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耕時期,江南普遍種植水稻,源于水資源豐富。但是,靠人力車水勞動強度大,好在常有牛幫忙。我家世代務農。作為農家子弟,我從五六歲起少不了要干一些割草、放牛、“看牛水車”等雜務。
所謂“看牛水車”就是監督牛拉水車。牛水車是一種以牛為動力的灌溉設備,用于抽水灌溉農田、車浜捕魚等。據記載,牛水車是明洪武年間由浙江上虞人單道發明的,它的使用將車水效率提高了四五倍。有民謠為證:“單道發明牛水車,車盤嘎嘎吐水龍;葉片翻飛一袋煙,夫妻踏水一整天。”
我第一次看牛水車,大概是1950年的春天,大地還綠,地表陽氣漸漸趨升而陰氣未盡,溫差很大,早晚依然很冷。這天,早晨四五點,我在睡夢中被母親叫醒,要我跟小爺叔去看牛水車,給正在發芽的稻秧田灌水。
我家門前有一條通外江的小河,叫余朱浜。牛水車就置于這條浜梢灣頭北岸。此處環境優美,河水清澈見魚蝦。三四月蘆葦放綠,迎風飄拂送清香。七八月,菡萏清香競四溢,蓮坐青蛙唱山歌。河岸邊種有茭白,長得特別茂盛,果實皮白肉嫩。有時我和弟弟肚子餓了,就掰兩顆茭白吃,清脆爽口,味甘生津。
在牛車棚里,小爺叔如此這般地教我如何套牛軛頭,看車要注意些啥。在他的悉心指導下,我給水牛套上牛軛頭,系上頸繩,戴上眼罩,然后吆喝一聲“走”,那水牛就撒開蹄子,低著頭,揚著角,喘著氣,拉著大轉盤繞圈子。大轉盤通過傳動軸,帶動水箱葉片周而復始地運動,將河水源源不斷地送進溝渠,流入秧田,浸潤每一顆正在發芽的谷粒。
小爺叔反復叮囑我,除了解手人不得離開牛車盤,好好看住牛,不允許它偷懶,還給了我一根兩三尺長的小竹鞭,其意不言自明。
這頭水牛,雌性,來我家多年,十二三歲,比我和弟弟年齡大,我們稱它為牛姐。牛姐脾氣溫柔,老實肯干,凡車水、耕地、耙地、整地等都訓練有素,與主人配合默契。平時,我為牛姐割草,喂草,放牧。我們之間關系蠻好。我認為,牛姐車水肯定賣力,絕不會偷懶而讓我難堪。好牛不用揚鞭,所以這根小竹鞭是多余的。但退一步想,如果它真的偷懶,怎么辦?
最初幾天,一切順利,牛姐一口氣拉一兩個小時,中間都不用休息。這天情況突然有變,牛姐拉了半小時就放慢腳步,步子越來越慢。我曾幾次揚鞭,卻幾次放下,不忍心打它,便學小爺叔的樣子,沖它大吼大叫,它就“噔噔噔”地走了幾步,又放緩了步子。后來,它干脆停著不走了。這可把我氣得兩眼冒火,便情不自禁地朝它屁股抽了兩鞭子。它依然無動于衷。怎么了?似乎很反常。理智教人清醒、思考。我心想,自己從昨晚6點吃的兩碗稀飯到現在已有10多個小時滴水未進,只覺得人饑力乏。我設身處地地想到了牛姐,從它癟塌塌的腹部可知,它是因餓而無力拉車,并非偷懶。
我當即給牛姐下了軛頭,牽它去附近一個長滿青草的墳墩吃草。果然,它高興地用尾巴甩了幾下,對著我“哞哞”叫。大約一刻鐘后,牛姐主動疾步返回牛車棚。我重新給它套上軛頭,戴上眼罩。此時的牛姐渾身是勁,賣力地拉著牛車盤轉圈子,葉片轉動翻飛,出水如泉涌,濺出水花一二尺高,流向稻田的每個角落,滋潤稻子的毫發根須。平時2小時才能干完的活,那天提前了一刻鐘。
我讓牛姐停下來,取下軛頭,先讓它在溝渠里“咕咕”喝些水,再喂上早已準備好的鮮草,輕撫其身以表示慰問。牛姐甩幾下尾巴,張嘴“哞哞”叫。它雖不會講人話,但有靈性。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家人,小爺叔稱奇。從此家里立了個“兩不”的規矩:牛空腹不派活,不得輕易鞭牛。
剛開始,我坐在牛車盤上,閉上眼睛,耳聽牛姐和水車發出的和諧優美的組合聲,好似駕車周游世界,悠哉游哉,頗有種新鮮愉悅感。沒過幾天,這種快樂感漸漸消失了。從3月始下谷種育秧苗至7月稻子灌漿成熟,連續三四個月,除下雨外,每天要坐幾個小時牛車盤,對童年時期的我來說,未免無聊枯燥,對由車盤齒輪和連動軸摩擦而發出的“嘎嘎”聲,也開始厭其煩躁和刺耳。此時我最想做的,是離開牛車盤找個地方輕松一下,但想到小爺叔的叮囑就不敢妄動了,唯恐觸犯“禁令”而自討“麻栗子”(上海方言,意即用大拇指節敲擊頭部)吃。辦法總是有的。我想起那次牛姐補充草料后的超凡表現,覺得人畜同理,都有智愚之分、勤懶之別。牛姐聰明、忠實、肯干,沒有必要始終盯著它。于是,有一天趁小爺叔不在稻田,我兩次悄悄地離開牛車盤,躲在距牛車棚不遠處觀察牛姐的表現,結果令我異常興奮和放心:人在不在一個樣。這解除了我“人離車”的后顧之憂,為滿足自己的童趣創造了條件。
后來,我利用每天看牛水車的時間,先干必要的事,如把每天要割的草提前在這個時段內完成;然后干一些自己喜歡的事,到附近河里下麥鉤釣鯽魚,或在稻田埂上釣黃鱔……看牛水車與尋童趣表面上似乎水火不容,其實不矛盾。只要人牛相處好,“熊掌和魚”可以兼得。人樂,牛樂,人牛同樂。每當我釣黃鱔喜獲豐收時,牛姐也會親昵地“哞哞”叫幾聲,甩幾下尾巴,用舌頭舔舔我的手,以示祝賀。小爺叔知道后稱贊我愛動腦子,把牛調教得這樣好,從此就不再強調“人不離車”。
“即使是最低等的動物,皆是生命合唱團的一員。”那年,我和牛姐合唱了一首“車水”歌。正是因為我與它和諧共處,休戚與共,我才利用看牛水車的機會,演繹出有聲有色的趣玩,讓我的童年生活豐富多彩,雖苦猶樂,苦中有甜。今吟拙詩一首,以紀念昔時情景:“當年灌溉賴水牛,河水淙淙田間流。不用揮鞭自奮蹄,看車尋趣兩悠游。”
(摘自《解放日報》2020年3月22日,周繼紅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