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為驥
魏晉之際,風云變幻,玄學思潮作為時代之響箭,一經形成,便令士族知識分子為之傾倒。千年之后,這只響箭穿透歷史的帷幕,引起后人的無限追憶和遐想。王弼、郭象的深邃思想成為哲學中的研究對象;嵇康、衛玠的超逸倜儻成為書典中的佳話美談;而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意蘊無窮的書法,則成為歷代書家爭相膜拜的對象。概而論之,王羲之書法理論體系的形成,自然受到了玄學思潮的影響。如若深入分析,就會發現這種影響是復雜的,它從社會、家庭、師承等方面多路并進,潛移默化、潤物無聲。
現傳王羲之名下的書法理論著作所構成的王羲之書論體系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王羲之個人的書學理論觀念。而王羲之本人所持書論觀僅能從文獻所載只言片語中去了解,甚至文獻本身所述內容的真實性和準確性也難以考究。因此,在這里只對王羲之書法理論體系的形成原委進行考論,而不追究王羲之本人的書論觀。下面就以魏晉玄學為鑰匙,一窺王羲之書論體系的形成原委。
劉勰在《文心雕龍·論說》中說:“魏之初霸,術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1]魏初,社會動蕩,漢代以教條化的倫理秩序為綱常的儒學社會意識形態受到極大動搖。這使法家思想重回士級階層的視野,以知識分子為中心的士級階層企圖以法治思想扭轉漢代儒家德治體系下“唯德是舉”產生的種種弊端。曹操為重建政治秩序,推行以“刑名法術”治國的政治理念。“刑名之學”作為一股新興思潮,其發展得到了堅實的政治保障,并形成了以傅嘏、王粲為代表的“校練名理”一脈和以“清談之祖”何晏為代表的“玄論”一脈并進的局面[2]。此時的“刑名之學”已不單純是戰國時期“本于黃老而主刑名”的“申子之學”[3],而是發展成了注重“循名責實”的“形名學”和以“明賞慎罰”為理念的“刑名學”相互交織融合的綜合學術[4]。
同時,歷經了漢末政治恐怖和社會動亂的知識分子集團在發現自身的努力已難實現“治國、平天下”的使命后,便由“儒”轉“玄”,企圖從“何晏之徒”的“貴無”思想中尋求心靈慰藉,找到主張自然和諧的道家思想與維護社會倫理秩序的“刑名之學”之間的平衡點,并企圖發揮道家的自然思想來維護儒家的社會道德價值。
此時“刑名之學”和玄學在對傳統儒學的破與立中相互對立、彼此促進,并在這種矛盾統一中得到發展,“刑名”之中的邏輯思辨更被玄學所吸收,與“形而上”的先秦哲學思維一起,通過“清談”這種形式得到了延續與發展,并對兩晉玄學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
潁川鐘氏長期以來一直是潁川地區的名門氏族,歷史淵遠流長,人才輩出。這些人才中,在書法史上影響最大的,莫過于曹魏時期開洛下書壇新風的書法家鐘繇,其“鐘書瘦”的“新面貌”對一百多年之后的王羲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5]。然而,鐘繇能開洛下之新風,與當時“刑名之學”和“玄論”盛行的社會環境以及在這種社會環境熏陶下的鐘氏家學風氣的影響也是密不可分的。
《后漢書·鐘皓傳》記載,鐘氏“世善刑律”[6]。這表明潁川鐘氏至少自漢代以來便以刑律作為家傳之學。漢代“黨錮之禍”后,老莊道學開始復興。受時風影響,漢魏之際的鐘氏也開始接納道學思想,這種跡象可以從劉孝標在《世說新語·言語》中引《魏志》說鐘繇曾為《周易》和《老子》作訓的記載中略窺一二。而鐘繇之子鐘會在《母夫人張氏傳》中,說其母在他四歲時教授他《孝經》,自己十四歲后又學習《易記》。鐘會所讀《易記》即為父鐘繇所作,而鐘繇之妻張氏(張昌蒲)亦為儒道雙修之士。由此可知,漢魏之際鐘氏把儒、道兩家經典作為家學之要。在這種家學背景下成長起來的鐘會,是何晏、王弼玄學思想的忠實追隨者,更成為正始名士年輕一代中的重要一員。這些跡象都反映出了以“刑名”和道家之學見長、兼具儒家“通權達變”智慧的潁川鐘氏,在面對“玄學熱”時的積極態度。
