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紅

“人生腳本”,是美國心理學家埃里克·伯恩提出的概念。他認為,人生腳本是人在童年時對自己一生的規劃。它有時候是意識層面的,我們能記得;但更多時候是潛意識層面的,我們并不能明確地意識到。
但是,我們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去認識它,了解我們的內在意識是如何影響甚至決定外在現實的。相應地,通過外在現實,我們也可以認識自己的內在意識。
我們都喜歡看戲,也都有一些自己特別喜歡的電影、電視節目和小說。看起來你是在看別人的戲,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些戲極有可能是你自己內心戲的劇本?
我們可以做一個練習。
拿一張紙,寫下你印象最深刻的3件事,或者3個細節。然后試著將這3件事或3個細節逐漸完善,寫出它們發生的時間、地點、環境和人物,以及你在這3個情景中的身體感受和情緒、情感狀態。然后你可以看看這3個情景的圖景與你的人生有著怎樣的聯系。
生命是非常奇妙的,而它最奇妙的地方是,人性看似晦暗不明,但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
每個人講的故事,都是在講他自己。
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最受歡迎的小說《挪威的森林》就取材于自己真實的人生。小說女主角綠子的個性,和他夫人陽子的是相似的。
他的小說,主人公是年輕人,許多有自殺傾向和精神控制的問題。對于精神控制,村上春樹干脆用“身體里被別人裝了一個什么東西”來形容。他常寫到“井”,其作品中多次出現這樣的情節:男主人公進入井底,后來發現,井底有一條路,走出去,就是他要去的目的地。關于井,村上春樹這么解釋:“我的理想就是繼續待在井底。”
我特別喜歡他關于井的隱喻,因此,在給自己的書簽名時,我常使用這樣一句話:“深入你的潛意識之井。”也許,村上春樹多次見過年輕的朋友自殺,這給他造成了巨大的沖擊,于是他一生都在用小說撫平這個傷痕。
心理學之所以這么迷人、這么受歡迎,在我看來,是因為我們覺得,心理學會幫我們弄清楚這團霧或這口井到底是什么。
不同的心理學家會用不同的路徑去研究人性的迷霧。心理學家埃里克·伯恩認為,每個人都在童年形成了一個“人生腳本”,像劇本一樣,它有開始、發展、高潮、結束和尾聲。通常,如果沒有很深入地認識自己,我們并不知道這個腳本是什么,只有當它展開了以后才會知道。
從這個角度來看,作家和編劇寫的劇本,原型就是他們自己。而他們那些最感人至深的故事,不僅僅來自他們自己的人生腳本,也來自人類共同的故事腳本。
那些偉大的導演和小說家都知道,他們的故事必須是從自己的意識深處發出的,才能打動受眾。
日本的“動漫之王”宮崎駿在創作動漫時,就特別擅長在意識深處去尋找素材。例如,曾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千與千尋》中,有一個給河神洗澡的鏡頭。這個鏡頭就源于宮崎駿童年的記憶,他小時候常路過一條河,有一次人們為這條河清理淤泥,他看到表面非常清澈的河流,淤泥里竟然有那么多東西,甚至有一輛自行車。這讓宮崎駿印象深刻,他就把這些素材用到給河神洗澡的劇情中了。
一旦形成這種意識——演員、導演和小說家最出彩的故事,常常就是他們的自傳——你就會看到很多東西。
作為觀眾,我們在觀看這些故事時,一些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們,但請別把看電影、電視劇、小說當作簡單的娛樂活動。其實在被觸動的時候,你需要問問自己:“為什么這些故事觸動了我?天啊,難道因為這也是我的故事嗎?”
