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文婧
伊沙的詩歌《回答母親》發表于1995年,雖然現在距離詩歌發表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但是詩歌傳達出來的諸多思考卻依然有現實意義,深刻體現出“詩人是一個時代的靈魂和良心”。在《回答母親》“和母親坐在一起看電視”一句,同年發表的詩歌《國際和平展》“電視開著/電視機里一片火海”一句中都出現了“電視”,電視作為大眾傳播媒介成為伊沙詩歌中重要的表征對象。改革開放之后,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和消費水平的提高,電視逐漸走入每一個家庭,并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態度。詩人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敏銳地抓住了電視這一實體,通過多種對立的設置和語句的突轉,運用口語化的詩歌語言表達其具有反諷意味的指向,解剖當時乃至當下的社會心境和個體存在,在對立中透視著反思的鏡面,體現詩人的先知性、敏銳性、前瞻性等品質。
“在日常文化體驗的層次上,后現代主義暗含著將現實轉化為影像,將時間碎化為一系列永恒的當下片段”[1],現實與時間、影像與片段在后現代社會中是鮮明的標志。在《回答母親》中,時間具有深層次的解讀方向,這里有過去與當下的思索,也有曾經與現在的審視,回答的過程可以看作時間的對立過程,在對立的過程中映射著詩人獨特的哲理性思考。
詩歌第一節中的“已經”,第二節“正在”,第四節“久久”“也已經”,第五節“早已”“曾經”,第七節“看完”“就”,這種表示時間的字詞具有一定的對立性。比如:“正在”是一種進行時狀態,而“已經”“曾經”則是已經逝去的時間狀態,“就”則是即時性的時間狀態,這樣短暫的時間呈現和過去的強調表現出時間的撕扯感和對立性。時間破碎為一種難以整合的片段,分割兩種不同的時空境遇,時間就成為伊沙筆下最重要的對立指代物。
時間具有流動性,也有斷裂性,勾連著詩人現實和深思的兩端,在片段的拼接和剪貼中復現一面反思的明鏡。詩中出現的“已經”“也已經”“曾經”“早已”等詞是現時時空對過去的一種記憶緬懷。“我”和母親此時正坐在一起看電視,“這種景象已經很少見了”,其中“這種景象”更多是指和母親坐在一起的情景。時間的線性流動和生活的快節奏已經在逐漸地疏離著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面對面的交流和對話已經被現代性時空阻隔,夾雜著無形的心靈屏障,隔絕于身邊最親近的人。“電視里正在演一位英雄”,電視作為一種媒介介入詩歌,也可以說介入日常生活中,它所承擔的不只是影像呈現的功能和大眾娛樂的工具,更多是依附著線性的時間而無形地侵入人的視野和心靈世界,是一種“入侵型的技術物種”。麥克盧漢把“電視”稱為“羞怯的巨人”,認為“冷性的電視媒介促成了藝術和娛樂中的深度結構,同時又造成了受眾的深度卷入”[2]。電視作為一種冷性的媒介,具有使觀眾參與的特性。在詩歌《回答母親》中,電視中的英雄“在一場火災中/臉被燒得不成樣子”,正是電視形象的現時放映才引導出“我”回答母親的過程,并呈現出關于電視形象之外的追問和思考。
聽到母親的告誡之后,“我”“久久望著母親/說不出話”,“久久”又是時間狀態的再度強調,對應“我”內心的真實反應。“這種景象也已經很少見了”,這里的“這種景象”是指望著母親,近在咫尺的距離卻不知道怎么回答母親對“我”的告誡,怎么去進行一次真正的話語交流。“也已經”是詩人對過去和現在分割狀況的再次強調,在現實的境遇中成為無言訴說的痛楚。“母親早已忘記了/曾經她是怎么教育我的”,“早已”“曾經”已經轉化為詩人對現實處境的無奈之感。詩歌的第四節和第五節是“我”思考的一個過程,也是穿梭在過去時空中對現“我”的反復追問;在第六節詩中詩人用充滿戲謔性的回答來結束這場“尷尬而又珍貴”的對白,在趣味性和消解性的話語中去增強時間流動的斷裂性。
