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趙孟頫的書法成就及其尷尬人生

◎孟云飛

（國務院參事室 北京 100006）

在封建社會里，書法往往是名門望族的高級娛樂方式。然而改朝換代時，皇室、遺老關于書法臨習創作的意義就顯得一言難盡了。趙孟頫，這位宋皇室后裔，寄情翰墨時，和其先輩趙佶的心態想必難以相同。現在我們就關注一下這位一代宗師的書法成就及其尷尬人生。

一、生平

趙孟頫（1254—1322），吳興（今浙江湖州）人，字子昂，號松雪、松雪道人、鷗波、水精宮道人。他是宋朝王室后裔，其先祖為太祖子趙德芳。趙孟頫是宋末元初著名書畫家，被后人稱為書法史上楷書四大家之一。

據《元史·趙孟頫列傳》講，趙孟頫自幼聰敏，讀書過目成誦，為文操筆立就。南宋滅亡之后，他便在家中苦讀圣賢之書，潛心習書作畫。公元1286年，即元二十三年，趙孟頫被前往江南訪賢的行臺御史程巨夫發現。出于政治需要，加上趙孟頫的確才華橫溢，于是他深受元世祖忽必烈重用。元世祖曾將他比作唐朝之李白、宋朝的蘇軾。然而，趙孟頫出仕元朝，為當時一些趙宋遺民所譏笑，其心中常感內疚和迷惘。趙孟頫晚年稱病返回故里，死后追封魏國公，謚號“文敏”。

二、一代宗師

趙孟頫博學文雅、多才多藝，尤其是在書畫方面造詣極深。

于繪畫上，對山水、花鳥、人物均有涉獵，且工筆、寫意，亦無所不能、無所不精。他開創了元代的新畫風，被時人稱為“元人冠冕”，其傳世畫跡有《重江疊嶂圖》《鵲華秋色圖》《秋郊飲馬圖》等，現藏故宮博物院。就其繪畫來說，他轉益多師，主要是取法前賢；他向李成、董源學山水，向李公麟和唐人名家學習鞍馬、人物。他以圓潤蒼秀的筆墨來寫竹墨竹和花鳥，畫石頭則以飛白之筆法。他自覺地將書法的筆法融入繪畫之中來畫竹子。趙孟頫強調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他向上追溯唐五代、北宋，甚至更早，力主改變自南宋以來漸成時風的院體格調。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在觀看了《鵲華秋色圖》之后大家贊頌，并題跋說，趙吳興這幅畫不但有右承、北苑兩家之法，也有唐人之致和北宋人之雄，而鮮有唐人之纖和北宋人之獷。趙孟頫在繪畫界的圈子很大、交友甚廣，曾與高克恭、錢選、王芝多次切磋，也幾番和李衍、郭祐之等琢磨。他不但受惠于別人，也曾直接指點過陳琳、唐棣、朱德潤等人。可以說，黃公望、王蒙、柯九思等人在書畫史上的成就與趙孟頫有著比較密切的關系。

在書法方面，趙孟頫于篆、隸、楷、行、草五體皆能，但尤以楷書、行書著稱。同為元代大書法家的鮮于樞曾云：“子昂篆、隸、真、行、顛草為當代第一，小楷又為子昂諸書第一。”[1]趙孟頫習書非常勤奮，行筆快而有節奏，常常日書萬字。今天其傳世的代表書跡有《膽巴碑》《道德經》《洛神賦》《四體千字文》《臨黃庭經》《玄妙觀重修三門記》等，這些書跡中大都是現在學書者臨摹學習的范本。趙孟頫的書法用筆圓熟流暢、方圓兼備；結字整飭嚴謹、端莊大方。其整體風格秀美婉約，這也是有不同見解者認為其書媚而無骨的詬病之處。此外，他還著有《松雪齋文集》十卷（附外集一卷）。

