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祎明
當前,我國學術(shù)界對《呼蘭河傳》這本小說的主要研究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女性意識。小說主要表現(xiàn)了女性在封建制度壓迫下的悲慘命運以及因此而產(chǎn)生的反抗意識。二是敘事策略。這表現(xiàn)在散文化敘述上。對《長恨歌》的主要研究則與《呼蘭河傳》不同。其對《長恨歌》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女性意識。王琦瑤在平凡的生活中活出了女性的堅韌頑強的意志,她能夠從容應對生活的挑戰(zhàn),不卑不亢。二是都市表現(xiàn)。王琦瑤波瀾起伏的生活折射出滄桑巨變的上海歷史。三是對女性寫作的價值。以王安憶、蕭紅為代表的一批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對目前女性寫作視野狹窄和男女兩性關(guān)系對立的問題有很大的借鑒作用。但是,學術(shù)界對兩部作品表現(xiàn)出的女性意識的差異沒有做深入研究,因此,比較兩部作品中女性意識的差異,可以梳理女性文學中女性意識的發(fā)展脈絡,可為當代女性在現(xiàn)實中的生存提供指導。
《呼蘭河傳》和《長恨歌》分別是蕭紅和王安憶極具代表性的作品,這兩部小說都以女性的觀察和筆觸,描畫了女性的生活軌跡,關(guān)注女性生存處境、命運遭際以及女性解放問題,透露出時代風貌,體現(xiàn)了女性意識。對于女性意識的定義,并沒有一個標準答案。斯帕克斯認為:女性意識就是女性對于自身作為與男性平等的主體存在的地位和價值的自覺意識[1]。在歷史進程中,女性被推到幕后,她們是作為“第二性”存在于世界的,是相對于男性而言的次要者,有著傳宗接代的使命。之后,女性逐漸有了經(jīng)濟自主權(quán),而且思想得到解放,自我意識蘇醒,女性這一群體也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此時的女性意識剛剛萌芽。而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西方女權(quán)主義運動促使女性意識達到成熟。在這種背景下,大批女作家積極投身創(chuàng)作,流露出鮮明強烈的女性意識的女性文學也隨之出現(xiàn)。
兩部作品體現(xiàn)了女性在不同層次上的生命意識,《呼蘭河傳》體現(xiàn)在基本生存層面上,《長恨歌》體現(xiàn)在精神高度上。《呼蘭河傳》中的女性深受封建思想迫害,命運也大都帶有悲劇色彩,但也有誓死維護自己生存權(quán)利的女性,她們有著不自覺的生命意識。蕭紅在作品書寫中體現(xiàn)出來的反抗意識來源于她從小受到的舊式家長父親的管束和接受新式教育所產(chǎn)生的反叛精神。《呼蘭河傳》中的王大姑娘未婚先孕,她明知道這種行為會遭到左鄰右舍的非議和冷嘲熱諷,依舊我行我素,與馮歪嘴子同居。這種過激的行為更是被閉塞的呼蘭小城中愚昧的人群所不恥,并稱王大姑娘為“野老婆”。呼蘭小城的人群甚至等著看王大姑娘的笑話,期待她更悲慘的境遇。這樣嚴峻的現(xiàn)實并沒有讓王大姑娘退縮,她還與馮歪嘴子踏實地過日子,以無聲的行為和姿態(tài)反抗著封建社會和“無意識殺人團”。王大姑娘不顧忌封建禮教,頂著“傷風敗俗”的惡名嫁給馮歪嘴子,這是她作為女性對封建禮教最大的反抗。雖然王大姑娘因難產(chǎn)而死,但她敢于充當封建社會的叛逆者,反抗罪孽深重的封建傳統(tǒng)。小團圓媳婦半夜剪下自己的辮子,這也是她作為一個兒童對封建社會的最大反抗。這些足以表明她們捍衛(wèi)女性自我生存正當權(quán)益的生命意識,也是覺醒的初級階段的女性意識的體現(xiàn)。