“看完這個節目/她就忙著給我燉排骨湯去了”,“看完這個節目”說明“我”和母親的對話就發生在這個節目播放的過程中,完成于這個節目結束時,說明這個過程是很短暫的。“這個節目”承擔了介入對話交流的功能,也具備了終止對話的功能。媒介技術和大眾傳播的發展使得時間的流動既快速又短暫,表現為記憶的瞬時復現和現實生活片段的停滯。“就”字是表示即時性時間狀態的詞,看完這個節目母親立即去忙瑣碎的家務,沒有進一步深入溝通交流,一場難得的對話再一次被時間的線性發展阻隔,成為一系列破碎的、斷裂的、殘缺的世俗生活景象。
新興技術的迅速發展、大眾媒介的瘋狂介入與社會急劇轉型是一種共時性的過程,個體和群體的思維方式在社會轉型時期同樣發生了變化,在思維觀念和價值理念上出現傳統與現代的背離和解構。在解構中祛除傳統的話語權威和話語意義,在消解中反抗既成的固化觀念和生活模式。
“電視里正在演一位英雄/在一場火災中/臉被燒得不成樣子”,“英雄”不是實質性存在的人物,而是需要在電視中“演”出來,“一位”“臉被燒得不成樣子”是對英雄的唯一描述,在當時乃至現在的社會語境中明顯是一種反諷和悖論的設置。任何一個時代都需要英雄,都應該需要英雄主義的存在。從楊煉的《大雁塔》的英雄敘事到韓東的《有關大雁塔》消解英雄主義,傳統英雄主義的命題在時代發展中不斷被解構,現實社會的英雄主義需要依靠技術媒體來得到即時性、虛幻性的宣揚。在滲入日常生活的過程以及在詩人的個體寫作中,傳統的英雄主義進入一種略微尷尬而又無措的境遇。
“母親告誡‘遇到這樣的事/你千萬不要管……’”,母親對“我”的告誡和傳統的英雄主義構成了一種鮮明的對立,體現出傳統思維與被時代異化的思維的背離狀態。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寫道:“電子和圖像革命所產生的最令人不安的后果是:電視呈現出來的世界在我們眼里已經不再是奇怪的,而是自然的。”[3]母親作為大眾群體的一員,其占據主導性的世俗思維替代了偉大的傳統的英雄主義,在時代發展的推動下,那種舍己為人、無私奉獻、犧牲自我等高尚道德的代名詞已經被個體的存在淹沒,這是詩人對英雄主義的深度解構和重度消解。韓東的《有關大雁塔》體現出反文化、反英雄、反崇高的姿態,伊沙的《回答母親》中英雄與個體、英雄主義與個人主義的對立傳達出詩人的深度思考,這都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社會快速發展的大背景下諸多有關信仰、文化、觀念的討論的話語折射。
“久久望著母親說不出話”,“我”和“母親”在心靈的隔膜已然形成,這種隔膜或許早已形成,“我”聽到母親的告誡之后,這種兩代人心靈阻絕的張力噴發出來,價值觀的差異也在加深這層心靈的屏障。于堅的詩集《便條集》中有一首詩,詩中寫道:“我對女兒說/給爸爸一個蘋果/她就畫了一個/在紙上/從一個點開始/到一個圓結束/她的蘋果。”“蘋果”充當了中介物和象征物,“我”所要的蘋果和“女兒”給“我”在紙上畫的蘋果是一種矛盾的張力,也是技術介入的過程,使得“我”與“女兒”交流的過程變成了機械化、模式化和單一化的過程。“我”和“女兒”的情感和心靈互動通過紙上的“蘋果”不斷解構,變成虛空的、無意義的存在。
“母親早已忘記了/曾經她是怎么教育我的/怎么把我教育成人的”,第五節詩是“我”的心理感受,也是在面對母親的回答之后的無言感慨。現代的教育方式在媒介技術的介入下變得異常單調,如同快餐文化一樣只有短暫性和表面性的作用,難以匹敵傳統教育長期性的、訓誡性、給養性的功能。在一個“娛樂至死”和大眾傳媒風起云涌的年代,形式化的話語教育在肆意生長,在兩代人的溝通交流中又加固了一道親情的屏障,在融入大社會的教育背景下,這樣的隔閡成為對現代教育方式的有力反諷。“我”的回答“媽媽放心吧/甭說火災啦/自個兒著了我也懶得去救”,這樣看似幽默式的回答其實是全詩的核心所在,《回答母親》重在“我”回答母親、“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回答的這句話其實是進一步說明這種情感的距離性、交流的閉塞性和心靈的隔絕性。詩人在傳統與現代思維的對立中展現出現代社會生活無處不在的背離和解構。
