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宇迪
美國著名作家歐內斯特·海明威的代表作《老人與海》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老漁夫連續84天沒有打到魚,但他沒有放棄,終于在第85天打到一條大魚。老人與魚展開激烈斗爭,歷時兩天兩夜征服的大魚卻被鯊魚瓜分,只剩一副魚骨。作為20世紀世界文壇最具影響力的小說之一,《老人與海》所受的關注只增不減,相關研究主要從文學、宗教學、心理學、生態學、語言學等不同角度分析該小說,但是幾乎沒有文章用康德的美學理論分析《老人與海》。本文將以康德的崇高論為基礎,從數量的崇高和力量的崇高兩個維度闡釋小說中的強力。
“崇高”是西方美學史上的重要概念,最早系統論述“崇高”的是古羅馬作家朗基弩斯,他影響力較大的著作是《論崇高》。朱光潛先生說過,《論崇高》的“作者是誰、寫于哪個世紀,現在還很難斷定”[1],但至今大部分學者認為這部書是朗基弩斯所作。朗基努斯從修辭學角度提出五種崇高風格:“‘掌握偉大思想的能力’‘強烈深厚的熱情’‘修辭格的妥當運用’‘高尚的文詞’和‘把前四種聯系成為整體的’‘莊嚴而生動的布局’。”[2]朗基努斯還提出“崇高風格是偉大心靈的回聲”[3],此后這一概念被不斷賦予新內涵。
英國作家艾迪生對“崇高”進行深入思考,認為想象的快感分為兩類,“一類是完全來自于眼前對象的初級想象快感;另一類是來自于視覺對象的形象的次級想象快感”[4],前者是對象直接帶來的,后者是回憶中的。他認為快感的來源是“偉大非凡或美麗事物的景象”[5],這些事物能激起人內心的崇高感。這樣的景象如一望無際的大海讓人感到恐懼中的愉悅,他的觀點對伯克和康德產生了深遠影響。伯克更重視感性,清楚地區分了美與崇高,他認為不致命的讓人恐懼的事物是崇高的來源,他在《論崇高與美——關于崇高和美概念起源的哲學探討》一文中正式將崇高歸于美學范疇。
康德的崇高論批判繼承了前人部分思想,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思想。他也將美和崇高進行了對比,認為二者既相同又不同。相同之處在于二者都能給人帶來快感,符合主觀意愿;不同之處在于美是純享受,是事物直接帶來的視覺上的愉悅,而崇高是由恐懼悲憤等痛感轉化而來的快感。他認為:“‘崇高’使我們的生命力產生一種被阻礙的感覺,而接下來便是一種更強烈的生命力的迸發,從而消弭這種阻礙。”[6]即美是客觀的美,崇高是主觀的崇高。
此外,康德將崇高分為數量的崇高和力量的崇高。前者特點是事物體積無限大,后者特點在于事物引起恐懼和敬慕的強力。數量崇高的大不用數學上或其他外在標準衡量,對象本身就是大的代名詞,如汪洋的大海、高聳的山峰。康德定義力量的崇高為“一種越過巨大阻礙的能力。如果它也能越過本身具有威力的東西的抵抗,它就叫做支配力。在審美判斷中如果把自然看作對于我們沒有支配力的那種威力,自然就顯出力量的崇高”[7]。力量的崇高雖然也源于自然,但是指人的道德品質,比如人在面對恐懼時表現出的與之抗爭的強大力量,或者面對自然災害時表現出的眾志成城的決心。
康德提出,數量的崇高特點是對象的絕對大,這種大不是用某種工具測量出來的。大海無邊無際,神秘莫測,給人一種無法企及的壯闊感,讓人頓時感覺到自身的渺小,這便是數量的崇高。《老人與海》中的海孕育萬物生靈,既溫柔又兇狠。風和日麗時,老人在海上看日出日落、觀月隱月現,在璀璨星辰之下與魚鳥為伴、同萬物對話,生活愜意。但海洋的不確定性也遠非人能控制的。比如大海有時會設置障礙,不讓老人輕松打到魚,馬林魚的反抗和鯊魚的襲擊都體現了這一點。老人在海上的兩天就是他起起落落的一生的寫照,先是打到大魚,得到一時勝利,但最終成果被瓜分。大海是老人賴以生存的物質世界,為他提供大魚、準備勁敵,是他展示勇氣和力量的場所,因此說這片海是老人的人生舞臺,也是他的戰場。老人不僅從大海中獲得生存資源,還因大海獲得朋友和對手,他的喜怒哀樂、成敗榮辱都與大海息息相關。
