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阿玲
“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該詩為清代文人王士禎為《聊齋志異》(以下簡稱《聊齋》)所作的七絕詩歌。即是說,秋雨淅瀝,豆棚瓜架之下,人們談論著鬼怪故事。《聊齋》為清代文言短篇小說集,約有五百篇故事,均為作者蒲松齡通過收集大量的離奇故事整理加工而成。其中,描述異類與人類的婚戀故事約為九十篇,此類故事中以書生身份登場的人類又有如下之多,《畫壁》《嬌娜》《青鳳》《董生》《嬰寧》《聶小倩》《海公子》《胡四姐》《蓮香》《巧娘》《紅玉》《魯公女》《胡氏》《黃九郎》《連鎖》《白于玉》《連城》《阿霞》《翩翩》《青梅》《公孫九娘》《辛十四娘》《鴉頭》《章阿瑞》《花姑子》《西湖主》《伍秋月》《蓮花公主》《綠衣女》《荷花三娘子》《小謝》《冷生》《梅女》《阿英》《仙人島》《甄后》《鳳仙》《愛奴》《張鴻漸》《云羅公主》《天宮》《神女》《五通》《葛巾》《書癡》《青蛙神》《白秋練》《織成》《竹青》《香玉》《嘉平公子》《粉蝶》《錦瑟》《浙東生》。也就是說,異類婚戀故事中的人類一半以上皆為書生身份。本文試分析如上異類婚戀故事語境下異類與書生形象。
正如拙稿[1]中所論述的,《聊齋》異類婚戀故事中的異類幾乎都是女性。這些女性無一不是貌美如花。《鴉頭》中的鴉頭“秋波頻顧,眉目含情,儀容嫻婉,實神仙也”[2],《公孫九娘》中的九娘“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3],《花姑子》中的花姑“芳容韶齒,殆類天仙”[4]。異類女性們也正是因為貌美才容易接近書生,《花姑子》中的安幼輿便直言“睹仙容,使我魂失”[5]。可以說,書生們理想女性的第一條件便是美麗的外表。
不僅在外貌上,異類女性在性格方面也獨具魅力。《聊齋》的異類婚戀故事中經常都是女狐或女鬼等異類主動來訪書生。此類女性無視當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大膽主動追求愛情。然而,異類女性在選擇男性時,并不是隨意而定,而是遵循一定的標準。其中一點,所選男性要么才華橫溢,要么品質優異,女性多是由于男性身上的才華或品格才不恥自薦枕席。例如:《鳳仙》中鳳仙說道:“妾以君誠篤,故愿托之。”[6]《張鴻漸》中女覥然曰:“妾以君風流才士,欲以門戶相托,遂犯瓜李之嫌。”[7]《香玉》中女笑曰:“君洶洶似強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騷雅士,無妨相見。”[8]等等。異類女性們多被書生的才華橫溢或高貴品格所吸引,即使書生一貧如洗或科舉之路坎坷不順,對異類女性而言都無所謂,只要書生身上富有才氣或人格魅力即可。《嘉平公子》中,異類女性溫姬說:“妾慕公子風流,故背媼而來。區區之意,愿奉終身。”[9]然而,嘉平公子卻不學無術,不善文章,所寫之帖錯謬太多,將“椒”誤寫成“菽”,“姜”寫成“江”。溫姬看后遂告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薦。不圖虛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為天下笑乎!”[10]說罷,溫姬隨即消失。由此可見,對書生而言,女性外表為第一條件;對女性而言,書生的才能或人品則為第一條件。
此外,異類女性一旦身份被疑,都會堅決地選擇離去。例如:《阿英》中,阿英被疑為妖物,立即說道:“今既見疑,請從此決。”[11]轉眼化為鸚鵡,翩然逝矣。《葛巾》中牡丹花精身份被疑,蹙然變色,謂生曰:“三年前感君見思,遂呈身相報;今見猜疑,何可復聚!”[12]說罷舉兒遙擲之,兒墜地而沒。等到書生驚顧,花精已無身影,留給書生的只有無盡的悔恨。封建社會中,丈夫休妻常見,妻子主動離開丈夫的卻不多。也許有人會說異類女性自尊心太高了,筆者以為反而是因為異類對純粹愛情的追求罷了。異類在與書生的婚戀中,追求與人類平等的地位,勇敢而又大膽,具有較強的自我意識。《聊齋》中的異類女性身份見疑便選擇離開,無疑是對封建禮節的一種反抗。她們與現實中的女性不同,率性而為,其真性情可見一斑。
