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余
(黑龍江大學法學院,哈爾濱150080)
廣義層面的生育,既包含“生”,同時也包含“育”,即生育是孕育生子及撫養子女成長之意。狹義層面的生育僅指“生”。一般說來,社會學對生育的研究是從廣義層面認定,而法學領域對生育的分析是從狹義層面界定。在法學領域,對生育的保護是以權利的形式予以規制,權利即為自由,從狹義層面研究生育,界定生育權,又并不單單直接表達為生育子女的權利。生育權的內容、權能較為豐富,涵蓋的范疇較為廣泛,從生育權的歷史演變和價值維度兩方面,展開對生育權基本問題的哲學思考,或可更好地詮釋生育權法學研究的橫向及縱向理論基礎。
生育既有綿延后嗣、種族繁衍的微觀作用,同時也具有促進國家和社會整體發展的宏觀作用,對于每個人的生存、家族的強盛、國家的運行和整個社會的和諧都起到了淵源性的基礎作用[1]。基于生育對個人、家庭、國家、社會的重要作用,司法實踐中生育糾紛案件頻發而生育立法依據匱乏的現狀,引起了立法者對生育立法規制的關注、對生育權利保障的維護[2]。我國在法律上對生育權的保護主要為公法保護,即國家對生育主體生育權利實現的保障,并未明確規定對生育權的私法保護,即對公民具有生育子女并獲得與生育子女相關服務內容及信息知情等權利的規定闕如。但公民的生育權作為基本人權,在應然權利層面,不僅體現為公法權利,同時也體現為私法權利。作為基本人權,生育權不僅先于法律的產生,而且也先于國家的產生,生育權經歷了自然生育時期、義務生育時期和權利生育時期,展現了生育權由萌芽到最終確立的漸變過程[3]。
1.自然生育時期
人類社會產生之初,人類的活動仍具有動物的野性,對性生活和生育活動的認識很不充分。人的存在往往依附于宿命論,將自身的出現歸結于超自然神靈的旨意,西方的上帝與東方的女媧都扮演了人類創始人的角色。這一時期,在人們的觀念中,性生活與生育并沒有直接的聯系,性活動是一種生理本能,而生育是超自然的安排,個人并沒有決定生育的權利。因此,早期的人類過著毫無節制的性生活,這一階段的生育更多體現了自然的屬性,生育既無法認定為權利也無法融入義務范疇。然而,此時的生存環境較為惡劣,為了謀取生存,人類便逐漸形成了種群規模以共同防御、共同生產。所以,此時并沒有產生避孕或者墮胎的主觀意識,而在客觀上,也并沒有避孕與墮胎的科學方法與技術支持[3]。
2.義務生育時期
隨著社會的發展、人類認識水平的不斷提高、私有制的產生以及國家的出現,一方面,人們開始認識到性生活與生育活動的生物關系,并有意識地實施生育行為,從而增加人口的數量、擴大人口的規模、細化勞動的分工來發展生產、提高生活水平;另一方面,冷兵器時代,人數優勢總會在戰爭中呈現決定性力量。這一時期,國家間戰爭頻發,統治者為了維護、鞏固和保障自己的統治地位,均采取措施增強軍事斗爭和防御力量,紛紛實施鼓勵生育的政策和從軍政策,從而壯大整體軍事力量,以確保自己的軍事人數保持壓倒性優勢,防止他國來犯或在具體的戰爭中處于有利地位。同時還應注意,這一時期在家庭生活中女性群體的地位。古代男女婚配的意義,在大多數情形下均為家族的擴張、家庭的延續,“上事宗廟,下繼后世”,所以,婚配的方式也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主[4]。孟子有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另外,中國古代的休妻原因“七出”中存在“無子”即可休的規定。這些均說明了這一時期的生育更大程度貼上了“義務”的標簽,男女婚配的主觀情感與愛戀并不多,兩性交合與共同生活的目的更多是為了履行客觀的義務。此時,女性已淪落為生育的工具,出嫁前是父親的財產,出嫁后是丈夫的財產,完全沒有獨立的主體地位、沒有獨立的人格。女性受困于此藩籬,成為實現生育職能的機器,家庭地位完全依賴所生孩子的性別及數量。
3.權利生育時期
近現代,隨著社會經濟結構的改變和生產方式的變革,社會由農耕文明走向了工業文明。資產階級革命的勝利,凸顯了生產效率的提高和生產技術的進步,機器大生產時代的到來,削弱了對人口數量的依賴,由此出現了龐大的失業人口數量,在一定程度上拉緩了社會進步的腳步,成為社會的沉重負擔。
經濟的高速發展,加大了人類對自然資源的索取和對環境的破壞,惡劣的生存環境以及消耗殆盡的資源能源迫使人類不斷反思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路徑。為加快對人口數量的控制,政府不得不采取限制人口過快增長的措施[5]。然而,這一時期的生育,更多體現的是一種自由,是每個公民的權利,不得隨意予以剝奪和限制。女權主義運動的興起,更是激起了廣大女性勇于發出自己渴望權利的聲音,以及對男女平等的訴求。權利意識的覺醒引發了政府直接干預與個人生育權利與自由的重重矛盾和沖突。