小說中同老人搶奪戰利品的鯊魚是老人強勁的對手,老人前后經歷了五次鯊魚的襲擊:第一次是一條灰鯨鯊,第二次是一條加拉諾鯊和一條鏟鼻鯊,第三次是一條鏟鼻鯊,第四次是兩條加拉諾鯊,第五次是鯊魚群。小說這樣形容第一次的灰鯨鯊:“它不顧一切地很快竄上來……他有時迷失氣味,但總會重新嗅到,或嗅到一點他就飛快跟上……他生就一副好體格,游得最快,高聳的脊鰭像刀子劃破水面……他游得那么快,武器齊備,所向披靡,老人看見他便知道他毫無畏懼、為所欲為。”[8](1)原文為英文,本文為作者自譯。以下凡出自本書的引文,均為作者自譯。第二次有一條鯊魚臨死時還把咬下來的肉吞了下去,第三次的鏟鼻鯊來勢洶洶弄斷了老人的刀。小說中的各類鯊魚都身形龐大,速度快,嗅覺靈敏,鯊魚的大不只是感官上的恐怖,也給人一種心理上的距離感。鯊魚一次次襲擊老人,先后讓老人弄丟魚叉、弄斷老人的刀。老人也沒有客氣,一次次用魚叉刺向他們的眼睛,即便遭受如此酷刑,鯊魚依然堅持作戰,可見它們驚人的勇氣與力量。它們無處不在,即便單個鯊魚會死亡,大海中無數的鯊魚作為群體是不會消亡的,每一次襲擊也都不會是最后一次。老人面對未知又不受控制的鯊魚群,無法進行充分預測,恐懼敬畏之感油然而生。
力量的崇高主要是指人的道德品質,小說中的小男孩馬諾林是老人唯一的溫暖依靠。老人獨自出海時一直說要是小男孩在身邊就好了,由此看出馬諾林對老人很重要,是他的好幫手,也是精神支柱。他剛開始跟隨老人打魚,后來被迫離開,但他還是經常幫老人。作為孩子,馬諾林表現出他這個年紀少有的沉穩成熟。他照顧老人的生活起居,問老人要不要給他生火;他幫老人買魚餌;老人睡著時,他撿起舊軍毯為老人蓋住雙肩;他給老人帶飯,聽到老人說不餓,告訴他不能只打魚不吃飯,還說“只要我活著,你就不能餓著肚子去打魚”[9];他還對老人說“你去睡覺,明天早上才有精神”[10];男孩還經常鼓勵老人,說他是最好的漁夫;老人被鯊魚打敗后,小男孩“拿著熱咖啡走進老人的窩棚,坐在他身邊等他醒來,老人快醒了又睡過去,孩子就去借柴火熱咖啡”[11],并告訴別人不要打擾老人;在得知老人失敗之后,小男孩不顧家里反對,決定要再次和老人一起打魚,以微薄的力量挑戰家長的權威。種種細節表明,男孩細心善良、能量很大,對于老人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存在。馬諾林對老人誠摯的感情讓人動容,他的成熟勇敢亦讓人肅然起敬。
小說開頭便交代老人圣地亞哥連續84天沒打到魚,小說從第85天開始寫,但是讀者可以想象那84天絕望焦躁的心情。然而老人依然在堅持,終于打到一條大魚,卻不幸被眾鯊魚瓜分,只剩下魚骨。老人一直同眾鯊魚斗爭,裝備工具不斷減少,魚叉丟了,刀斷了,手受傷了。老人說過:“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12]老人是典型的“海明威式英雄”,面對挑戰不放棄、不畏懼,即便最終沒能達到目標,他依舊坦然面對,展現出重壓下的優雅。老人雖然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標,但他并不是失敗的。“在人生的道路上,‘失敗’這個詞還有另外的含義,即是指人失去了繼續斗爭的信心,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人類向限度屈服,這才是真正的失敗。而沒有放下手中武器,還在繼續斗爭,繼續向限度挑戰的人并沒有失敗。”[13]因此,老人不僅沒有失敗,反而是成功的,他突破了自己的極限,是真正的英雄。老人表現出來的是奮斗的勇氣、人的尊嚴和自由,值得尊重。在這樣殘酷的現實和悲慘的命運中,抗爭是如此優雅高貴。面對84天單調的失望、鯊魚群的強悍,老人沒有退縮,因此,真正獲勝的是老人堅定的信念,也是最能展現力量的崇高的一面。強大的對手激起了老人的斗志,使他內心的力量超過對手,這種精神上的崇高已經足夠讓人敬畏。
海明威在有限的篇幅中做到了數量崇高與力量崇高的完美結合,簡單的情節配上普通的人物卻給人帶來極大的震撼。王小波在《一只特立獨行的豬》一書中評論《老人與海》:“在這本書里,只有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故事和純潔到如同兩滴清水的人物。然而,它卻那么清楚而有力地揭示出人性中強悍的一面。在我看來,再沒有什么故事能比這樣的故事更動人,再沒有什么搏斗能比這樣的搏斗更壯麗了。”[14]《老人與海》將自然的強悍與人性的光輝展現得淋漓盡致,書中老人與小男孩的品格讓人滿懷敬畏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