不僅真,異類女性更是善與美的結合體。中國很多鬼怪故事中經常描寫異類在與人類相合時,會通過吸取男性陽氣加害于人。然而,在《聊齋》中,很多異類女性反而顧及自身會對男子不利。如《公孫九娘》中公孫九娘感恩書生,揮淚促別,曰:“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滯。”[13]只因擔心對書生不利,勸說書生離開。無獨有偶,《荷花三娘子》中,三娘子更是直言:“癡生!我是妖狐,將為君所祟也!”[14]異類女性們如此善意警告,一是出于對書生的愛慕而為之,二是自身善良性格的折射。此外,當書生陷入困境時,經常都是異類女性挺身相救。《辛十四娘》中,書生蒙受冤案,鋃鐺入獄,辛十四娘以其智慧,遣婢赴燕都,直達宮闈,為生陳冤抑,生方能得救。《神女》中,生遇冤案,神女多次助他。類似例子不勝枚舉。于書生而言,異類女性不僅是婚戀對象,更是如同神仙一般的存在,救他們于水火之中。
說到美,異類女性的美麗外表前文已提過。她們的美不僅體現在外表上,更在于她們的美德上。《聊齋》中的異類女性除了被書生的才氣與人品所吸引以外,還有不少異類則是因為報恩才與書生結為良緣。《花姑子》中,書生安幼輿五年前于華山道上買獵獐而放之。獲救獵獐為報安幼輿恩情,主動安排其與女兒(花姑子)邂逅成就一段佳話。《西湖主》中,陳生救受傷之豬婆龍,豬婆龍之女正是因為報恩而主動靠近陳生。對異類而言,一旦受過一次恩惠,必將加倍報之。有恩必報的美德形象躍然紙上。《花姑子》異史氏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此非定論也。蒙恩銜結,至于沒齒,則人有慚于禽獸者矣。”[15]
以上粗略探討了《聊齋》異類婚戀故事中女性的真、善、美三種特征,這三者常有重疊,很難一線劃清,如上文所述救助書生既是善也是美的表現。報恩美德也可稱為善,追求純真愛情的真性情也可視為美。真、善、美三位一體,融入異類女性的靈魂之中。魯迅這樣評價《聊齋》:“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骨突,知復非人。”[16]正如魯迅所言,《聊齋》中的異類女性無論外表還是性格都富有魅力,她們大膽勇敢追求愛情的姿態又有別于現實中的女性。
前文已述,《聊齋》中異類的婚戀對象多為書生,他們多被描寫成孝子或遵守儒家仁、禮等規矩的形象。《青梅》中,張生“性純孝,制行不茍,又篤于學。”[17]其父生病時,張生“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跡,急出自濯,恐翁知。”[18]青梅感其孝行而自托。《花姑子》中的安幼輿“為人揮霍好義,喜放生,見獵者獲禽,輒不惜重直買釋之”[19]。《西湖主》中的陳生請于賈而釋中箭的豬婆龍,并用金創藥敷之患處,縱之水中。無論是安幼輿還是陳生都有一片仁義之心。《禮記·喪服四制》中說道:“仁者,可以觀其愛焉。”書生的仁愛之心在《聊齋》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此外,儒家思想中的“禮”在書生身上也有所體現。一般儒家所說的“禮”多為“上下有別,尊卑有序”,在男女關系上則多指“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例如,《聶小倩》中,小倩主動靠近寧采臣,說道:“月夜不寐,愿修燕好。”[20]寧采臣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小倩:“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21]前文所舉《青梅》中,青梅感張生孝行而自托,生亦是婉言拒絕:“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22]很多書生嚴守著儒家的禮,絕不“逾墻相從”。如上,《聊齋》成功塑造了一批嚴格遵守、執行儒家思想的孝、仁、義、禮的書生形象。