命運,總是和輪回聯系在一起的。輪回通常指的是前世今生意義上的往復,但其實我們這一生,就在不斷地輪回。
弗洛伊德很早就發現了這一點。1920年,他發表了文章《超越快樂原則》,提出了“強迫性重復”的概念。他發現,孩子會把他最喜歡的玩具從小床中扔出去,再哭鬧著要回來,不斷重復這個過程。弗洛伊德認為,在這個過程中,孩子把玩具當成了媽媽的替代品。他們不斷地扔掉這個玩具再得到,其實是不斷地體驗媽媽時不時離開的創傷。
這些重復體驗是有價值的。
第一,媽媽時不時地離開,是孩子不能控制的,是媽媽在主導;而孩子扔玩具時,是孩子在主導。他們用這種方式,將不能控制的創傷,變成自己能部分控制的創傷。
第二,當不斷體驗這個創傷時,我們對創傷的耐受度可能會提高。
第三,在新的重復中,新的可能性會增大,以此治愈舊的創傷。
必須強調一句,我們的一生,就是不斷地經歷各種創傷的一生,我們會在學習處理創傷時成長。這個過程,還可能包含帶有美感的哲理,如魯米就有這樣的詩句:“傷口是光進入你內心的地方。”
所以,不必對“創傷”這個詞太敏感。
當知道“強迫性重復”這個概念后,我們就會知道,不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其實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
強迫性重復講的不僅是創傷與痛苦,也是任何一種重要情感。由此就可以得出一個簡單的結論:我們多數人的人生,就是不斷地重復同樣的事情。
如果你得到了幸福,你就重復幸福;如果你學會了信任,你就重復信任;如果你得到了痛苦,你就復制痛苦;如果你學會了敵意,你就重復敵意……
這就是命運!
人,或者說生命,很容易固守已有的經驗。提摩西·加爾韋發現,我們每次以特定方式揮動球拍時,再次這樣揮拍的可能性就增大了。
神經科學將這一現象稱為“印刻效應”,即神經回路每按同一種方式使用一次,刻痕就會變得更深。我們太容易處于自己追求的強迫性重復中了,意識到這一點是極為重要的。
我們以為外在的力量決定著的命運,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問題只是我們對自己如何做選擇不夠清楚。
既然說是自己的選擇,那也就可以說,我們這一生,就像在“活生生”地給自己寫自傳。只是,在這個自傳還沒有徹底展開前,我們是不是可以更好地認識它,從而改寫這部自傳呢?當然可以。這也是學習心理學的意義所在。
首先,你得認識自己的自傳。怎樣認識自己的自傳呢?我介紹幾個方法。
第一個方法最簡單。設想一下你的墓志銘,想象你去世后,要在你的墓碑上刻下最簡練的話以概括你的人生。你會刻上哪些話?
這是美國心理學家歐文·亞隆提出的一項治療技術。我多次做過這個練習。多年來,我想象自己的墓志銘時,一直都是這句話:“這是一個高明的旁觀者。”
但從2015年年底開始,這句話終于改變了,它暫時可以是:“他跳入過深淵,他安全返回,他品嘗到了生命。”我更喜歡《紅與黑》的作者、法國小說家司湯達的墓志銘:“米蘭人亨利·貝爾安眠于此。他活過,愛過,寫過。”
所以,我一直在鍥而不舍地認識自己,希望能活出真實的自己。一切皆自傳,我微博上的文字也是我的一種自傳。
墓志銘太簡單了,如果想更細致地了解自己或別人,我可以介紹我在咨詢中常用的一項技術,這就是我們說的第二個方法:問來訪者記憶中最早的那件事或細節,或者問來訪者童年記憶最深刻的3件事或細節。
記憶最早的事,或記憶最深刻的事,都是一個人的生命隱喻,也包括你印象最深刻的夢,或者一直在做的夢。如果看不破這個隱喻,你的生命就會一直打轉。
在這個方法中,關鍵不是事情,而是在這件事情中你的情緒、情感,以及你因此而發出的“心念”。這個心念,將是一個強大的、以自我實現為目的的預言,將你的生命朝這個方向推動,最后擴充了你的人生。
人都是不斷地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因此通過截取一個完整的關系發展過程,觀察它從出生到死亡的歷程,就可以完整地觀察我們的人生腳本。
如果你細致、完整地觀察了一段關系的發展歷程,然后再簡單地去看一看其他關系的發展歷程,你也許會感到震驚——它們竟然如此相似。
事業同樣如此。
根據加爾韋兩個自我的觀點:“自我一”的語言是文字,而“自我二”的語言是圖像。
這是關于人生腳本的另一個重點:必須是“自我二”層面的心念,必須是圖像式的痛與愛、憎恨與憧憬,才能生出真正的外在圖景來。
那么,你也可以就此問一問自己,你憧憬著什么樣的生活;如果不是寫小說,而是為自己拍一部電影,你會拍出什么樣的畫面,特別是,你要身處其中,你是絕對的主角。如果你真的身心一致地勾勒了新的人生圖景,那么,它很可能會成為你新的自傳。
這時,你就不只是在重復你童年時的人生腳本,還是掌握自己命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