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敏
(山西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院 山西 臨汾 041000)
荊釵是我國古代女性用荊枝固定發飾的一種髻釵。正如白居易在《秦中吟十首·議親》中所云:“綠窗貧家女,寂寞二十余。荊釵不直錢,衣上無真珠。”極為寒酸的荊釵,無法與金釵、玉釵等發髻飾品相提并論,以荊釵為飾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生活窘迫女子的無奈之選,因此古人常以“荊釵”借指貧困女性。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荊釵”更是被賦予了豐富的文化內涵,
吳門學究敬先書會才人柯丹丘巧妙地運用荊釵這一意象,創作出了傳誦久遠,深受民間喜愛的《荊釵記》,至今仍在戲曲舞臺上盛演不衰。通覽《荊釵記》文本,筆者統計發現,“荊釵”一詞共出現43次,貫穿了全劇情節發展的始末。袁行霈曾對意象有過明確的定義:“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出來的主觀情意。”[1]那么,作者在創作時利用荊釵這一客觀物象在《荊釵記》中又傳達出怎樣的文化內涵和主觀情意呢?
在早期宋元南戲中,經常出現貧寒書生發跡后拋棄糟糠之妻,結親權貴的負心婚變故事。《荊釵記》一反以往書生負心的劇情常態,塑造了一對堅貞不屈,忠于愛情的夫妻形象。王十朋家境貧寒,以荊釵為聘,迎娶了富家之女錢玉蓮,二人之間的愛情油然而生。王十朋赴京科舉高中狀元之后,言辭拒絕了當朝丞相招親,心掛家中荊釵布裙之妻。經歷了歹人陷害、父母之命等重重波折,最后二人以定情信物荊釵相認,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荊釵即是兩人的定情之物,又是兩人得以團圓的信物,成為了王十朋與錢玉蓮之間“貧相守,富相連,心不變”[2]愛情的見證。
中國戲曲史上出現過不少以髻釵發飾為定情信物,描寫男女愛情主題的劇作。如《玉簪記》中大膽思凡的尼姑陳妙常與書生潘必正以玉簪為聘;洪昇筆下的《長生殿》則專寫帝王與妃子之間的“釵盒情緣”。但是這些劇作中的定情之物的材質多為金玉寶石所制,奢華珍貴,《荊釵記》則與之不同。被王家當作聘禮的這只荊釵“雖不是金銀造”,但卻是“昔日漢梁鴻聘孟光”的遺存之物。
梁鴻與孟光的故事見于《續列女傳·梁鴻妻》:“鴻與妻深隱,耕耘織作,以供衣食,誦書彈琴,忘富貴之樂……雖雜庸保之中,妻每進食,舉案齊眉,不敢正視。”[3]《太平御覽》中也有提到“列女傳曰:梁鴻妻孟光,荊釵布裙。”[4]東漢時期,孟光三十而未嫁,一心欲尋得梁鴻般博學高尚之才,梁鴻聽聞后遂娶孟光為妻,孟光婚后換上荊釵布裙,放棄榮華富貴,而跟隨丈夫梁鴻隱居山林,兩人過上了安貧樂道的怡然生活。梁鴻孟光因此成為歷史上著名的恩愛夫妻,為后人所津津樂道。孟光荊釵布裙的形象,展現出了她“不汲汲于榮樂”[3]的志行品德。荊釵寄予了人們對于簡單純樸愛情生活的一種向往,正如《敘懷》詩云“雖然日逐笙歌樂,長羨荊釵與布裙”[5]。
正值碧玉年華,在閨房中閑讀《列女傳》的錢玉蓮,面對如梁鴻與孟光這般舉案齊眉,相知相守的夫妻愛情生活又怎么能不欣然向往之。所以當面臨王十朋以孟光所遺荊釵為聘和孫汝權以金釵為聘的雙重選擇時,錢玉蓮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荊釵,她內心深處對于幸福愛情的期盼也由此被喚醒。“將來聘奴家,一似孟德耀”[2],道出了她心中對于梁鴻孟光般美滿愛情婚姻的期盼。王十朋對于愛情忠貞不渝的態度沒有辜負錢玉蓮的期盼。當丞相欲招贅為婿時,王十朋明確表明了“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可忘”[2]的態度。夫妻二人的種種行徑,皆為守護這場“荊釵情緣”。