社會的保障機制不斷完善,特別是西方“福利國家”的出現,淡化了人們對未來養老問題的擔憂,從而大大減弱了生育孩子的性別比重差異。在完善的社會保障機制下甚至出現了“丁克家庭”,這種“不育文化”也成為許多夫妻的理性選擇[6]。
生殖技術的發展,使得生育得以脫離性行為而獨立存在,轉變為一種可控的技術性操作[7]。一般情形下,權利可以視為一種選擇的自由或者是行為的資格,若沒有完備的生殖技術的支持,生育即便是一種權利也無法真正得以實現,此時的權利表達就是不徹底、不規范、虛無縹緲的。避孕、墮胎、試管嬰兒等技術的完善,讓生育權主體的自我支配有了實現的可能性。
不同時期有不同的風俗傳統和生育習慣,即便是同一時期,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生育情勢也有所區別。例如,古代中國與現代中國的生育政策存在很大的差別,發展中國家的人口數量遠遠超于發達國家的人口數量、各國根據國情采取或者變更相應的人口發展政策。然而,從總體上來看,各國的生育權發展路徑大致均經歷了“無規范”到“有規范”再到“規范完備”這一逐漸完善的路徑。
法的價值作為理論法的研究對象,其內容豐富而多樣,包含自由、正義、效率、秩序,等等,而研究價值的基礎必須立足于人的存在,因此,對生育權的價值基礎的研究便處于核心而重要的地位,這對整個社會都具有特殊的意義。生育權的價值維度是指生育權所體現的價值范疇,所涵蓋的價值內涵。這一維度的明確對生育權的性質、主體、內容等問題的界定都具有第一性的作用,而東西方的差異也使得生育權的價值維度呈現不同的樣貌。
1.西方國家生育權的價值維度
西方國家的公民較早發起了對個人自由和人權的追求,生育權的價值維度以“個人權利本位”展開,主張“天賦人權”,每個人都有享有權利、追求幸福快樂生活的自由[8]。主要有如下表現:其一,個人主義。個人主義認為個人是組成社會的基本單元,先有個人,因個人的存在才產生了社會。個人利益優先于其他利益(如他人利益、社會利益、國家利益),其他利益的實現不能損害個人利益的發展。由此,生育權主體便能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和落腳點自主行使生育權,不受其他利益和社會要素的影響。其二,人文主義。人文主義也可稱為“人道主義”。人文主義認為人本身是目的而非手段、亦非工具,每個人都享有自然賦予的權利去享受生活,個人的人格尊嚴不受踐踏。依據人文主義的觀點,生育權的行使表達的是對人格利益的追求,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意志的支配下追求幸福的生活,是否生育、如何生育等生育行為都是受個人的意志影響,法律允許個人決定生育、避孕,實現自己對人格尊嚴和人格自由的要求和主張。其三,幸福主義。功利主義學派提倡追求“最大幸福”,幸福主義認為每個人都希望避離苦難和痛苦、追求快樂和幸福,在日常生活中,以幸福與痛苦作為判斷行為善惡的標準,若幸福大于痛苦的行為就是善的,反之就是惡的。由此,生育權的行使就在于幸福與痛苦的衡量,當幸福大于痛苦,生育權就應當積極行使,當幸福弱于痛苦,生育權就應當消極行使。在我們的生活中,有許多夫妻因身體健康原因無法生育,通過先進的生殖技術實現了生育寶寶、為人父母的夢想,這時的幸福大于痛苦,生育權應予以積極行使。而又有一些女性在遭受性侵后懷孕,她們的生活在遭受性侵后本就承受了巨大的身體和精神壓力,如生下孩子將會繼續影響他今后的人生,在痛苦大于幸福時,生育權應當消極行使,社會允許這一群體選擇墮胎,從而減輕痛苦。其四,多元主義。多元主義倡導多樣性,每個人對生育都有自己的看法,其他個人和群體都不應干涉,對于不同的生育觀念,應予以尊重、體諒和寬容。在具體衡量時,不要以同一標準予以判斷,而要以多元的方式綜合評價。
2.我國生育權的價值維度
