競爭走向失控。他說,盡管雙方都表現出愿控制彼此分歧、避免全面敵對、尋求協調合作的姿態,但令人遺憾的是,兩國競爭的內容越來越實質,這種趨勢短期內恐怕難以扭轉。二戰后確立的國際秩序雖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但總體還是在有效運轉,除了多邊主義外,它的一個重要基礎是大國領導。既有和未來的世界領袖有責任維護全球體系基本穩定,而不是彼此爭斗不休、各搞一套,讓其它國家被迫做選擇。“不要以為是全球性力量了,就不需要傾聽其他國家意見”,法赫米略帶情緒地說。
印度前國家安全顧問希夫尚卡爾·梅農說,全球體系的分化在某種程度上已是既成事實,只是還沒到極端程度罷了。我們已能看到這個世界出現了多極的經濟——中國已經是大家都明確承認的超強經濟體;軍事競爭力的分化——美國的軍事實力仍然領先,但在局部意義上不再擁有絕對的優勢,其對手可以采取控制航道、網絡滲透、超高音速導彈打擊等手段取得非對稱性的勝果;網絡空間的分化——世界事實上已經存在兩個互聯網,將來5G、6G技術及配套設備也會采取不同的形制和標準;安全觀念的分化——世界目前至少存在三種觀念,即美國的觀念、中國和俄羅斯的觀念、其他力量的觀念(歐盟在此范疇),除了都還強調最基本的和平與克制外,彼此并不兼容;自由貿易的分化——世貿組織實際失效后,全球貿易圈層正在重組,出現新的區域和雙邊自貿協定群落,有些是相互競爭排斥。這些分化趨勢如得不到有效遏止,世界將最終分裂出兩大秩序體系,各國經濟將很難繼續顯速發展。
美國前助理國防部長、國家情報委員會原主席約瑟夫·奈說,美國與中國的對立的確令人憂慮,但也沒那么可怕。畢竟,中國方面一再表明無意對美國構成實質性威脅,不愿跳入“修昔底德陷阱”;美國處理對華關系尚有“底線意識”,彭斯副總統10月24日在威爾遜中心發表的(對華政策)演講較一年前他在哈德遜研究所發表的演講調門溫和了許多,明確表示特朗普政府不尋求與中國“脫鉤”、不尋求與中國對抗、不尋求遏制中國的發展。有人判斷現在美國與中國的關系已進入“新冷戰”狀態,這種認知是錯誤的。僅從每年仍有數百萬人往來于太平洋兩岸、中國有30幾萬留學生在美國學習這個角度看,就不能用“冷戰”來定義雙邊關系現狀。約瑟夫·奈說,他這樣講不是為特朗普總統開脫,而是希望國際社會能冷靜看待變化的趨勢。
新加坡前外長楊榮文說,華盛頓一些人在推動美國糾集(GANG UP)伙伴國家圍堵中國,迫使中國做出反應。對中國人赴美實施更嚴格的簽證政策、限制華為等中國高科技產品進入國際市場只是其中的具體表現。楊榮文最擔心中美之間的相互誤解、誤判和誤對繼續蔓延至兩國關系的每一個角落,各種具體行為疊加起來導致中美關系不斷惡化,這將是地區中小國家不能承受之重,中國的態度和反應對未來至關重要。
楊榮文的觀點反映了新加坡這個國家的整體焦慮。就在今年8月的國慶例行演講中,新加坡總理李顯龍直言面對中美競爭導致的全球分化趨勢,新加坡不知道該怎么辦,不想選邊站。李顯龍以智能手機為例,擔憂未來蘋果和華為產品將不兼容,每個人出國都必須帶兩部甚至更多的手機。
德國國際和安全事務研究所執行主席、所長沃爾克·佩爾特斯列舉了“三大關切”:一是歐洲身陷地緣政治、難民等危機和內部分歧不能自拔;二是大國權力斗爭特別是中美戰略競爭與沖突將世界撕裂為兩個體系或者“一個體系兩種模式”,而包括歐洲在內的的其他國家經濟上嚴重倚重中國市場、安全和技術上又離不開美國,將不得不面臨非常棘手的選擇困境;三是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還能不能續存?美國與中國在西太平洋戰略對峙,提出了“國際海洋法是誰的海洋法”這個問題,國際海洋法還要不要遵守?將來怎么遵守?美國調整核戰略并退出《中導條約》,導致國際戰略安全形勢更趨嚴峻,人類將來是不是要生活在一個不再有軍控體系的世界里?此外,金融風險、非法移民、氣候變化等問題也都是歐洲的關切。
俄羅斯國際事務理事會主任安德烈·科爾圖諾夫以半玩笑式的逆向思維回應提問,引得全場大笑。他說:“在琳瑯滿目的國際現象里,我最不擔心的是俄羅斯與中國的關系。感謝特朗普總統及華盛頓國會山上的人,俄中戰略協作伙伴關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密程度,目前幾乎不存在任何問題。”接著,科爾圖諾夫話鋒一轉,聲稱非要俄羅斯從各種關切挑一個出來打上“最”的標簽,恐怕是困難的。俄羅斯的關切可謂是多元化的,從中東地緣政治危機、全球多邊機制失效到國際金融危機可能重現、美國毀棄中導承諾可能導致新軍備競賽等,“都是我們的關切”。有意思的是,在全場嘉賓里,科爾圖諾夫是唯一沒有把“大國戰略競爭”列入關切清單的。