鐘繇傳世書法作品以《宣示表》《賀捷表》《力命表》《薦季直表》等正書作品為主,相傳行書作品有摹本《得長風帖》。其作品或轉經翻刻,或真偽難考,但多為正書,說明鐘繇的正書對書法史影響最大,他對正書的開拓創新之功經王羲之的傳承和梁武帝的推崇后,影響一直延續至今。這些傳世作品又多以奏議文體“表”為主,這說明在曹魏時期,正書已被政府接納,成為官方公文用書體,體現出了當時官方對鐘繇“開新”之舉的認可,亦反映出鐘繇“新風”的流行。
鐘繇之所以能開“洛下新風”,離不開他在書法上的觀念創新,而這種觀念上的創新又在其創作理念中流露出來。陳思在《書苑菁華》中對他的創作理念有所記錄:“繇曰:‘豈知用筆而為佳也,故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7]鐘繇強調書法創作中用筆的重要性,把“用筆”歸于“天”,把筆下“流美”的勢態歸于“地”,這種理論與蔡邕《九勢》中所說“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8]頗為相似,認為書法暗合天地自然,且通于玄妙。《道德經》載:“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9]“用筆”是“流美”的內在成因,“流美”是“用筆”的外在表現,正如“萬物負陰而抱陽”。鐘繇又用“流美”來表現書法美的特征,突出了書法之美來自筆墨運動所傳達出的動態的、富有節奏的美,這種動態美即為“陰陽沖氣”這一動態過程中所產生的“元氣流動”之美。
鐘繇這種創作理念的形成顯然離不開“刑名”“玄論”盛行的時代風氣熏染,和以儒道為本、“世善刑名”的鐘氏家學熏陶。其書風能流行于“洛下”,既是漢魏之際玄學濫觴的觀念對鐘繇創作個體的影響,又是鐘繇的個人書風得到玄論興起之下社會審美接受的結果。
公元265年,司馬炎代魏建立西晉,頒布占田令,欲對門閥兼并土地亂象加以管理約束,這一政策的出臺卻也賦予了門閥發展莊園經濟的合理性。此后,西晉又在占田制度的基礎上頒布了蔭客制,一定程度上又助長了門閥勢力,削弱了中央集權。同時,西晉在取仕上沿用曹魏的九品中正制,導致門閥士族對政府人才選拔入口的壟斷,進一步增強了門閥大家的政治實力。占田制、蔭客制和九品中正制三種制度相輔相成,成為三位一體的制度力量,推動門閥士族綜合實力發展。
依靠門閥士族勢力以篡奪和殺戮得天下的司馬氏只是把名教這塊大旗作為自己行徑的擋箭牌和維護集權的手段。隨著門閥士族實力的不斷強盛,逐漸強盛的士族階層日漸“不服”名教綱常的束縛,愈發追求心性自由。士族階層的這種“叛逆心態”導致王弼的“貴無”思想很快就得到重大發展,催生了以向秀為代表的“竹林名士”和以王衍為代表的“新貴無派”,極力主張自我放任和心性自由的合理性。為防止虛無狂放之風繼續發展,裴頠又提出“崇有論”以糾“貴無”思想之時弊。此后,郭象則集“貴無”和“崇有”思想之大成,將魏晉玄學的發展推向了高峰。
可以說,西晉時期,玄學以王弼的“貴無”思想作為理論支撐,在“有無之辯”和與名教的制衡中得到了極大的發展,迎來了玄學史上的高潮。西晉玄學上承漢魏,下啟東晉,它帶來的崇尚自然之風以及通過狂放不羈的行為表達人性和思想解放的風氣一直影響東晉的清流士族,甚至直到今天也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河東衛氏是西晉門閥士族之一,家學顯著,其中衛覬、衛瓘、衛恒祖孫三代及東晉時期的衛鑠更是顯名于書法史。可以說,河東衛氏不僅是當時的名門士族,更是家學淵博的書香門第。史料記載,王羲之早年師從衛鑠、王廙,王廙師法于衛瓘,因而衛氏的書學理念或多或少會經衛鑠、王廙對王羲之書法產生影響,在此以西晉眾多門閥士族中的衛氏為例來溯源王氏書論體系形成的原委是相對合適的。