《長恨歌》是王安憶的代表作,并獲得了茅盾文學獎。該小說以我國某一歷史事件為背景,通過對在上海生活的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子王琦瑤的一生的闡述,描繪出了一個不向殘酷生活妥協(xié),向往美好生活,不畏艱難始終持之以恒的向前走且擁有獨立意識的女性。小說重新界定了男女關(guān)系,打破以往“男強女弱”的固定模式,詮釋了女性的生命意識。作品主人公王琦瑤對待風起云涌的生活保持著波瀾不驚的態(tài)度,她時而隱忍、時而退讓,這種對待愛情從容淡定的姿態(tài)正是對頑強的生命意識所做的注腳。王琦瑤是上海弄堂的代言人,她隨遇而安,不管世事怎樣變換,她自巋然不動。這是女性突破了時代和性別的限制,將平凡的生命演繹得有滋有味。王琦瑤從小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雖然沒有大富大貴,起碼享受著母親的呵護和外婆的疼愛。進入大都市后,她憑借天然的美貌獲得“上海小姐”的稱號,一躍進入時尚前沿的上層社會,進而理所當然獲得高官李主任的青睞,住進奢華的愛麗絲公寓,實現(xiàn)從“灰姑娘”到“白雪公主”的蛻變。王琦瑤的前半生是一曲華美的贊歌,她年輕貌美,流連在上海的花團錦簇和鶯歌燕舞之中。隨著政治的變幻,李主任自身難保,在出逃的路上因飛機失事而客死他鄉(xiāng),一場繁花似錦的美夢破滅,王琦瑤回歸到平淡如水乃至有些許蒼涼的日常中。即便如此,王琦瑤并沒有抱怨生活以及當時的處境,她憑著女性的堅強和獨立,重新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世界。她開始自力更生,不抱怨,獨自承受生活中的所有負擔,并帶著女兒度過了當時最為艱苦的日子。盡管年華已逝,曾經(jīng)在聚光燈下閃耀的日子不再,但她也漸漸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中體驗到了琴棋書畫詩酒茶的韻味。在這種從容的姿態(tài)下,可以看到的是女性上善若水般的堅韌。王琦瑤是新時期的女性,她“不像攀援的凌霄花”“不學癡情的鳥兒”,而是“做一棵樹,站成永恒”。她擁有自己獨立的生活,平淡地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在世事變遷中寵辱不驚。她用女性與生俱來的韌性安然度過余生,甚至在李主任這棵大樹猛然倒下之后,沒有放棄生命,而是選擇了接受生活帶來的意外,勇敢面對。王琦瑤對未來生活充滿憧憬,不向當時的男權(quán)社會低頭,彰顯出了女性頑強的生命力和獨立自主的生命意識。
如果說《長恨歌》顛覆了傳統(tǒng)的“男強女弱”的界定,寫出現(xiàn)代女性的現(xiàn)代意識,即“男女平等”的新觀念,《呼蘭河傳》則諷刺了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的社會認知。當時代的灰塵落到每一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蕭紅在亂世之中飽受戰(zhàn)亂之苦,一生顛沛流離,在親情和愛情上都受到了打擊,承受了無盡苦難,因而蕭紅寫出的文字才格外動人,讓讀者感同身受。她用手中的筆勾勒出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女性的生存處境,展示呼蘭小城女性的悲劇命運。但知識分子是超前的,而普羅大眾仍舊沉迷于生老病死的循環(huán)圈中,女性尤其對自身的悲劇命運處于集體無意識狀態(tài),讓人喊出如魯迅般的吶喊——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廟里的泥像都是按照男尊女卑的模式塑造的,蕭紅對此進行了無聲的反諷:“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溫順。”