傳世的趙孟頫書法作品中以行楷居多，其中《赤壁賦》堪稱經典，用筆精到、結字嚴謹。《赤壁賦》原文為宋代大文豪蘇軾所撰，文章超然灑脫，如清風徐來，似皓月當空。蘇軾幾經起伏，看透了人生，也看淡了人生。趙孟頫面對這么一篇大作，受其感染，有感而發，以深厚的文化修養和嫻熟的書寫技巧，一揮而就。通篇布白疏朗，用筆圓潤，風骨內含，書風與文字內容十分契合。趙氏此舉既是一次挑戰（蘇軾本人也書寫過此文），也是一次宣泄。無論如何，他以歷史標尺的高度，為我們留下了典范之作。

趙孟頫由宋入元之初，在書法上就有很大的影響力。《元史》中載曰：“孟頫篆籀分隸真行草無不冠絕古今，遂以書名天下。”[2]可見對其贊譽甚高。史料記載，趙孟頫書法早歲學宋高宗趙構，中年則師法魏晉的鐘繇及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到了晚年又取法唐代的李邕、虞世南和褚遂良等人。明代文學家王世懋稱：“（趙）文敏書多從二王中來，其體勢緊密，則得之右軍；姿態朗逸，則得之大令；至書碑則酷仿李北海《岳麓》《娑羅》體。”[3]除此之外，他還對北朝元魏的《定鼎碑》等進行學習借鑒。趙孟頫書法兼善多體，重視對傳統的繼承和發揚。其篆書取法《石鼓文》、詛楚文；隸書受鐘繇、梁鵠的影響較大；而其行草書主要學羲獻父子。明代書畫名家文嘉曰：“魏公于古人書法之佳者，無不仿學”[4]；元代學者世人虞集也說：“楷法深得《洛神賦》，而攬其標。行書詣《圣教序》，而入其室。至于草書，飽《十七帖》而度其形。”[5]同時代以及相去不遠的明代有很多書法家都對趙孟頫推崇有加，認為他是是集魏晉、唐宋書法之大成的風流人物。

五體皆能的趙孟頫，尤以行、草、小楷為最佳。其書法博采眾長，自成一體；其楷書兼有晉唐楷書之長。世人每以為鐘、王筆法難，唐楷法度過嚴，常人皆難以把握，趙孟頫變難為易，以鐘、王為根基，取其蘊藉俊邁，而又加以李邕的縱逸之氣，使其楷書外現溫文爾雅，內寓剛勁爽利。其行、草書尤得《蘭亭》筆法精髓，故其行、草書風神瀟灑，圓潤俊秀，用筆靈活流利，結構緊湊勻稱，有如行云流水，變化自然。

趙孟頫之所以能夠在書法上建立一座高峰，成為書法史里程碑式的人物之一，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勤于學習、善于學習。他對前賢的經典書跡全方位、多角度地心摹手追，摒棄前人的不足，汲取前人的長處，真正做到了取長補短。故此，他在中國書法史的地位和影響都是非常都是很大的。

他在書法史如此重要的地位，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首先是他的書法實踐，其次是他的書法理論。他的理論不是紙上談兵，而是建立在其書法實踐基礎之上，有著很強的實操性，故影響深遠。他認為：“學書有二，一曰筆法，二曰字形。筆法弗精，雖善猶惡；字形弗妙，雖熟猶生。學書能解此，始可以語書也。”[6]這里強調了在學習書法時，筆法與字形同樣重要，二者不可偏廢。在臨寫古人法帖上，他認為：“昔人得古刻數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況蘭亭是右軍得意書，學之不已，何患不過人耶。”[7]強調了學習書法時對經典法帖進行臨摹的重要性。

總而言之，趙孟頫的書法有以下特點：

1.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刪繁就簡，變古為今，是一次從“混合物”到“化合物”的質變與飛躍；

