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怡
元明易代之際是一個社會秩序進一步動蕩重組的時期。明朝為了鞏固統治,不僅加強了在政治經濟方面的控制,也進一步加強了在思想文化上的掌控。以“兼濟天下”為己任的開國文臣宋濂,自然肩負起了以文章輔助朱元璋鞏固思想文化的重任。因此,宋濂主動或者被動地創作了許多歌功頌德的題跋文。考察宋濂在入明后創作的題跋文,可以還原宋濂在入明后的真實面貌,管窺以宋濂為代表的文人群體在入明后的艱難生存境地,并進一步把握文人文學創作與社會歷史政治之間的復雜聯系。
宋濂作為明朝開國文臣之首,對輔助朱元璋進行思想文化控制具有重要作用。為了鞏固明朝的思想文化統治,以及迎合開國皇帝朱元璋的需要,宋濂創作了許多歌功頌德的題跋文。就他創作的題跋文言,不論是題跋內容、個體情感還是語言表達,都體現了雍容雅正、嚴肅拘謹的創作特點。
宋濂的題跋文可大致分為三類:奉命應制諸作,譜系及貞婦墓銘題跋,碑帖書法。《元明易代與宋濂的題跋文創作》以“感恩、頌圣、教化”概括宋濂題跋的主旨[1]。就題跋內容而言,前兩類文章都以維護明朝統治為根本目的,充斥著雅正的歌功頌德與勸世教化的輔政宗旨。第一,歌功頌德以體現明朝統治天賜所歸和皇帝的仁政恩恤,如《恭題御制文集后》《恭題賜和讬缽歌后》《恭題御和詩后》等奉命承作之文。這類題跋文行文十分嚴謹雅正,或古今對比,或借天有預兆,或列舉生活畫面,對皇帝進行大肆贊頌。《恭題御賜書后》言病中恩恤。以極平淡的生活語言自然陳述,娓娓道來。通過朱元璋三問病情,展現他對下屬的仁政體恤。同時,宋濂在題跋中多次提到天有預兆,以證明明朝政權的合法性。如《跋紫泉頌后》就盡言紫泉出溢的預兆表現朱元璋統治清明;《恭題賜和讬缽歌后》更是賦予朱元璋以菩薩的身份,來體現他的仁善。第二,勸世教化以明風俗。宋濂在題跋中創作了許多貞婦、墓銘、譜系之類的題跋文,這類題跋文都展現他輔助世教的基本宗旨。《郎氏宗譜跋》希望后人“繹斯譜而敦行誼,遵斯譜而振綱常”[2]。此類譜系文章都是追本溯源,序長幼,明親屬,以正綱紀風俗。《題吳節婦詩后》大肆贊頌吳節婦“貞而甚文”,先貞而后文。此類敘述貞婦的題跋大多備述其貞義之風,勸誡世人以此為范。綜上,前兩類文章都以維護明朝統治為宗旨進行敘述,或對統治者大肆贊頌,或追本溯源,例之楷模以正世風。宋濂這兩類文章在其題跋中占據很大部分,這些文章就內容上言都雍容端正,規矩嚴謹,是官方代言的典范。
此外,在情感及語言表達上,宋濂十分謹慎中庸,也帶有雍容端正、規矩嚴謹的特點。較為典型的是《恭題〈豳風圖〉后》,宋濂于其中寫下一系列勸誡之語。宋濂欲以此圖勸誡太子,卻并不直接切入主題。而是先追溯其源流,備言稼穡艱難,故真德秀作此圖以示世人。此后再結合現實對太子進行褒獎鼓勵,并勸誡他勿忘覽圖之心。全文由圖及史,由史及事,層層遞進,十分嚴謹端正。但其情感表達上仍然不脫拘謹,在勸誡之前,必先以數語夸贊,這正是臺閣文的典型特點。
總之,宋濂的題跋創作呈現出雍容雅正的臺閣之風。這種情感表達的拘謹和含蓄,是宋濂在多方面原因影響下的無奈之舉。
宋濂的題跋創作受其仕宦經歷影響頗深。明朝開國之后,朱元璋迫切期望尋求政治思想文化上的統治。因此,他對開國文人采取高壓控制政策,因文章直接或間接被慘遭殺害的文人不在少數。如高啟最后被魏觀牽連腰斬于市其實并不是一事之過,因其賦詩有諷刺之語,早已為朱元璋所猜忌。在這樣的情況下,宋濂以前具有諷喻批判性質的文章自然是不能再寫,歌功頌德的臺閣文體成為一大需要。就題跋創作看,題跋屬于實用性文體,多寫在書籍、字畫、碑帖前后,文人多用它品評酬應。這種大范圍的交游酬應使宋濂的題跋更加不可能存在有所違逆官方的文辭與思想,這就導致宋濂題跋的創作內容與思想趨于單一化、類型化。就算并不是奉命應制的題跋,撰寫其他類型的題跋文也必須小心謹慎,大多都回歸歌功頌德與勸世教化的宗旨。同時,明朝開國之后,作為官方文人代表的宋濂文名更盛,開國后慕名前來求文的人也絡繹不絕。這不僅僅因為宋濂的確有才名,且得到皇帝寵臣的文章對時人來說也是一種莫大的榮譽。因此,徐永明指出“由于為名所累,宋濂成為寫作的機器”[3]。在這種情況下,宋濂只能壓抑個體情感進行被動的創作。
