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道武
(皖西學院 文化與傳媒學院,安徽 六安 237012)
成舍我先生出生于1898年,逝世于1991年,九十三年的人生長河中,他在新聞戰線就奮斗了七十七年。他自十五歲開始就為各級各類報刊寫稿,七十七年的新聞事業中,他的成績表現在辦報和辦學兩大方面。而且,辦報與辦學相互促進,相得益彰。他對新聞事業的貢獻,為后人所敬仰。
就辦報而言,創辦報業“托拉斯”是他的理想。為此,他創辦了“世界”報系,即用“世界”命名的三報:《世界日報》《世界晚報》《世界畫報》),除此之外,他還創辦了《民生報》《立報》等。雖由于時局變幻,創辦報業“托拉斯”未能如愿,但他的系列報業實踐及其成績,奠定了他在20世紀中國新聞史中的地位,是近代報業實業家中的佼佼者。
就辦學而言,作為報業佼佼者的成舍我也取得了驕人的成績。方漢奇先生稱他是“以個人力量從事新聞教育,時間最長,影響最大,成績最突出的卓越的新聞教育家”[1](P251)。為造就適應時代需要的緊缺新聞人才,他立志辦學,起初創辦“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于北京,后隨著局勢的變化,輾轉到桂林、臺灣等地區繼續辦學,從不輕言放棄。同時,還根據報社需要,舉辦“報業管理特班”“電訊特班”,創辦報童工讀學校,招聘練習生、侍應生等的短平快特訓班,通過多渠道辦學,踐行他的新聞教育理想。
成舍我的辦報與辦學是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他的報業理想與實踐,呼喚實用的新聞人才,從而促使他思考新聞教育,推動他創辦新聞學校。應用性的新聞教育又為他的報社乃至整個社會的報業輸送了實干人才,從而推動了報業的發展。可以說實用的新聞教育是成舍我報業走向輝煌的強力支撐。
成舍我改革中國新聞事業的嘗試主要體現在其報業改革上,而他報業改革的主要方針就是堅持大眾化辦報,他經營的《世界日報》《世界晚報》《民生報》《立報》等都堅持這樣的辦報理念。為什么要堅持報紙的大眾化改革呢?成舍我先生于1933年在北京世界新聞專科學校開學典禮上的致辭講得很清楚。致辭中,他針對當時報業存在的主要問題,提出中國報紙有兩點亟待改革。
在他看來,當時報業存在的主要問題之一表現在每一報紙所載的消息,大都偏于政治方面,與民眾關系不大,這就把民眾拒之于千里之外,再說報紙的價格也遠遠超出一般民眾的承受力,民眾只能望而卻步;另外一個突出問題是勞資對立越來越尖銳,這使得中國新聞業蘊藏著極大的危機。針對這兩個方面的問題,成舍我提出了改革報紙的設想,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1)將只能有特殊階層享用的報紙改變為面向一般民眾;2)報館的勞資對立必須消除,報館應該成為合作的集團[2](P69-71)。換句話說,他的改革方向是“報紙向民間去”“工作者有其報”。
成舍我為了落實報紙大眾化這個新的理念,適時提出了富有特色的辦報主張:1)用良心說話;2)憑事實報道;3)堅守最低價(1元錢可看報3個月);4)確保整年不歇刊,包括節假日[3](P152-153)。
抗戰爆發后,成舍我針對國民素質不高,尤其是國家意識淡薄的狀況,提出報界應承擔起救國救民的責任,主張對報紙進行“大眾化”改造,報紙不僅“確能代表多數的勤勞民族、替多數人說話”,而且還要“人人買得起”“人人看得懂”。這一點,他在上海創辦的《立報》表現得最為明顯。成舍我在去歐美考察后,便堅定了要學習“便士報”和“報紙大眾化”的思想,《立報》就典型地體現了這一思想。《立報》在發刊詞中明確定位該報是“大眾樂園”和“大眾學校”,為此,在內容上,它力求做到與廣大民眾沒有密切關系的,或廣大民眾不感興趣的,“雖一字亦不浪費,否則搜本求源,不厭求詳”[4]。同時,《立報》還正告民眾“少吸一支煙”,準能看得起報、“五分錢”便能了解天下大事。
1945年,《世界日報》《世界晚報》復刊時有個復刊詞,題為《我們這一代報人》。成舍我在這個發刊詞中明確提出了報人不僅要在政治上發揮作用,更要在社會上發揮作用,他說:“以真正超然的立場,代表最大多數人民說話……轉變社會風氣,改造國民心理。”[3](P161)實際上,早在1924年,創辦《世界日報》的時候,他就明確說出了自己辦報的心愿,即不僅要用報紙表達自己要表達的話,還要用報紙替民眾說話。
成舍我一系列報業改革嘗試,表明了他不僅有發展中國新聞事業的理想,也體現了他改變落后的報業現狀的決心。當然,要實現他的理想,完成他的心愿,最關鍵的因素還是人才。他深知,要想使得報業改革走向成功,必然離不開適應時代發展,能夠推動改革的實用人才。于是,他就想到了創辦新聞學校,按照自己的設計,培養新聞人才。