衛氏以儒學傳家。從衛瓘“年十歲喪父,至孝過人”“時魏法嚴苛,母陳氏憂之,瓘自請得徙為通事郎,轉中書郎”[10]的記載,可以看出儒學孝悌禮法和積極入世的態度對衛門子弟的影響。衛瓘子衛恒在《四體書勢》中曾說:“魏初傳古文者出于邯鄲淳,恒祖敬侯寫淳《尚書》,后以示淳而淳不別。”[11]《三國志》中對衛覬善古文也有直接記載,可以看出衛覬一脈精通古文經學。
隨著玄學在魏晉時期的興盛,衛氏難免受到影響。早在曹魏時期,衛覬就與“建安七子”之一的玄學名士王粲同拜侍中一職,共同掌典制度,說明此時衛氏的交際圈中已有玄學名士。后來,則有衛瓘“有名理”,曾經同何晏、鄧飏等玄學名士一同談講的記載。而衛瓘孫、衛恒子玠,更憑借玄學修養名聲大噪,成為清談名士和“玄學偶像”。由此不難看出,以儒學為家學,精通古文經學的河東衛氏在玄學大興的魏晉時期逐步接納并吸收了玄學思想,成為儒玄兼修的門閥士族。
衛瓘在書法史上的影響主要在于對草書的革新。羊欣曾在《采古來能書人名》中對衛瓘“草稿體”的來源進行了簡述:“采張芝法,以覬法參之,更為草稿。”[12]《晉書·衛瓘傳》則記載道:“論者謂瓘得伯英筋,靖得伯英肉。”[13]《晉書·索靖傳》亦載:“瓘筆勝靖,然有楷法,遠不能及靖。”[14]“遠不能及靖”的評價反映出衛瓘“草稿體”對時人的影響或許不如索靖,但“遠不能及靖”之書體卻能對后世的王廙和北方清河崔氏產生影響,說明衛瓘結合家法和張芝草法形成的這種“草稿體”具有跨時代的“前衛性”,而這正是衛瓘“開新風”的標志。
衛瓘能開“新風”,與其生活在玄學大興的社會文化環境之下有直接關聯。一方面,玄學被納入衛氏家學說明衛氏頗具審時度勢、順應自然的處事態度,這點從衛瓘不拘于父親是曹魏重臣這一事實而侍司馬政權這一行為中能夠體現。正是這種態度,促使衛瓘不拘泥于家法或抱守伯英之法,而是順應自身“天然”,“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另一方面,衛瓘的交游范圍中不乏何晏、鄧飏等玄學之士,當時鼓吹心性自由、個性解放的風氣,難免通過“朋友圈”對衛瓘產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使之在創作的過程中解放個性、放手流變,最終形成筆勢縱引的“草稿體”。
玄學之興對書論觀的這種影響同樣體現在了衛恒身上。衛恒在《四體書勢·隸勢》中寫道:“鳥跡之變,乃惟佐隸,蠲彼繁文,崇此簡易。”[15]肯定了字體由圖案化向符號化、由具象化向抽象化發展的過程。衛恒對書體的自然演進報以積極肯定的態度與衛氏素來崇尚變通,順應自然的處事態度相一致。在《四體書勢·字勢》中衛恒又提到:“睹物象以致思,非言辭之所宣。”[16]此觀點源自《周易·系辭上》“書不盡言,言不盡意”[17],其中“言辭”“物象”和“思”的表述與王弼“言意”觀契合。“睹物象以至思”,表明古文擬形于“物象”,欣賞主體在看到古文這一“物象”后聯想到萬物而感興,即“以至思”,這種是欣賞主體與文字符號之間的主客體統一,是“天人合一”理念在藝術欣賞活動中的體現。“非言辭之所宣”則與王弼“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思想形異質同。
由此可見,魏晉之際玄學之興在衛瓘到衛玠三代人身上產生了積微成巨的影響,而河東衛氏的家學之風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其間玄學對書法的影響,更通過衛氏書法家中的兩位巨擘——衛瓘、衛恒父子的創作理念和書論觀得以體現。
永嘉元年(307),晉元帝采納王導之計,在江南建立政權。這導致王氏與司馬氏之間形成了極為特殊的政治權力分配關系,晉元帝、晉明帝、晉成帝三帝期間,形成了“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18]。此后,門閥士族勢力之間斗爭不斷,但究其實質,仍是瑯玡王氏、陳郡謝氏、龍亢桓氏、潁川庾氏四大門閥集團相互角力、相互掣肘。士族間權力的掣肘給予了司馬氏政權喘息的機會,使得東晉維持了約一個世紀的統治。
