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四川監獄改良研究
——以《南部檔案》為中心

卿文靜

對近代監獄的研究一直是歷史學及法學研究的重要課題，目前學術界對清末新政時期的監獄研究已廣有涉獵，主要涉及監獄教育、近現代的監獄建構、清末官員對西方監獄的考察以及對監獄管理人才的培養等方面。但是，利用檔案對地方監獄的考察卻少有涉及。保存于四川省南充市檔案館的《清代南部縣衙檔案》是保存較為完整的地方行政檔案，其中有關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管理等方面的記載可以說是全國行政的一個縮影，學術價值非常高。鑒于此，本文擬以《南部檔案》為著手點來透視清末南部縣的監獄改良運動。

一、人間地獄：新政前夕之監獄概況

監獄隨著國家的產生而出現。傳說是著名政治家皋陶創建，因此他被視為我國司法鼻祖。《說文解字》記載：“監，臨下也。”即是將“監”視為“俯視”之意。再記載：“獄。確也。從犾，從言。二犬，所以守也。”即是說“獄”為落實案情，“二犬”是用來看守犯人[1]。

中國古代的刑法相當嚴酷，早在奴隸社會時期，就有死刑、肉刑、流刑、徒刑等。監獄也是被視為一種人間地獄，對待犯人的手段極其殘忍。近代《大公報》刊載：“中國牢獄之刻，慘不忍言。”(1)《大公報》，1903年12月30日。《南部檔案》中記錄與監獄相關的檔案一共有29份，具體分布在光緒時期22份，宣統時期7份。

在南部縣的84010份檔案中，對監獄的記載相當少，而其中又著重集中在光緒、宣統兩位皇帝在位期間，并且對清末新政之前的監獄記載大多都是整修以及新舊官員交接工作之類的文書，比如：

四川保寧府南部縣為請定交盤等事，遵將前任川北道道臺江自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八日到任起，至二十五年六月初三交卸前一日止，任內督管卑縣監獄等項，造冊呈赍，須至冊者。計開：一男監十一間、一女監三間、一監門外廚房一間，以上監獄等項俱系堅固齊全，理合登明……(2)《南部檔案》14-00660-01，光緒二十五年(1989)六月。

類似于此類對政務交接而涉及的監獄檔案占這29份的大多數，幾乎沒有涉及任何監獄管理、對罪犯的看押以及監獄的基本配套措施等。

清朝在初期承襲明朝舊制編撰《大清律集解附例》，至乾隆時期，在此基礎上又重新修改為《大清律例》，其目的是鞏固統治。根據《捕亡》：“凡獄卒不覺失囚者，減囚原犯之罪二等。以囚罪之最重者為坐。”[2]可見，看守監獄的獄卒只是起到了防止囚犯越獄的作用，對于現在所提倡的監獄衛生、囚犯教育等問題有所忽視，對監獄的管理并沒很多成文規定，官員大多還是依據自古以來的習慣進行管理，這一狀態一直持續到清末新政時期。

二、投袂而起：新政時期之監獄改良

1843年，《中英五口通商章程》開始了列強在華享有領事裁判權的先例，嚴重損害了我國的司法主權，究其原因是中國的法律殘酷專制，監獄腐敗落后。也是因為如此，清政府一直被國際監獄改良會議排斥。京師監察廳檢察長徐謙說道：“各國莫不從事改良監獄，并設立萬國監獄協會，分年于各國府召開，派遣委員會各將其國改良監獄事件，提出相互討論，幾視為國際競爭之事業。”[3]晚清被迫開放，舊律例已經不再適合新形勢的發展需要，改良監獄就必須與國際接軌。早在光緒二十七年(1901)張之洞等人的《江楚會奏變法三折》中第二折就明確提出了“恤刑獄”表述了他們改革監獄的想法。《張之洞與清末新政研究》中記載：“參照西方司法制度，提出九條改革措施：一禁訟累，二省文法，三省刑責，四重眾證，五修監羈，六教工藝，七恤相驗，八改刑鍰，九派專員。前四條關于訴訟程序問題……后五條是關于罪犯管理問題，主張改造監獄，改造罪犯生活環境；同時，交給罪犯以生計，以達到真正改造罪犯的目的……可見，在司法改良方面有著明顯與國際接軌的意圖，目的在于建立一套近代司法制度。”[4]