荊釵不僅成為王十朋與錢玉蓮結為連理,愛情發端的見證,還是當愛情主人公險于艱難困境時,使兩人最終相認的憑證,給予了這段愛情一個完滿結局。劇作最后一出中,錢安撫以荊釵試探王十朋,才令夫妻二人相見,有情人得以終成眷屬。
作為劇中客觀存在的荊釵物象,作者寄予了它歷史上愛情典故的文化內涵,并將這種愛情精神在王十朋與錢玉蓮這對堅貞不渝的戀人身上得以升華。將荊釵中原本所蘊含的梁鴻孟光之間舉案齊眉的夫妻之情,在劇作中升華為了王十朋與錢玉蓮之間“貧相守,富相連,心不變”[2]的堅貞愛情。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門閥制度,使得婚姻講求門第之風盛行,婚姻成為了當時提高社會階級地位的有效途徑。這股婚姻講求門第對等的風氣一直延續到唐代中期,隨著科舉制度逐漸完善,原本身為社會底層的庶族寒人能夠通過科舉選拔參與國家政治,有力地沖擊了門閥制度。
到了王十朋生活的宋代時期,“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6]的婚姻觀念逐漸形成。方建新《宋代婚姻論財》一文中分析指出:“不問門戶,直求資財”[7]已然成為宋代普遍的社會現象。所求資財不僅指男方聘禮,也包括女方的奩資即嫁妝。在這種社會風氣的影響下下,近似金錢交易的“進士富娶”和“女子富嫁”的婚嫁現象層出不窮。通過科舉選拔,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狀元郎成為了各富豪世家為女婚配的熱門對象,爭相以金錢為誘餌搶奪狀元,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這就使得宋代社會“榜下捉婿”之風盛行。
《荊釵記》正是利用不值一錢的荊釵來批判“直求資財”的腐朽婚姻觀念。當面對家境貧寒王十朋的荊釵之情和富豪子弟孫汝權的金釵之禮,錢玉蓮不為名利所動,選擇了寒窗之士,學有淵源的王十朋,錢玉蓮的選擇蘊含了她所向往的舉案齊眉的愛情理想。
王十朋在趕赴春闈,發跡之后,同樣面臨了婚姻命運的又一次選擇。一個是余生享盡榮華富貴的丞相招婿,一個是將會導致仕途多舛的荊妻原配,王十朋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堅守荊釵之情,不棄糟糠之妻,拒絕了丞相的“榜下捉婿”。王十朋在面對權貴宰相的“榜下捉婿”時,以忠貞不渝的態度和“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可忘”[2]的嚴詞,對自古以來富貴豪權“富易交,貴易妻,此乃人情也”[2]的丑惡行為進行了無情鞭笞。《荊釵記》正是通過由不值一錢的荊釵而引發的無價真情真愛的描寫,對當時社會下“直求資財”的陳腐婚姻觀念和豪權強行“榜下捉婿”行徑的批判。
《荊釵記》將荊釵這一物件設置為穿針引線的梭子一般,貫穿于全劇情節的始末。在《荊釵記》中,荊釵這一物象被作者賦予了昔日梁鴻孟光舉案齊眉愛情的美好意蘊,借此歌頌了王十朋與錢玉蓮之間的愛情。同時,劇作又保留了歷來文學作品以荊釵代指貧寒的傳統內涵,從而更加深層次地對宋代社會“直求資財”和“榜下捉婿”的腐朽陳舊婚姻觀念進行了否定與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