[2]蕭紅通過娘娘廟中“神話”女性權(quán)威的被顛覆,表達了她對封建社會的控訴和對女性命運的深切憐憫。小團圓媳婦本是個活潑伶俐的小姑娘,卻因為不符合傳統(tǒng)媳婦的形象,“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就遭到婆婆的“虐待”。而且,婆婆在看客的建議下用滾燙的開水當眾給她洗澡,最終使小團圓媳婦命喪黃泉。當時的女性被封建社會馴化得麻木不仁,反過來又成為魯迅筆下的“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在無知覺受害的同時又害了他人,以此來獲得灰色人生中的一點色彩。蕭紅用看似平淡的語言寫出了以小團圓媳婦為代表的女性的悲劇命運,這種悲劇不僅在那片愚昧的黑土地上上演,也將中華民族的落后和劣根性暴露無遺。
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男性形象多是英雄和保護神,女性則是弱者和被保護的形象。《長恨歌》顛覆了傳統(tǒng)的“男強女弱”的界定,寫出現(xiàn)代女性的現(xiàn)代意識,通過王琦瑤和她身邊的男人交往過程表現(xiàn)出來。像李主任、康明遜、程先生等王琦瑤所遇到的人,他們都是王琦瑤生命中的過客,雖然曾經(jīng)給予了王琦瑤美好的生活和些許溫情,但最終依然因為各種原因而離開。結(jié)果不言而喻,生活還是要靠王琦瑤自己過下去。在現(xiàn)實中,男人甚至還沒有王琦瑤勇敢。李主任在解放前夕獨自潛逃,使王琦瑤由住奢華的公寓淪落到住平安里以打針營生;康明遜得知王琦瑤懷孕后沒有勇氣承認,王琦瑤獨自把女兒養(yǎng)大成人;程先生也在“文化大革命”中選擇了逃避苦難,走向自殺之路,王琦瑤依然堅強地活著。弗吉尼亞說過,過往的歷史都把婦女當成了映照男人的鏡子,而且是放大鏡,映襯出其偉大傲岸的英雄形象[3]。正是如此,王安憶才選擇了王琦瑤作城市的代言人。王琦瑤只是在上海弄堂中生活的一個非常普通的女子,她是蕓蕓眾生的一員,正是因為她的普通,才能體現(xiàn)出她的命運具有普遍性。通過王琦瑤的一生,可以看出作者對日常生活中基層女性的關(guān)注。也正是因為基層女性的堅韌和頑強,使得王安憶從女性的角度來打量這個繁華而又陌生的城市,更將女性作為現(xiàn)代城市文化的傳承者:“這個女人只不過是這個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寫的其實是一個城市的故事”[4]。王安憶在解釋選擇女性作為城市代言人時說過,上海女性都有一股狠勁,而且“狠”不代表就一定只是“攻”,也有可能是“守”[5]。《長恨歌》描寫了王琦瑤起伏跌宕的一生,這也是上海滄桑變遷的歷史一隅,王琦瑤的內(nèi)在特質(zhì)也是現(xiàn)代都市的精神內(nèi)涵。
《呼蘭河傳》和《長恨歌》這兩部小說描寫女性的生存處境,表現(xiàn)時代風貌,體現(xiàn)不同時代的女性意識。《呼蘭河傳》中的女性意識還沒有形成自覺,處在一個過渡階段,是順從、隱匿的傳統(tǒng)女性對于自由和平等的渴望和追求,《長恨歌》中的女性意識是新時代女性對于平等、自立的實踐,這也反映了蕭紅和王安憶作為時代的新女性,以拳拳之心關(guān)注著女性的生存現(xiàn)狀。在女性解放問題的思考上,受到自身生活環(huán)境、人生經(jīng)歷和思想的限制,蕭紅和王安憶有著不同的認識。蕭紅認為,消除封建專制、開啟國民思想是女性解放的有力保障;王安憶主張,女性要先取得經(jīng)濟上的獨立,其次保持精神上的堅韌,如此才能解除女性深層意識中對男性的依附心理。由此看來,蕭紅關(guān)注的是女性受到社會、政治等外界因素的影響,王安憶則關(guān)注女性解放的內(nèi)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