我國對生育的立法規制始于1978年《憲法》,進而1980年《婚姻法》、1982年《憲法》、2001年《婚姻法》等法律規范中對生育也都有相應的類似規定。2002年《人口與計劃生育法》中明確規定了生育權的主體即公民,1992年頒布、2005年修正的《婦女權益保障法》又對婦女生育權的保護予以重點強調。經過了幾十年法律規范的理論完善與實踐應用,我國對生育的立法規制初步形成了以《憲法》為核心,以《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為重點,以其他法律規范為補充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立法體系[9]。然而,這一成果的取得也并非一帆風順,在歷史與經驗的借鑒中,形成了量的積累,實現了質的飛躍。古代生育權的價值維度以家族本位為基礎,生育是婚姻的目的,同時也是一項義務,是一種社會責任。個人利益必須服從于家族利益、社會利益、國家利益,女性群體并沒有生育的自主權,其生育利益、人格利益并沒有維權途徑,只能受制于當時的歷史背景和社會現實。到了近現代,生育權的價值維度由“家族本位”轉為“個人主義”。隨著西方先進思想的傳入,中國在借鑒的基礎上予以內化、吸收、改進,并廣為宣傳,使每個主體都能感受社會對個人的尊重,對人格平等、人格尊嚴和人格獨立的維護[10]。經濟的高速發展、思想觀念的日益更新,促進了獨立個體的個性張揚,每個人都有權主張和享受自己的權利,在如此寬松的背景下,生育的自由價值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呈現。但自由也有一定的限度,生育權的行使必須在法律規范的約束限度內,遵守國家的生育政策,并不得違背社會的公序良俗。
3.生育權價值維度的體系梳理
雖然對生育權的法律規制已初步形成規模,但隨著時代的發展,有關生育權的疑難問題總會讓配套實施的法規捉襟見肘、無法調整。由此便需要對相應的法律制度予以完善,在法律完善的進程中,一定要堅持以正確的價值維度予以調整。
其一,從個人角度,要實現個人幸福最大化。生育權男女平等,不管是男性群體還是女性群體都平等地享有生育權。在權利實現的進程中,既需要滿足客觀方面(男女雙方的身體素質和健康水平在客觀上符合生育的標準)的需求,同樣還需要滿足主觀方面(男女雙方對生育行為有合意的意思表示)的需求。如果在權利實現的進程中,缺少其中任何一個層面、一個步驟,都無法實現生育的目的。對于司法實踐中生育權糾紛的解決,需要以利益衡量的方式予以判斷。在利益衡量時,要特別注意對弱勢群體的保障,這里的弱勢群體就是女性群體。相較于男性群體,因女性群體生理構造上的特殊性,所以她們在懷孕、生產以及日后的子女撫養中都承擔巨大的心理壓力、工作壓力和生活壓力。所以,在幸福最大化的追求中,一定要綜合判斷、權衡,從而滿足人們的期待感、尊嚴感、使命感和安全感。
其二,從國家角度,要實現國家富強、民族興旺。不管是古代的奴隸制國家、封建制國家,還是現在的資本主義國家、社會主義國家,國家政策或法律的出臺對生育均產生了決定性的作用。古代各國間、各朝代戰亂頻發,軍隊數量是取勝的重要因素,因此各國紛紛鼓勵生育,以充盈自己的軍事戰斗力。現代國家經濟發展是主流,為了促進國家經濟高速發展,提高國家綜合實力和國際地位,對過高的人口數量如不加以限制,不僅會破壞自然環境,擾亂生態平衡,同時也不利于經濟的發展,降低國家的綜合競爭力。因此,生育規范的制定和生育政策的倡導還必須立足于國家層面,促進國家整體實力的提高。
其三,從社會角度,要實現社會和諧、秩序穩定。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作為人的集合體,社會生產一方面指向物質資料的生產和再生產,另一方面指向人類自身的生產和再生產。這兩方面對于整個社會的和諧穩定都具有重大的意義,物質資料供給人類的生存發展、種族延續,與此同時,人類的社會活動也會促進物質資料的產生與積累。生育對社會既有積極作用,也具有消極作用,生育可以增加社會的勞動力供給,降低勞動成本,促進社會發展;然而,人口數量的增多也會加重社會福利的負擔,失業問題成為引起貧困的直接緣由,社會的不安因素漸漸積累爆發。生育權價值維度的社會分析是整個社會可持續發展必須考量的層面。社會是個人生存的基礎,只有社會有序、和諧,才能推進人的全面發展。
時代的發展催生了人們對權利的主張和要求,明晰生育權縱向的歷史演變進程和橫向的價值維度呈現是研究法學范疇生育權的基本哲學思考,為生育權其他理論及實踐問題的闡釋奠定基礎。隨著婚姻家庭領域、醫療衛生領域等社會生活中生育權糾紛的產生,夫妻生育權、單身女性生育權、死刑犯生育權、殘疾智障人士生育權,以及代孕、胚胎移植等生殖技術問題的出現,不僅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爭議,在司法審判中也需要綜合分析、裁判。對這些問題的深入探索,也指引著生育權研究更加豐富、完善,為相關疑難問題的解決提供意見和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