成舍我十分清楚,盡管報紙大眾化是世界趨勢,但在當時的中國境況下,要想取得進展,談何容易?這里面涉及方方面面的因素,其中適應社會與時代需要的新聞人才是關鍵所在。他深刻認識到,“要實驗我們的理想,非有根本徹底的辦法不可。而人才的準備尤為重要”[5](P71)。人才從哪來?當然離不開新聞學校的培養。顯然,成舍我的報業改革思想促使他思考新聞教育該培養什么樣的人才。他通過考察和思考,提出了自己新聞教育的最高理想——培養“德智兼修”“手腦并用”的新型新聞學子。這個最高理想在創辦北平新聞專科學校的時候,就被立為校訓,后來,成舍我及其所辦的新聞學校一直沿用、貫徹這種校訓。
關于“德智兼修”,成舍我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我一定盡量充實學校的設備,聘請最好的老師,加強國文、英文、數學的教學,使你們能升學;加強新聞技能的實習,使你們能就業,尤其品德陶冶,絕不忽視……”[6](P110)顯然,成舍我不僅特別重視基礎知識和專業技能的學習,還十分重視道德品質的養成。
在記者品德問題的認識上,成舍我有相當深入的觀察和深刻的認知。在他看來,當時的外勤記者容易出現的最壞毛病是做不到“忠于職守”。有些外勤記者缺少“忍耐性”,他們往往急于交差,根本不去一線調查了解事實,而是憑空編造,自欺欺人。成舍我對這種現象很是失望,認為不少記者,甚至印刷工人,素質低,品德差,不敬業,且積重難返。
為此,成舍我特別重視新聞道德教育,重視品德陶冶。在招生時,他就嚴格規定考生需“無不良嗜好、能吃苦耐勞、無紈绔習氣”。入學后,在教學內容的設計上,他優先考慮新聞職業道德教育,力圖使學生在校學習期間就懂得,作為記者,應該恪守職業道德,敢說話,說實話,要踏踏實實,勤勤懇懇。此外,人品教育也是成舍我一直特別重視的。在他看來,一個人品差、人格低的新聞記者,對新聞傳播事業所造成的危害是不可想象的。他甚至在給畢業生留言時說,新聞記者接受采訪對象的紅包,其罪惡超過貪官污吏。學生畢業之際,成舍我也不忘對學生進行道德警示。
在“智”育方面,成舍我強調所培養的學員除了要熟悉各項新聞業務、經營管理,掌握現代新聞理論和科學知識外,還要特別注重通識教育,主張學生在學好專業的同時,還要認真修學政治、經濟、法律等社會科學,以建構更加寬泛的知識體系。
加強對學生進行文字基本功的訓練也是成舍我特別重視的,他認為文字基本功是一名新聞工作者必備的基本素養。為此,他除了請張友漁、薩空了等報界名人給學生授課外,自己也親力親為,抽時間給學生教授國文課,指導學生苦練內功。
面對報紙越來越趨向大眾化的形勢,成舍我十分清楚解決勞資對立問題,培養“手腦并用”的新聞人才的重要性和迫切性。關于“手腦并用”,成舍我曾經形象地說,他所訓練出來的學生一方面具有“穿上長衫,做經理,當編輯”的技能,一方面還具有“換上短衣,到印刷工廠中,去排字鑄版,管機器”的技能[5](P62)。這就明確地告訴我們,成舍我的所謂“手腦并用”,從微觀上講,就是指既能做體力勞動,側重于動手,比如打字、排字、鑄版、印刷等,又能做腦力勞動,比如經營、管理、寫作、編輯等。
從宏觀上說,他認為新聞教育既有“職業教育”的特性,又有“文化教育”的特性,“技術的訓練和學理的研究,都應該同樣重視”[5](P68)。這一論述意在強調新聞教育中職業技能訓練固然重要,但我們也萬萬不可放松對學員有關學理研學上的要求。他特別強調應該研究“新聞道德對社會有哪些影響”,“公共輿論是怎么形成的”,“如何合理引導群眾心理”,“各國報紙與其國內政治文化演變的關系如何”等[5](P68)。因此,成舍我在創辦北平新聞專科學校時,設計出三個培養階段,其中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比較偏重技術訓練,而第三階段多數課程的學習,則以學理研究為主。
那個時代,輕視新聞教育的人士不在少數,很多人認為新聞教育不是專業教育,而是職業教育,就是培育一技之長,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動手能力。但成舍我并不這么認為,他認為新聞教育既是職業教育,又是文化教育。他認為,新聞記者應具備通識之“學”。從民族主義視角出發,成舍我主張報紙應承擔引領文化、改造社會的職能,因此,新聞教育必定具有文化教育的屬性。
成舍我不尚空談,他清醒地認識到,要踐行新聞改革的理想,必須探索一套根本的辦法,其中“人才的準備,尤為必要”,“最好先辦一新聞學校……”[2](P71)于是,他嘗試辦學,1933年,“北平新聞專科學校”(以下簡稱“新專”)便應時而生了。成舍我把“新專”當作新聞教育的試驗田,探索理想的新聞教育。通過創辦學校來進行新聞教育事業改革的實驗,逐步向自己的理想邁進,這就是成舍我創辦“新專”的初衷。“新專”這塊試驗田,盡管由于歷史的原因,屢遭坎坷,但這塊試驗田還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當時新聞教育的進步。那么,“新專”為踐行理想的新聞教育,做了哪些創新與實踐呢?