關于獄政改良主要分為三步進行，第一步是修建監獄，第二步是改造罪犯，第三步是設置稽查官員。這里舉一例中國向日本監獄學習的奏折：

卑府隨即搭長門丸前往日本……派令藤井恒久同往東京監獄，獄士谷監獄，巢鴨監獄，崛川監獄，大阪監獄五處，遂一查看其司獄。每處皆將現行章程及建造圖式相贈……然東方刑律太重，非西人所能堪，今日不能不改革之……頒布新律定刑徒之制，各地方設立徒場，為監獄囚徒之所課，以工業分其備錢為二，一為衣食藥料之資，一為期滿釋放后營生之資，又招聘儒教佛教有道之士以為之師，勸其遷書改過，蓋其獄制改良進步基于是時矣。其后特派大臣山原重哉氏至香港新加坡各處，調查英領地方監獄制度……今各國環峙，非修內政無以定外交，內政之要，首在刑律，監獄一日不改，則刑律一日不能修……監獄中多一囚徒，則閭里少一匪類，工廠中多一手業，即塵世中少一墮民，似于治理不無裨益……(3)公版：凌潤臺太守福彭稟呈直督調查日本監獄習藝詳細情形稟，《四川官報》1905年，第卅二冊，27-33頁。

當然，晚清政府的有識之士比如黃遵憲、張之洞早在19世紀80年代就開始學習日本獄政改良的思想，從就任兩廣總督再到湖廣總督，從南海首先試辦遷善所到1905年建立湖北省城模范監獄，他一直走在晚清政府的前列，以武漢為切入口，將模范監獄推向全國。

清政府對監獄改革有系統訴求，力圖改造之前的“人間地獄”而向“仁政”出發。

從《南部檔案》來看，在光緒二十八年就有7份關于監獄的記載，其中1份記載了新舊官員的政務交接，有6份記載要求改善囚犯的監獄生活環境。方苞(4)方苞：清朝進士，安徽桐城人。因為文字獄被牽連入獄，出獄后，將其在獄中的所見所聞寫成《獄中雜記》。的《獄中雜記》記載，監獄人多地少，通風不便，陽光不足，污氣渾濁，沒錢疏通關系的犯人到了天氣回暖之際，勢必會引發疾病，死于監獄之人多不勝數。此類現象在全國都存在，但是卻鮮少記錄在檔案中。新政時期，中央政府也注意到此類問題，層層下發文書至各地基層政府，改善監獄生活的檔案記錄如下：

為通飭遵辦事，照得禁獄罪囚由自取，實堪矜憫恤之，道給席扇，冬賞襖褲，均應照啻辦理，現值夏令，屋小人多，濕熱熏蒸，最易受病，內外監應禁人犯固無省釋之理，此外犯法甚輕詞訟，待質人證查明可以省釋者即釋，應行取保者即保，切勿漫不經心任其久押。其萬難保釋各犯禁押房屋必須厚裝地板，俾避潮濕，柵欄通氣，俾免郁悶，每日須備蒼術白芷等雜藥，燒薰一二次俾免穢惡之氣，并?捐廉多備痧藥，俾免瘐斃。至于由夏徂冬亦例給襖褲之外，房屋勿任透風，日食必令蒸熱，隨時周恤到處，留心此仁人之用心，即哀矜勿喜之遺意也。合亟通節照辦為?札仰該縣比辦遵照于監獄及羈押人犯處所查照指節均實辦理，勿稍大意，仍將遵辦緣由稟覆核奪，毋違此札。