彼時,門閥士族集團已從西晉的滅亡中汲取了充分的教訓,深刻意識到“玄學誤國”,轉而求助于恢復儒學以重建朝綱秩序,王導就是其中的中堅人物。作為王氏家族中位高權重的重要成員,王導的政治理念和言行舉止更能反映出儒學一直都是瑯玡王氏的家學門風之重。他主張儒學復興的政治理念遭到朝中玄學派的反對,在東晉前中期,朝野內形成了以王導、桓溫為代表的儒學派同以殷浩為代表的玄學派對峙的局面,最終儒學派取得了勝利,玄學從此在歷史上一蹶不振。
正如唐長孺所言:“正因為東晉以后名教與自然的關系已有較一致的結論,所以在學術上的表現便是禮玄雙修,而這也正是以門閥為基礎的士大夫利用禮制以鞏固家族為基礎的政治組織,以玄學證明其所享受的特權出于自然。”[19]雖然王導大力提倡儒學復興,但并不意味著玄學就在瑯玡王氏中渺無蹤影。《世說新語》記載,王導“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關生,無所不入”[20],這說明王導亦精通玄學。因此,玄學既為魏晉思潮,同樣也是王氏家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點從王氏家學教育和時風對王羲之、王獻之一輩的影響亦能體現,從王羲之《蘭亭序》中的道家玄學觀念和王獻之清高逸遠的行為作風中便可見微知著。
王廙為王導從弟,王羲之叔父,是王氏政治集團中的一員,也是王羲之的書法老師。《晉書》載,王廙“少能屬文,多所通涉,工書畫,善音樂、射御、博弈、雜技”[21],張懷瓘說他“祖述張、衛遺法”[22],羊欣說他“謹傳鐘法”[23]。王羲之四世孫王僧虔在《論書》中說王廙“畫為晉明帝師,書為右軍法”[24]。
王廙曾作《孔子十弟子圖》勉勵年少的王羲之。由此可看出,在以儒學為家學的王氏門風影響下,王廙亦認同把儒學作為樹人之本的教育理念。而從小受到家學儒風熏陶的王羲之,后來積極入仕,并在仕途中表現活躍,從秘書郎一路升遷至右將軍。或許正因為王羲之受過儒學教育,又兼修玄學,在歷經一系列的政治挫折后,這種早期入仕的積極心態與政治環境的殘酷形成強烈對比,使得王羲之內心的苦悶格外強烈,在53歲時,以與王述“情好不協”為導火索,告誓辭官,永不從政。
王廙在《與王羲之論學書畫》中說道:“畫乃吾自畫,書乃吾自書。”[25]說明王廙鼓勵王羲之積極創新,提倡創藝術創作的主體性,主張避免在書畫創作過程中因過度“循禮守法”而食古不化。由此可見,王廙所秉承的儒家觀念已不同往日注重規則綱常的“名教”儒學,王廙的這種儒學觀是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晉玄學風氣影響下更為“寬松”“任性”和“通達”的儒學觀。或許正是王廙這種鼓勵創新,主張“自書”“自畫”而“任自然”的教學模式,在年少的王羲之心中埋下了勇于創新的種子,為之后王羲之書法改革,開“新妍”書風提供了理論支撐,創造了心理動機。
衛鑠是河東衛士族人,為衛瓘族孫女,其書法以楷書名世。韋續在《墨藪》中曾夸贊衛夫人書法“如插花舞女,……又如美女登臺”[26]。也許因為是“書圣”之師,古籍文獻中對衛夫人書法師承的記錄十分完備。例如:張彥遠《法書要錄》錄《傳授筆法人名》,其中載“蔡邕受于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傳之鐘繇,鐘繇傳之衛夫人,衛夫人傳之王羲之,王羲之傳之王獻之”[27];王僧虔錄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亦說“晉中書郎李充母衛夫人,善鐘法,王逸少之師”[28];《淳化閣帖》錄有衛夫人《近俸帖》,帖中述“但衛隨世所學,規摹鐘繇,遂歷多載”[29]。由此可以明確,衛夫人作為河東衛氏的一員,師承鐘繇,教授羲之,是研究王羲之書論體系成因的重要中間環節。從鐘繇開“洛下新風”到王羲之開“新妍”之風,衛夫人的承上啟下之功不言而喻。衛夫人受鐘繇和家學影響的創作理念,必然會裹挾著時下流行的玄學思想,對年輕的王羲之產生影響。
