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志
唐詩中的邊塞詩具有鮮明的地域特征,許多詩人并未親臨邊塞,但他的詩還是以特定邊塞區域為立足點。唐代邊患頻繁,主要集中在三邊——東北、朔方、西北,其中尤以西北為甚。在2 000多首的邊塞詩中,與西北邊塞相關的大約就有1 500首[1]。在讀這些邊塞詩的過程中會發現部分邊塞詩的注釋存在一些問題,原因主要是沒有注意到邊塞的地理特點、氣候特征、風俗民情、物產與內地有很大差別,造成注釋不準確,給讀者造成理解的偏差或不透徹。本文就以兩首邊塞詩注釋為例,談談這個問題。
此詩約作于天寶十四載(755)[2],為岑參在輪臺送別武判官所作,常見的注本的注者由于不夠了解詩歌反映的邊塞地域特征,個別注釋不是十分準確貼切,影響了我們對這首詩的深入理解。
這一句詩人用“卷”和“白草折”來形容邊塞西北風的凜冽迅猛,“白草折”注釋多有不同。廖立《岑嘉州詩箋注》:“梁范云《效古詩》:風斷陰山樹,霧失交河城?!盵3]注釋只引了古人詩句說明詩歌做法,沒注出白草是何物。陳鐵民《岑參集校注》曰:“白草,西域所產牧草,性至堅韌。白草折:形容風極猛烈?!盵4]這一校注也只是通過一句“性至堅韌”來形容,讀者對北風之“極猛烈”仍不會有太深的體會。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白草,我國西北地區所產之草,牛馬所嗜。干枯時,成白色,故名?!盵5]這些注釋實際上都本于顏師古《漢書注》。
那么,白草究竟是什么草呢?如果了解邊塞的地域特征,就會知道白草實際上就是西北常見的芨芨草。它是牧草,往往簇生,遍布田埂地頭,從河西走廊到新疆一路上都有分布。當地人常用芨芨草編筐、草席,或擰繩,或作掃帚,經久耐用,是西北老百姓日常生活中常用之物。芨芨草雖稱為草,但非一般青草,它粗細如織毛衣的竹簽,至秋冬時節,芨芨草的外表就由青綠色變為白色。芨芨草相當柔韌,自然便可以用來編筐、制作擰繩。有了這樣的認識,讀者也就能體會到用“白草折”來寫西北的風如何凌厲迅猛是多么貼切了,也就能體會到邊塞的氣候是多么的嚴酷。
此句一般不注,因為沒有難解的字詞,句意也很清楚。但如果不解釋邊塞氣候的特點,讀者也很難有深刻的理解。廖立的《岑嘉州詩箋注》注釋:
邊疆初秋涼爽,中秋后晴日仍宜人,惟寒流陡至則氣溫大降。一九八六年陰歷七月二十八日(九月二日)烏魯木齊市忽降大雪,時尚未至陰歷八月也。見《新疆日報》。[6]
注釋舉一例說明邊塞氣候的特征,這個注釋實不能少,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實際上是很難相信胡天八月就會飛雪的,或許讀者會認為是詩人故作夸張,而實例卻可以說明“胡天八月即飛雪”是邊塞惡劣天氣的真實寫照。
作為名句,幾乎所有的本子都不會注釋“梨花”,而這樣恰恰會讓不了解邊塞風物的人很難透徹地理解這一名句的魅力。梨花一般是白色的,所以用梨花比擬雪花最為貼切。梨樹在今甘肅新疆多有種植,岑參親臨邊塞,他很熟悉邊塞的一草一木。當面對西北飄飄揚揚的漫天大雪,用“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瑰麗來描繪這種綺麗壯美,透露出詩人豪邁的心胸和奇妙的想象。
以上例證充分說明,閱讀、注釋邊塞詩時如能充分了解邊塞的氣候、物產,對詩的理解會更全面透徹。以上所舉是正例,下面舉一“反例”,即在注釋時被地域特點限制而走入了注釋的死胡同。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王維描寫邊塞風光的經典名句,但“大漠孤煙直”這一句歷來眾說紛紜,問題主要集中在“孤煙”如何“直”的理解上,在求解“孤煙”如何“直”時,問題又集中在對“孤煙”的理解上,總括起來有五種見解:
其一,主張為烽煙(狼煙)的,如袁行霈《中國文學作品選注》說煙是指“烽煙”,因為“古代烽火用狼糞,取其煙直而聚”,因此雖遭風吹但煙不斜[7]。此說源自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而趙說來自宋代陸佃的《埤雅》:“古之烽火,用狼糞,取其煙直而聚,雖風吹之不斜。”[8]
其二,主張為塵卷風(回風)的,如陳鐵民在《王維集校注》中認為“孤煙”是回風,在現代氣象學上叫塵卷風,這是一種夾雜沙土的空氣渦旋,它出現時,可以看到有一股塵沙的煙柱像從地上冒出一樣,之后不停地向空中伸展,形成一種壯觀的奇景[9]。此說也是源于趙殿成,趙殿成釋:“或謂邊外多回風,其風迅急,裊煙沙而直上?!盵10]