眾所周知,孝、悌、仁、義、禮等為儒家思想的核心,自春秋時期便一直為人們所提倡。康熙年間,程朱理學再次被奉為官學,儒家思想的正統地位得以確保。康熙八年(1669),康熙皇帝公布“圣諭十六條”,其中第一條便為“敦孝悌以重人倫”。至《聊齋》創作的清朝,儒家思想已經遍及社會各個階層。很多書生自幼便受儒家思想影響,熟讀儒家相關的書籍。在如此時代背景下創作出來的《聊齋》,其中的婚戀故事中的書生帶有濃重的儒家思想色彩,便一點也不稀奇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書生都有如上優秀的人品與品質。《阿霞》中的景生與阿霞在一起后,“思齋居不可常,移諸內又慮妻妒,計不如出妻”[23],阿霞知道之后消失不見。一年多后書生與阿霞再次相見,阿霞說及離去緣由,“負夫人甚于負我!結發者如是,而況其他?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故委身相從。今以棄妻故,冥中削爾祿秩,今科亞魁王昌即替汝名者也”[24]。景生有了新歡拋棄舊愛,負心漢的形象躍然紙上,最終新歡也離他而去,功名也沒能得手。《伍秋月》中,王生被女子美貌所迷,“雖知非人,意亦甚得,無暇問訊,直與馳驟”[25]。《胡四姐》中的書生一開始傾心三姐容貌,什么都沒問便與三姐結合。后聽說三姐家另有妹妹貌更尤甚,內心傾動,恨不一見顏色,哀請三姐從中協助。其后書生順利與胡四姐結緣,偶出門眺望見一風韻少婦,又與之茍且。諸如此類,與前文所述書生形象截然不同。這部分書生與異類結合,與其說是因為愛戀異類女性,不如說僅僅是為了滿足自身情欲罷了。
如上所述,《聊齋》異類婚戀故事中既有才華橫溢、遵守儒家道德文化的書生,也有充滿情欲色彩、在婚戀上朝三暮四不負責任的書生。梁錦麗在其碩士論文中也對書生進行了評價:“《聊齋》書生們大多仍是傳統儒家道德的忠實信徒,他們選擇堅守‘仁、義、禮、智、信’,追求自身道德世界的圓滿。”[26]同時,梁錦麗也指出書生們在愛情方面“帶有濃重的情欲化色彩”[27]。那么,書生身上的這種矛盾又該作何解釋。其原因不得不追溯作品的時代背景。
《聊齋》作者蒲松齡生于明朝末期,正處于王朝交替時期。其時,封建統治制度已達到巔峰,衍生出各種矛盾。社會開始出現反抗封建制度的聲音,人們開始肯定合理的欲望,宣揚個性解放,社會生活方式、道德觀點也慢慢發生變化。尤其在男女婚戀方面,自由追求愛情、正視情欲的行為得到越來越多人的認可。馮夢龍、湯顯祖創作的文學作品中也多有體現。明朝滅亡之后,清朝思想家們探索其滅亡原因,反省解放個性的思潮,因此前文所述的程朱理學才得以重新作為官學受到重視。處于明清時代交替的蒲松齡,自然而然也深受當時提倡的自由、個性等思想的影響,同時蒲松齡也浸潤于清朝高度弘揚的儒家思想之中,其作品《聊齋》中既有儒家思想的推崇者,也出現放縱情欲的書生,便不足為怪了。
本文對《聊齋志異》異類婚戀故事的異類與書生形象進行了考察。正因為異類與書生身上多姿多彩的性格特征,圍繞其展開的異類婚戀故事才會在《聊齋》中占據重要地位,并為后人所喜愛。異類婚戀故事中的異類是書生的理想女性形象,異類不僅貌美,性格也極具魅力。她們大膽自由地追求愛情,拼命與封建制度抗爭。多數書生才華橫溢且恪守孝、悌、仁、義、禮等儒家思想信念。不過,也有部分書生在婚戀上朝三暮四,放任情欲,少廉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