右札南部縣準此

光緒二十八年六月初七日(5)《南部檔案》15-00294-01，光緒二十八年六月初七日。

這些記載真實反映了南部縣被要求整改監獄環境、體恤囚犯基本生活、照顧罪犯身體以及建立健全的保釋制度等。當時興建模范監獄的呼聲在全國范圍內風生水起，上諭層層下達。隨后，時任山西巡撫的趙爾巽上奏《奏請各省通設罪犯習藝所》，主張各地方修建罪犯習藝所，免除自古以來的流放之罪，派專人教以罪犯工藝，督促其自食其力，改過自新。此法在張之洞、沈家本等人的推動下順利實行，要求全國范圍內推行對犯人的感化教育、培養新式獄吏等。此時全國掀起監獄改革的浪潮，這期間以湖北模范監獄、京師模范監獄最為有名，除此之外，云南、奉天、江蘇、廣州等省份也逐一開展。宣統年間，南部縣收到來自上級對監獄管理的辦法：“修律大臣沈奏請改良監獄……以學堂附設監獄專科原以管理人才以立改良之基礎……”“候審案犯苦被牽累……未決而種分設看守所一節，查已決監系羈禁已定罪名之犯，未決監系拘留，被控提訊之人不持外?有之……”“查臣部奏設監獄學專科定章一年半畢業正當需才，孔亟造就宜先萬憂其學之不成豈有學成而不用此次專科學員矣，臣等伏查監獄制除典獄一員外約分監察工業文牘之科……”(6)《南部檔案》20-00593-02，光緒元年十一月十四日。《南部檔案》顯示，此時南部縣應該遵循上級命令，在全縣范圍內培養監獄人才，分別修建看守所、羈押所、聽訟所以及教習所。但是，在翻閱檔案中筆者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從光緒二十八年(1902)開始，有關于監獄改良的檔案文書直到宣統三年(1911)為止共11件，多為南部縣收到的關于改良監獄的下行文書(7)下行文書：中國古代封建王朝的上級官員向下級官員或者民間下達的公文，主要有制、策、詔、票、牌、檄、照、札等形式。，例如：光緒二十八年(1902)四川按察司使衙門向南部縣下達的札、宣統二年(1910)保寧府衙下達的札，再如宣統三年四川提法司使衙門下達的札。而近十年來，作為下級機構的南部縣只向上級機構就監獄改良一事發過一次上行文書，即南部縣知縣張景旭為稟覆遵辦清理本縣監獄房屋囚犯事呈保寧府(8)《南部檔案》15-00794-01，光緒二十八年七月初八日。的稟文。在等級嚴明的清朝社會，這樣的事情顯然不符合制度規定，到底是檔案的缺失還是基層社會陽奉陰違或是缺乏經費無法實施，我們不得而知，有待繼續考證。

三、澤被后世：監獄改良的實施效果

正如上文所提及的那樣，《南部檔案》中并沒有相關的檔案具體說明模范監獄在當地的實施情況。清末新政推行的各項新政政策都將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在財政枯竭的晚清王朝，并不是每項措施都能如愿實施，尤其是在偏僻的鄉村。根據眾多的資料以及《南部檔案》關于新政的其他檔案，在新政推行的過程中涉及的經費大多都是從當地募捐，但是卻會被蠹吏中飽私囊，如新式學堂、育嬰堂的經費貪污在檔案中比比皆是。雖沒有關于南部縣模范監獄修建的具體文書，據其他資料大膽推測，在當地新式監獄的推行并不是很成功，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是南部縣處于四川境內的小縣城，百姓生活自是不能與大都市、沿海城市的民眾相比，所以在對新生事物募捐的錢糧方面極其有限，再加上蠹吏貪污，所以根本無法進行。二是朝廷并沒有明確要求獄吏“下崗”。在清朝基層，除了知縣是吏部任免和外來人員以外，書吏、衙役、里甲、保甲、鄉約等都大多是本地人，雖然有相關制度規定這些人的任職資格、期限、職權范圍、經濟待遇，但是因為這些職務能給他們帶來切實的好處，比如陋規銀、免除徭役等，所以奸吏們不愿意在這樣的肥缺上下臺，即便是朝廷要求要專門培訓的監獄人才，他們也可以通過自己的辦法留在現在的崗位上[5]。三是按照法部的規定，模范監獄最早在1911年建成，但是新政最后的形勢非常嚴峻，革命黨人四處運動、各地搶米風潮、會黨秘密結社等無不沖擊著晚清政府的統治地位。也是在1911年，四川掀起的保路運動，直接引發了武昌起義，隨即大多數省份宣布獨立，更是直接將清王朝推向萬丈深淵。南部縣的模范監獄還沒開始萌芽便被各種因素扼殺在搖籃中。

四、結語

清末新政推行模范監獄的初衷是積極的，但是因為晚清王朝自己的腐敗，外來帝國主義對中國虎視眈眈，新政必定是畸形發展的。但是，也不可否定新政帶來的近代化影響，新政時期的模范監獄雖然比不上泰西的監獄制度，但是以沈家本、張之洞、劉坤一等晚清名臣的帶領下，其成績還是較為突出的。雖然模范監獄在清王朝的領導下建設失敗，但是對后世的監獄建設影響深遠。1908年沈家本邀請日本小河次郎擔任中國的監獄顧問，在這期間，《大清監獄律草案》依據日本監獄法制定，共14章241條。雖沒來得及頒布，但是監獄的衛生制度、分類監禁、勞改教育等新式規定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為今天的監獄制度提供了藍本，影響不可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