其三,姑且稱為氣壓說的,如朱東潤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認為在內蒙接近河套這一帶,從秋初到來年春末,屬于高氣壓中心地帶,地面溫度高,向上溫度則急劇下降,煙在由地面的高溫飄升到空中的低溫區則愈瓢愈輕,又無風力攪亂,所以“凝聚不散,直上如縷”[11]。
其四,主張為炊煙的,如《百家唐宋詩新話》載陳鐵民的說法,陳鐵民認為王維途中遇到候騎,知唐軍大獲全勝,那么孤煙“似不當指報警的狼煙”,如果說“孤煙直”是指“回風裊煙沙而直上”,但又與“長河落日圓”的氣象不相合。如果當時“旋風迅急,煙沙彌漫”,“落日圓”的景象又怎么能看得見呢?陳鐵民認為孤煙或指“沙漠中戍所的炊煙”,“沙漠無風時,炊煙是能直上的,故曰‘孤煙直’”[12]。
其五,主張為“平安火”的,如姚奠中在《唐詩札記》中認為“孤煙”可能是指“平安火”,并引《資治通鑒》:“及暮,平安火不至?!焙∽ⅲ骸啊读洹诽奇偸楹蛩?,……每日初夜,放煙一炬,謂之平安火?!盵13]陳鐵民《王維集校注》也引用此說[14]。
上述說法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把“孤煙”解釋為“風”或“風沙”,“孤煙直”就是“風(沙)”在氣壓的作用下如煙柱一樣從地上冒起,直上天空;二是把“孤煙”解釋為“煙”,但又因如何直分為不同解釋,下面具體分析。
第一類,將“孤煙”解釋為“風(沙)”是否成立?在上面列舉的第四種說法,《百家唐宋詩新話》中作者已經辨析了。在大漠如果“風(沙)”刮起,風沙彌漫,自然看不到“落日圓”的景象。另外,在河西走廊,戈壁地區確實常見所謂的一種小的“塵卷風”(非沙塵暴),當地叫“旋風”,因其來去非常迅疾,且旋轉、移動,而煙是固定在一處的。再說,詩人說是“孤煙”,風畢竟不是煙,所以把“孤煙”解釋為“風(沙)”不能成立。
第二類都認為是“煙”,但學者們在解釋的時候把注意力放在“煙直”上。第一種主張“孤煙”為狼煙,此說并沒有道理,因為不管是什么煙,只要風吹都會斜,狼煙也不例外。第三種說法認為是煙,不過并沒有說明是什么煙,持此說者主要是在解釋“煙”為什么是“直”的,學者們用氣壓學解釋煙為什么是直的看似有理,但仍然存在問題,道理與前面狼煙“雖遭風吹而不斜”是一樣的,氣壓再怎么作用于煙,煙也不可能一直是直的。第四種說法解釋“煙”為炊煙應該是有道理的。第五種說法的問題主要體現在時間上,根據論者所引,“平安火”是夜間所燃,這顯然與詩意不合,另外,舉平安火,主要是火光,而不是煙。
通過對以上諸說的辨析,不難發現不管解釋為“風”還是“煙”,大家都在竭力詮釋煙或風如何“直”,這實際上說明注者在注釋時都被邊塞地域所拘囿:既然王維出使邊塞,他看到的“煙”只能是烽煙,但烽煙又如何是“直”的呢?于是才有了“狼煙”“雖遭風吹而不斜”的說法,而“風(沙)”說和“氣壓說”也是為解釋“直”而從邊塞的氣候特征出發來說的,這些說法看似有理,但細思又都不甚合理。
實際上,“孤煙直”只能從文學的角度來理解,詩人用“直”來形容煙,只是表現出大漠的煙不是裊裊輕煙,在邊塞無風時,輕煙直上,體現出一種挺拔向上的力量感。孤煙本質上是縹緲、孱弱、輕柔的,但在荒涼粗獷的邊地,它也顯得挺拔、堅強,充滿了力感,這樣與邊塞壯闊蒼涼的陽剛之美在內在上是一致的。同樣是寫煙,地域變了,王維寫的就不一樣,如《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边@里的“煙”是輞川某處村落渡頭邊的炊煙,詩人化用陶淵明“依依墟里煙”的意境,用“上”寫孤煙裊裊而上,體現出一種柔和的美,這樣的煙正體現出村落的寧靜安詳,表現的是一種優美的景象。
所以,“孤煙直”比較合理的解釋應該是“炊煙直上”,邊疆沙漠,浩瀚無邊,帶給詩人的感受是壯闊、雄渾。邊塞開闊荒涼,沒有什么奇觀異景,只有遠處那一股濃煙裊裊直上,也就顯得格外醒目,因此稱作“孤煙”(如果是烽火,必然不是孤煙,因為烽火作為信號需要傳遞下去,這里又可證明煙應該是炊煙)。一個“孤”字寫出了邊塞景物的單調,但又顯得不是那樣的死寂,畢竟有煙的地方肯定有人。緊接一個“直”字,點出沙漠無風,煙直向天際,表現出一種勁拔、堅挺之美,同時又讓人感到大漠的空曠、廣袤。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在注釋有鮮明地域特色的邊塞詩時,一方面要注意能結合邊塞的地域特點,尤其是涉及邊塞地域氣候、地理山川、風俗民情的情況;另一方面,不能鉆進地域特色的死胡同,為地域特點所限定。只有兩方面都做好了,這樣的注釋才是通達準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