遺憾的是,相傳為衛夫人所作的書法理論著作僅有《筆陣圖》一文,而此文或為偽作。但這篇著作繼承和借鑒了王羲之書法理論體系中前人的觀點,并引出了《題衛夫人〈筆陣圖〉后》等同樣歸類于王氏書論體系著作的誕生,是王氏書論體系中的承前啟后之作,從中亦能看到魏晉玄學思潮下的書論觀在王氏書論體系中流傳的影子。
《筆陣圖》記載了衛夫人從工具的選擇到執筆運筆的創作經驗及在書寫過程中的通感感受,以事物意象描繪“橫”“點”“撇”“豎”“捺”“努”“鉤”七種筆畫,以“筋”“骨”“肉”品評書法,實乃王羲之書法理論體系中的瑰寶。《筆陣圖》以“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六藝之奧,莫重乎銀鉤”[30]開篇,這種藝術“通玄”的形而上觀念是魏晉時期很多文人書家所持有的。鐘繇在《用筆法》里寫道:“故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他認為書法的技法、面貌與“天地”相通,常人不下苦功難以領會其中奧妙。《筆陣圖》中以“用筆”(技法)、“銀鉤”(面貌)指代書法,認為書法是“三端”“六藝”中最為玄奧的,可謂對鐘繇書法通玄觀念的一脈相承。同時,衛夫人把“筋”“骨”“肉”三項指標作為品評書法的“參照系”,也是對《用筆法》中“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31]這種以“筋”論書品評方法的傳承和發展。
《筆陣圖》里用物象描述筆畫的寫作手法,繼承了“書勢論”的寫作傳統,是衛恒“睹物象以致思”的具體表現,也是對鐘繇“每見萬類,皆畫象之”[32]這一觀點的延續。《筆陣圖》中又云:“意后筆前者敗,意前筆后者勝。”[33]這種重“意”的創作觀在《題衛夫人〈筆陣圖〉后》《自論書》等著作中論述得更加淋漓盡致,可見衛夫人的“筆意觀”頗有啟后之功。至于王羲之對衛夫人觀點的繼承和發展這一點,將在后文討論王羲之書法理論體系的時候詳細論述。
歸于王羲之名下的理論著作主要包括《自論書》《題衛夫人〈筆陣圖〉后》《書論》《筆勢論十二章并序》《記白云先生書決》《用筆賦》等,其中不乏后世偽托王羲之之名所作。無論是可信度較高的著作還是后人偽托著作,都可將之歸納在王羲之書法理論體系中,原因有二:一是即便是偽托著作,其作者或受所處時代“崇王”之風的影響,或本身就對王羲之書法有一定的研究,必然對王羲之的書論觀有過直接學習或間接感悟,其著述的理論基礎必然不會脫離王羲之帖學的理論;二是無論這些著述是否出自王羲之本人,不可否認的是其中的一些理論觀點頗有價值,也為后人研究二王書法做出了積極貢獻,成為今人追溯王羲之思想的橋梁。
首先來看玄學之風對王羲之書論體系的影響。《記白云先生書訣》中寫道:“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寶齊貴,萬古能名。陽氣明則華壁立,陰氣太則風神生。”[34]其中“書之氣”“陰氣”“陽氣”等詞語的應用表明王氏書論體系的出發點與鐘繇和衛夫人的書論觀一樣來自道家“負陰包陽”“沖氣為和”的理論。后文“力圓則潤,勢疾則澀;緊則勁,險則峻;內貴盈,外貴虛;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遠;望之惟逸,發之惟靜”[35],通過一連串對筆勢和字勢呈現出的“潤”與“澀”,“緊、勁”與“險、峻”,“內盈”與“外虛”,“起”與“伏”,“遠”與“近”,“逸”于“靜”等對立狀態的描述,來表達書法中的對立統一與多樣統一。這種表達方式是玄學中辯證思維運用于書法理論的體現。《自論書》中說道:“頃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36]也說明了王弼“言意之辯”對魏晉玄學的影響通過衛恒“睹物象以致思,非言辭之所宣”的觀點,深深傳達到了王羲之的書法理論體系中。而王氏書法理論體系中的這種“書意”理論,又與晉人的“尚韻”風氣有著直接關系,這種追求“言”“象”之外“情思”“意趣”的形而上玄學思維,時時刻刻影響著身處東晉的王羲之,也一直影響著王氏書論體系。