“媒介即隱喻”是尼爾·波茲曼在其著作《娛樂至死》中提出來的,在伊沙的《回答母親》中,電視作為一種媒介也具備一種隱喻功能,而且母親與孩子的對話關系以及情感境遇也有相應的隱喻性。從詩歌表層文本來看,“母親”與“我”的對話交流停留在器質性、形式化的狀態中,未到達實質性的心靈互動,這是對現代家庭親子關系的縮影式呈現。從詩歌深層文本來看,結合一定的社會語境和文化語境,“母親”和“我”的親子關系可以作為一種廣義的親子關系、家庭關系甚至是群體的社會關系去進一步解讀。“我”的存在和“他”的存在正處于一種被時間分割和被現代技術分離的狀態中,原來“你即我、我即你,你我一體”的共同體呼喊變得殘喘短息,人與人之間正在走向陌生化和距離化的道路。
《回答母親》通過口語化的語言、戲劇化的突轉、反諷性的題旨構建了一幅媒介技術介入的現代性生活圖景,在對立和反思中去表現社會動態發展中亟待優化的思維模式。母親看見電視里演的那位英雄在火災中面目全非,便告誡“我”不要像這位“英雄”一樣,詩歌中的“……”意味深長,一個是省略母親其他具有“勸誡性”和“教育性”的話語,一個是留下思考的空間給詩人自己,同時也給讀者想象的余地,通過一個省略號表達詩人難以言說的困惑。母親的勸誡從情感關系來看是對孩子的愛護,從道德角度來看實則已經充當了“社會陌生者”這個角色,過度地關注人的個體性生存而忽略了人與社會整體的依存關系,隱含著詩人對這類“陌生者”的批判。母親聽到“我”的回答之后,“她就忙著給我燉排骨湯去了”,詩人從詩歌第二節出現的“英雄”話題直接轉向平庸瑣屑的日常生活,這種崇高的命題和平民化的生活相對立,不僅包含著詩人的傾向性意識,也是詩人對崇高的、高尚的存在再一次解構。“忙著”一詞說明“母親”已經被世俗生活所充斥,快節奏的現代生活深深影響著個體的思維模式和思考情景,在觀照平庸的、利己的、私人的生活之外,逐漸與多元的、利他的、群體的生活脫離,成為一個與現實社會生活有距離的“陌生者”。由此可見,“母親”也是詩歌的象征物和中介物之一,通過對“母親”話語和行為的基本描述,對部分個體沉浸于機械式、庸碌式的生活進行了反諷,批駁了對現實社會缺少關注而使得整體人情味淡薄的一些個體。
詩歌中的“我”是回答母親的“對象”,也是作為一個觀察者、思考者的身份去反思現代社會。“久久望著母親”“母親早已忘記了/曾經她是怎么教育我的/怎么把我教育成人的”“這樣的回答該讓她/感到滿意”,短短的七節詩蘊含著詩人對于過往和現實的思索過程,從而傳達出啟迪性的哲理意味。“自個兒著了我也懶得去救”,這樣帶有自我玩味的話語其實是詩人的暗示性話語,帶有自我譴責性。自我譴責主要是通過反諷性題旨去體現,是詩人對于生活的反思之見,也是詩人作為普通個體對當代情感關系、思維模式、觀念樣式的審視,通過“我”和母親的對立去隱喻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和陌生化,從而透視出作為個體的人的真實存在狀態,即更多是陷于無奈而無法擺脫。
“這樣的回答該讓她/感到滿意”,“該”字是把握“我”心理狀態的關鍵詞,也是帶有自我譴責性質的雙向詞。對于母親的“勸誡”,“我”通過一種應對性、策略性的話語方式去搪塞“母親”對“我”的“特殊關愛”。這樣的關愛僅停留在形式主義的教育中,而“我”的回答也止步于形式主義的言辭中,兩者交流溝通的方式不再是心靈深處的雙向互動,而只是視覺的、感官的、偏主觀的單向互動。“我”更多沉浸在自我的表意世界,并沒有真正地讓“母親”感到滿意,“我”的想象和揣測在無形中拉開了和母親的情感距離,能用心感受的愛和情意變成了一種虛幻想象和主觀臆測的附屬品。這是對傳統的言傳身教的教育方式的解構,也是對現代家庭親情關系的深度解構,同樣是詩人作為個體的焦慮,對于置身群體社會生活中的個體自動產生屏蔽意識的憂思。人與人的交流是即時性的、短暫性的,更多是處于策略性的應付狀態,缺失了真正意義上的靈感交集和情感觸碰。
“我”回答“母親”,實則是在回答詩人自己,叩問自己的心靈世界,回答社會中為平庸生活奔走的千千萬萬的個體,給予他們一面鏡子去反思觀照自己的生活。在多種對立的設置下表現詩人作為時代良心的責任感,這是詩人敏銳性、前瞻性、靈魂性的另一種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