1.構建報業新體制,培育新型新聞人才
成舍我理想中的未來的中國報紙,其主權歸“知識勞動或筋肉勞動者所共有”,它的編輯應該是絕對獨立的,“不受商業化任何絲毫的影響”[5](P65)。顯然,成舍我設想未來中國報業的體制不僅應該消弭資產階級和勞動階級的對立,而且要消除勞心者和勞力者之間的界限。
為此,成舍我認為,一方面要在原有的勞力者身上下功夫,設法幫助他們提高基本知識,不斷加強他們的道德修養;另一方面,要花大力氣培養造就新型的新聞人才。這些新型的新聞人才在思想意識里,根本沒有勞心和勞力的差別,他們既可以充當一般的勞力工人,也可以充當經理或編輯等勞心者。成舍我開辦“新專”的初衷,無疑是想培育出一些新型的新聞人才,以適應新的報業體制。盡管有些設想未免有點理想化,不過對造就適應時代需要的新聞人才不無啟發。
2.理論與實踐并重,培養多技能人才
從報館的技術層面看,成舍我以為勞心與勞力應該融會貫通。換句話說,就是不應該把勞心與勞力截然分開。報館中的每個工作人員,都既能勞力,也能勞心,不存在勞力與勞心的分工,沒有等級上的區別。也就是說,在報館里工作的人“一方面應該有專門的技術,一方面對報館全部工作,也應該有普遍的了解”[5](P66)。成舍我主張編輯就是工人,工人就是編輯,即報館里的工作人員都具有工人和編輯的雙重角色。他堅信一個具備印刷常識的編輯,由于對印刷的了解,大可在編輯時使報紙的形式更加生動美觀。而一個具備一定編輯能力的印刷工作者,無疑會減少印刷錯誤,甚至可以隨時校補編輯在匆忙中的失誤或疏漏,提高印刷的質量和工作效率。因此,成舍我設想“新專”培養的學生穿上短衫,可以當一線工人,一旦換上長衫便能做一個合格的經理、當一個稱職的編輯。換句話說,就是搞管理的可隨時干一線的技術活,當工人的也不會對采訪、編輯以及其他報業技術一點不懂。他是這么設想的,也是這么實踐的。北平“新專”的辦學模式,就是學生一邊在課堂學習,一邊在世界報系做事,踐行理論與實踐的結合。
后來的桂林“新專”,因當時的特殊環境,辦報已不現實,學校就另想他法,主動和當時的桂林商務印書館合作,確保學生有實習場所。到了臺灣,成舍我創辦的世新新聞學校,為了讓學生能有場所實習,積極籌建了廣播電臺、閉路電視實習臺、電影攝影棚、《小世界》周報、彩色印刷廠、鉛印工廠等。
1.前坊后堂,學做結合,產學一體
成舍我1933年創辦北平“新專”伊始,就強調學科教育與專業實習同等重要。于是,他干脆把學校辦到報館里,以自己創辦的“世界”報系為實習場所。學生除了在后面的校舍學習文化課、技術課外,還定期到前面的報館服務,當學徒,他們一邊干,一邊學。譬如《世界日報》就是每天用一半的時間“叫他們用手(印刷)”,用一半的時間“叫他們用腦(學習采訪或報業管理)”[5](P64),而采訪或報業管理的學習,主要也側重于實踐。這樣,他們就有了兩種學習形式,一種是建制化的學校教育,主要學習專業知識和科學文化,一種是在報社里的學徒式教育,主要學習技術,比如排字、鑄版、印刷等。
1935年,成舍我開始招收高級班學員,在高級班,學員同樣是邊干邊學,學做結合。為了增加學生實踐的機會,成舍我索性把《世界日報》的《北平增刊》以及《世界畫報》放手給那些實習生排版印刷。時間一長,等學生有了一定基礎,報社里的許多事務都交由他們去做,他們就逐漸成為報社的主要力量。
2.分級設計,階段培養,循序漸進
“新專”以實用為原則,強調不同層次人才的培養,注重因材施教,才盡其用。為此,成舍我提倡靈活學制。“新專”探索分級設計、分段培養的辦學模式,即設計三個等級、分三個階段教育訓練學生,不同等級、不同階段,其教育目標和內容不同。第一階段為初級職業班,主要學習印刷,比如排字、鑄版、管機器等;第二階段為高級職業班,主要學習事務,比如廣告、發行、簿記、會計、印刷技能、助理編輯及報業管理等;第三階段為本科班,主要學習政治、經濟、法律以及相關社會科學等。