其次來看觀念承襲對王羲之書論體系發展的影響。從《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一文可直接看出《筆陣圖》對王氏書論體系的影響。其中“夫欲書者,先乾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37]一句是對《筆陣圖》“意后筆前者敗,意前筆后者勝”觀點展開的論述。《書論》中“凡書貴乎沉靜,令意在筆前,字居心后”[38],似乎更能體現王氏書論體系對這種觀點的認可和采納。無獨有偶,《書論》在開篇寫道“夫書者,玄妙之技也,若非通人志士,學無及之”[39],這與《筆陣圖》開篇就開門見山地指出書法通玄的做法如出一轍,后面“若非通人志士,學無及之”的觀點也與鐘繇認為書法玄奧“非凡庸所知”的觀點異曲同工。在《書論》《用筆賦》和《筆勢論十二章并序》等著作中,作者也沿用了《筆陣圖》中用象喻寫作方式描述書法書寫和創作中的各個要素,這是對西晉時期玄學影響下出現的“書勢論”寫作方式的一種繼承。
再次來看創作理念在王羲之書法理論體系中的反映。魏晉時期,通過玄學的邏輯思辨,人們對人、自然及二者之間的關系有了較為深刻的理解。這使得魏晉時期的文藝觀中創作心理活動被提到更加重要的位置,表現在文論上是“物昭晰而互進”,表現在書論中是“意在筆前”的創作理念。同時,王氏書法理論體系中素來強調以筆墨點畫來表現“意蘊”。《書論》中說:“每作一字,須用數種意……”[40]《題衛夫人〈筆陣圖〉后》里提及:“夫書先須引八分、章草入隸字中,發人意氣,若直取俗字,則不能先發。”[41]這種觀點亦是對《筆陣圖》中“然心存委曲,每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書道畢矣”[42]觀點的承襲。而《自論書》中說“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這是對筆墨意蘊形而上的歸納,頗有“名可名,非常名”的形名思辨色彩。《書論》中還提到:“第一須存筋藏鋒,滅跡隱端。用尖筆須落鋒混成,無使毫露浮怯,舉新筆爽爽若神,即不求于點畫瑕玷也。”[43]這說明王羲之主張通過藏鋒的含蓄來表達“渾然天成”“大巧不工”的自然美,達到人的自然與天地自然的和諧統一。這些無不反映出魏晉時期玄學思想“和”的行文風格在王羲之書法理論體系中的繼承。
通過歷史發展的邏輯進程窺究王羲之書法理論體系的形成原委,不難發現在玄學風靡的魏晉時期,社會環境的熏陶、士族教育的培冶和歷經鐘、衛、王三族幾個世代的師承教學,是眾多影響王羲之書論體系形成因素中的關鍵因素。這些因素并非只是一元線性地對王羲之與王羲之書論體系產生影響,以上三個因素之間也互有影響:社會環境在對個體產生影響的同時也影響著士族教育和師承教學,士族教育中的家學內容必然影響著家族中的師承教學,而來自外部的師承教學內容又會被吸收到士族教育中用以培養下一代,成為家學的一部分。正所謂“天地與我并生”,仰觀宇宙之大,任何現象的產生都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王羲之書論體系的形成,正是歷史演進過程中各種因果網絡相繼發生的結果,在此只能篩出一小部分相對明顯且較為直接的影響因素,以魏晉玄學為管,又以“管”窺“天”,來論述王羲之書論體系的形成,實乃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