2.點畫遒勁，結體秀美，外柔內剛，形體端秀而骨架勁挺。可以說，有神韻、有風骨，如玉樹臨風，自有風范；

3.筆圓架方，流動帶行。即便是楷書，也有比較明顯的連帶或呼應，氣韻流暢。

三、大師的尷尬

元代是文學與書法都比較受冷落的朝代。由于蒙古統治者推行極端的民族統治政策，傳統的漢文化一時難以得到充分發展。書法方面沿襲兩宋，盛行帖學，自趙孟頫出，始知宗晉。宋人尚意，使晉唐古法甚為衰微，世之末流又只知趨時附貴，愈變愈下，欲振興書法，唯有恢復晉唐古法，以復古為革新，方可挽救時弊，再辟新途。在我國藝術史上，趙孟頫是一位通才藝術家，無論詩詞文賦還是音韻書畫，甚至鑒賞篆刻，他不但重實踐、有理論，而且造詣均極深，縱使放眼整個藝術史也是罕見的。當然，他最重要的地位和影響還是在書畫上，尤其是書法方面。他對宋末元初摒棄古法，恣意而為的書風嗤之以鼻，高舉弘揚古法、回歸二王的傳統。

趙孟頫以其博學多才，遠紹鐘、王，取法乎上，直入魏晉。在趙孟頫影響下，終元一世，以復古為主流，古代各種久已衰微的書體，如鐘鼎、石鼓、詛楚、漢隸、章草等，也相繼得到復興。這股復古潮流的影響，一直持續到明清書壇。然而，成就斐然的趙孟頫在特殊的歷史時期，地位卻較為尷尬。在封建文化的大背景下，人們喜歡將書品與人品相聯系，早在宋代蘇東坡就認為：“古之論書者，兼論其生平，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8]中國書法之美不僅僅體現在筆畫、結體、章法等外在的形式方面，還有它的內容和內涵。筆墨當隨時代，藝術家也是時代的產物；每個人都不可能脫離時代，任何藝術家的作品都會或多或少、或隱或現地帶有時代的烙印。所以人們在欣賞書法時，常常會透過形式關注作品本身之外的文化背景，窺探作品背后的創作動機和人格傾向。雖然趙孟頫為掃除萎靡頹廢書風、重振書壇竭盡所能，并做出了重要貢獻；盡管連當朝皇帝都稱之為元朝第一，但趙孟頫的地位依然尷尬。

自當時至今日，歷來對他的書法就有不同的質疑之聲。趙孟頫書法被認為“殊乏大節不奪之氣”，其字里行間充滿奴顏媚骨之態。傅山因其以趙宋王孫而仕元，有虧民族大節，薄其人而遂惡其書 ；董其昌也認為趙孟頫的書法，因熟而俗；康有為曾說：“更勿誤學趙、董，蕩為軟滑流靡一路。”[9]康有為瞧不起趙孟頫身為帝胄而入元為官，對其書法極盡貶低。也有正面評價，如馬宗霍《書林藻鑒·書林記事》曰：“元趙子昂以書法稱雄一世，落筆如風雨，一日能書一萬字，名既振，天竺有僧數萬里來求其書，歸國中寶之。”[10]按照儒家的倫理道德，認為他以趙宋嫡裔而出仕元朝，這在大節上有虧；若按現在的標準，元朝的統治者也是我中華民族的一分子，從這個角度來看歷史上對他的指責有待商榷。世人只知道趙字婉轉流利，卻不知其外秀內剛，從用筆上講，起筆不乏切筆入紙，轉折之處，不乏方筆，有不少轉折是外圓內方之態。60歲以后，趙孟頫的作品更是老辣厚重，絕無柔媚之氣。

作為宋朝遺逸而出仕元朝的一大書畫大家趙孟頫，終其一生，榮華而復雜。對此，史書上留下諸多爭議。關于這一點，筆者認為，中華民族有特殊的歷史情結，“懷舊”似乎是整個封建社會執著的夢。因此，當歷史劇變時，這種情結就越發明顯，人物的一切是非也就很容易被籠罩在道統之下。其實“字如其人”的論調，與人品并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這里所說的“人”，更多指人的才情、修養、悟性和勤奮。對于趙孟頫而言，作為宋代后裔仕元雖然為一些人不解，然而從實際情況來看，趙孟頫在傳統文化不受重視之時，致力于傳承和弘揚傳統文化。我們很難判斷趙氏仕元的初衷，效果卻是顯而易見的。

那個漫長的時代終將遠去，我們今天想到大師的處境，或有幾許酸楚。然而，當今天的人們看到大師的作品時，誰又不會感到“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般的愉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