前兩個階段各為兩年,后一個階段為三年。假設學生能從初級班循序漸進學到本科班,完成系統的專業學習,總共需要7年時間。這里要強調的是,三個階段除了由低到高的連貫性外,還具有彼此的獨立性,不同階段(級別)的培養目標不同,初級班意在“造就印刷工人”,高級班則是要造就“發行、廣告及事務上管理人員”,本科更是為造就“一方既常識充足,一方且學有專長,而對新聞事業又已得到深刻了解的編輯采訪和報業指導者”[5](P63)。因此,分級設計的主旨是根據家庭經濟、個人興趣的實際情況,為便利學習,“可以有先后時間的分劃”,倘若不能一次讀完7年,那么,在每一個級別的終了,都能具備相應的工作能力。也就是說,每一個階段結束,如果不再繼續深造,就可以走向職場,從事相應的工作。
3.學用一體,按需培養,自產自銷
成舍我創辦“新專”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為“世界”報系培養“手腦并用”的多面手,三個階段培養出來的不同層級、不同規格的人才在報館里都有用武之地,學生憑借在“新專”里學到的報業知識和技能隨時為報館服務。他們不僅在學業結束后走向報社的不同崗位為報社服務,就是學習期間,也依據個人能力,為報社做事,而且隨著學業的長進,為報社做的事也越來越多,比如學生由一開始的從事《世界畫報》的排印,到后來負責《世界日報》的不少版面(大眾公仆版、學生生活版、周刊)的校對、組版、送報社、印制等。
“新專”除了按常規的三階段進行教育培養外,還嘗試實施了“訂單式”培養,以滿足報社人才之急需。同時,“新專”還靈活舉辦各種臨時性培訓班。比如,在辦初級職業班的同時,還先后于1933年和1934年舉辦了“報業管理特班”和“電訊特班”。前者主要應當時世界日報改用復式簿記的需要,以“夜校”的形式,為期半年,結業后全部被分到《世界日報》或《民生報》去服務,后者主要用于電報翻譯,以及收聽國內或國外廣播電報,為期三個月,結業后全部被《世界日報》錄用[5](P64-65)。
由于時代的原因,“新專”只辦了初級班,但從初級班的情況看,取得了預期效果。1933年4月12日開班的初級班共招收學生40人。通過兩年的學習,最基本的印刷技術,比如排字、制版、開機器等,學員均已熟練掌握。在訓練基本技術的同時,他們還十分愛好編輯、采訪等課程,雖然這些并不是他們的主干課程。但學習和訓練兩年后,他們基本可訪可編。他們能夠利用校辦實習工廠,自行編印小型日刊,還能在老師的指導下,排版和印刷北平《世界日報》的“北平增刊”及“世界畫報”,甚至還能承擔其中的一些采編任務,比如有時外出采寫《世界日報》中的“社會”“教育”“婦女”等版的新聞,并能進行編輯。對這些辦學效果,成舍我曾有自己的評價:“他們編訪的能力,固然還談不到十分滿意,但就他們的學程說來,實已出乎我們預算之外。”[5](P63)
初級班的學生不僅具有初步的業務能力,而且還學會了“忠于職守”。他們對實習都能認真對待,都相當努力,原意付出。每次被派出采訪時,他們都是不得結果,誓不回巢。
成舍我先生傾其一生探索報業改革,實踐新聞教育創新,辦報與辦教育相互促進,相得益彰。無論是在報紙大眾化的探索上,還是在理想的新聞教育的創新實踐上,他都孜孜以求,毫不懈怠,最終都取得了令人滿意的成績。所以成舍我先生不愧是我國民國時期成績卓著的報業實業家,也是卓越的新聞教育家。成舍我先生的報業改革理論和新聞教育思想無疑是一筆寶貴的歷史財富,對當下的新聞傳播教育改革不無啟發,值得我們深入研究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