北京大學博雅特聘教授王逸舟不認為“脫鉤”是一種純粹的中美雙邊現象。他說,在特朗普政府實行保護主義政策和不斷退出國際責任的刺激下,局部性、領域性的“脫鉤”現象也在歐洲、日本、韓國、中國之間發生。不過王逸舟也認為,這種“脫鉤”現象有一定的周期性,或者說“鐘擺”規律。在全球化低迷時期,一些主權國家自我保護意識抬頭,在具體問題上做出“以鄰為壑”的本能選擇,當這些舉動阻滯改革和限制經濟社會發展的一面開始凸顯時,“脫鉤”和相互、自我限制的危害表現得更為清楚時,又會觸發國家政策的反向調整。所以王逸舟對“脫鉤”及其背后更大的分化問題并沒有那么悲觀,他認為不好的趨勢“終會成為過去”。

第六屆“北閣對話”年會閉門研討會2019年10月29日至30日在北京大學舉行,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名譽院長戴秉國到會與中外專家學者和前政要進行了交流。
那么,國際社會究竟該如何應對分化呢?面對主持人的追問,嘉賓們給出了既一致又不同的回答。王逸舟說,無論在個人還是國家層面都需要相信“兼聽則明”,堅持知識更新、堅持對話交流、堅持開放包容,“當有人推動一些領域‘脫鉤,我們更要努力推動一些領域更緊密地掛鉤,在相互依存中消解對彼此的恐懼。”科爾圖諾夫主張用戰略的辦法解決戰略的問題,佩爾特斯則強調,即便競爭不可避免,對手國家也需要知道如何以文明的方式競爭。楊榮文說,中國已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大國、強國,中國人應該更加自信,而不是繼續被強烈的不安全感所包裹;中國對美國和外部世界的了解要多于美國和外部世界對中國的了解,有必要更多傾聽中小國家的聲音,同時向世界更好地解釋自己。德蒙布里亞爾寄希望于“大國責任”,并說這種責任體現于如何在一個既更加相互關聯又更加相互沖突的世界里更好地理解對方和自己行為的后果。
約瑟夫·奈說,美國和中國應該像真正的大國一樣行事。當年美中之所以能夠實現關系正常化并在其后迅速擴大合作,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在接觸中采取并堅持了“求同存異”(agree to disagree)原則,這是一種高度務實的大智慧,歷史經驗不應被放棄。盡管美中摩擦激烈,但兩國關系不可能永遠壞下去,雙方仍有很多可以開展合作的領域,應對氣候變化等全球性挑戰就是其一,讓有關合作重回兩國關系中心部對雙方和世界都有利。
梅農的一席話令人印象深刻。他說,對印度這樣的國家來說,應對“分化”的辦法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參與“基于議題的意愿聯盟”(issue-based coalition of willing),在不同問題上尋找不同的解決方案和合作伙伴,在符合自身利益的問題上向合作主導方提供配合,在不符合自身利益的問題上與合作主導方保持距離。
在本刊記者看來,在如何避免或至少減弱分化給世界造成的不利影響這個問題上,公開論壇沒有給出具體路徑,嘉賓們提供的思路與其說是方案,不如說是愿景。但對國際社會來說,應對分化已是相當緊迫的事,而分化有可能是個長期漸進的過程,其作用力必然擴散到國際政治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步深入地影響到每個人的福祉。論壇臨近終場,王緝思教授說,也許是因為在公開場合,面對的又多是年輕人,嘉賓們在討論時“口下留情”,表現得比內部討論時樂觀,未來究竟如何應對,需要持續思考和發力,這個任務將不止由一代人來完成。
論壇散場后,本刊記者向王緝思教授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說‘脫鉤是中美兩國的最壞選擇,那么您認為這個世界上誰最樂見其成,誰最不愿看到‘脫鉤?”王緝思回答說:“最愿看到中美‘脫鉤的是兩國對抗的可能獲益者,比如美國的軍火商和宗教右翼。最不愿看到中美‘脫鉤的,是從中美合作中獲益的雙方企業和跨國公司,還有兩國的科技、教育、文化、旅游等行業,當然我相信,也包括渴望了解對方文明的兩國絕大多數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