就宋濂本身,如履薄冰的生存境地以及內心的道德要求也使他不得不壓抑自己為人寫作。宋濂在開國后如履薄冰的境地致使他為人十分謹慎中庸。作為朱元璋寵臣的宋濂為了在朝中艱難求存,勢必要付出很大的努力,言談舉止都要符合規矩,否則稍有不甚便會被人彈劾。因此《明史》記載:“濂性誠謹,官內廷久,未嘗訐人過。所居室署曰‘溫樹’。客問禁中語,即指示之。”[4]宋濂小心謹慎,不想得罪于人,因此面對上門求跋的人也大多答應。同時,宋濂輔政的內在要求也進一步促使他創作了許多有益教化的題跋。開國之初,正綱紀明風尚成為一大需要,因此宋濂寫了許多贊揚前人或今人品行的題跋。如《題天臺三節婦后》《題馬華甫手帖后》《跋黃文獻公送鄭檢討序后》等。這些題跋都是宋濂有意識地為時人樹立榜樣,來達到道德教化的目的。宋濂想要成為孔孟一類的儒臣,但是輔世宗旨使他不得不以文辭作為勸世教化的工具,在思想文化上幫助朱元璋鞏固統治。最后,宋濂良好的教養以及內心的道德準則也使他很難拒絕別人。宋濂年輕時師從黃溍,曾親眼目睹黃溍面對求文者勃然大怒,這就使他“以此自懲,凡遇求文,必欣然應之,不如其志不已也”[5]。因此,從宋濂個體來說,他內心的道德準則也迫使他進行了大量交游應制的題跋創作。
除應制之作外,宋濂在其題跋中還創作了大量書畫題跋,在這些題跋作品中,宋濂寄予了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感。總的來說,宋濂創作的許多書畫題跋雖然也有應酬之作,但是宋濂還是相對比較自由地抒發個體情感,并沒有像其他文體以及其他類型的題跋作品一樣拘謹壓抑。他的書畫題跋大體可以分為議論、抒情、敘事、考證幾大內容。這類題跋寫得比較有情志的有許多,如《題徐原甫〈墨梅〉》。此篇寫徐原甫《墨梅》,并未直接提筆切入,而是先記敘墨梅圖的源流。梅花從一開始雜于凡禽之間到最后的超逸不群,可以說是歷經曲折。宋濂記敘徐原甫的梅花,先描述徐原甫其人清曠標韻的品質,再言其梅花的生動傳神,是難得的佳作。整篇題跋集記敘、議論、抒情、考據溯源為一體,批判前人將梅花雜糅在凡禽之間,并進一步贊賞徐原甫為人之清曠,梅花之孑然獨立。同本篇題跋一樣,宋濂的許多書畫題跋也有類似的特點。其一是敘述井然有法,集記敘、議論、抒情、考據溯源于一身;同時,描寫對象并不直接切入,而是先鋪墊,再引出敘述主體,如《題獨冷齋卷后》《題危云林訓子詩后》《題永新縣令烏繼善文集后》等。其二是注重作者主體的神韻氣質。他的許多題跋如《題栲栳山人詩集后》都不言其詩,而言其人,可見宋濂對作者本體特征的重視。其三是語言簡潔傳神,如上文寫仲仁一改前人畫梅,是“怒而掃去之”,再寫徐原甫的梅花“老干傾欹”“翹乎其顛”,將徐原甫梅花的生動傳神以及傲然生機描寫得淋漓盡致。
除了轉向書畫題跋來緩解現實的高度壓抑之外,宋濂也不自覺地流露出個體的內在情感以尋求宣泄,他在題跋中曾多次表現對前人灑脫風度的贊嘆以及對往事生活的頻頻回首。宋濂對前人瀟灑風度的大肆贊賞在他的許多題跋文都有所體現,如《題溫日觀蒲桃園》《題馮子振〈居庸賦〉后》《題坡仙笠屐圖碑》等。雖然宋濂致力于經世儒學,提倡儒家的忠義禮孝。但是很明顯,他對于灑脫肆意的魏晉風度也是大加贊賞的。他在題跋中大肆描寫了慷慨豪放、瀟灑出塵的人物,這是他在現實政治壓抑之下的轉向。如他所寫的《題金諸儒手帖后》[6],就詳細記敘了諸儒的慷慨不拘。有人“為性沖曠,視富貴利達如飛鳥、遺音”,有人“濡發酒中散灑四壁以為樂”……這一系列人物都是宋濂內心的縮影,都是宋濂在現實生活矛盾與壓抑之下的向往。其實,在入明前他也是“性疏曠,不喜事檢飭……”[7]在過去和現在的強烈反差之下,宋濂更進一步在題跋中追憶以往的生活。《題葉贊玉墓銘后》他回憶以往的生活,二十幾年恍若隔世,內心不覺慘慘然。《題子昂書招隱卷后》他回憶故師,不覺淚落紙上。在現實生活的高度壓抑之下,宋濂在題跋作品中追憶往事,懷念故人實屬必然,他的個體情感偏好也在這種追憶和向往中流露出來。可以說,宋濂在他題跋作品中不自覺地宣泄和流露自身的情感偏好,實際上是他現實高度緊繃壓抑之下的必然。
總之,宋濂的題跋創作深受時代壓抑的影響,不論是思想內容還是情感表達都呈現出矛盾壓抑下雍容雅正的特點。宋濂題跋創作的這種特點是他在“易代”與“一統”下的無奈選擇,這也是由個體與社會等多方面原因決定的。在這種高度壓抑下,宋濂在題跋創作中不自覺地流露出個體情感偏好以及尋求書畫題跋的自然轉向成為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