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胤
(四川音樂學院成都美術學院,四川 成都610000)
2002年,在朱其策劃的“青春殘酷”主題畫展中,策展人首次提出了“青春殘酷”這一概念。較之這一時代之前的藝術作品,“青春殘酷繪畫”的內容與語匯摒棄了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和憂國憂民意識的繪畫題材,將工作重點轉向對青春的無限懷念與眷戀中。畫家在飽含憂郁與受傷的復雜情緒中,表達了對指縫中流走的青春的敏感與哲思。以尹朝陽、謝南星、何森、趙能智、田榮為代表的青年畫家,通過繪畫,將一種寓言式的內心情緒,一個經歷青春成長期仍內心脆弱拒絕成熟的大孩子,一群因與大潮流格格不入而患上孤獨癥的小資分子一一呈現。以上畫家的全新表現形式與藝術概念,讓“青春殘酷繪畫”逐漸獲得美術界的注視。
在《百年青春檔案:20世紀中國小說中的青春主題研究中》中,作者開篇就寫道:“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是中華民族不斷呼喚‘青春’的歷史。”[1](緒論)此話不假。對“青春”這一主題的挖掘探索不僅出現在文學、音樂、詩歌等領域,而且在繪畫領域出現了諸如《陽光下的男孩》《石頭》《令人討厭的寓言圖像》系列等代表作,豐富了中國藝術史的構成。這一主題的主要開疆者及生力軍便是一些70年生人。
“70后”,這一獨特的群體,因特殊的成長環境:對舊時代終結的懵懵懂懂及對新時代開啟的恍恍惚惚。被賦予電光火石般的創作思源,在新舊體系矛盾沖突的巨大擠壓下,他們的作品在藝術市場中脫穎而出。
那么如何界定70后生人?在他們的視角中青春何為?
朱其在《“70后”藝術:市場改變中國后的一代》中曾嘗試定義“70后”。他表示:“70后”是指1970年以后出生的一代。1989年是他們的一個分界線[2](9-17)。
通過朱其的論述,可以得知,策展人將對“70后”定義的側重點放在了時間上,認為“70后”實際是一個時間概念,專指1970年—1989年出生的一代。然而筆者認為,從本質來看,“70后”其實更應該被視為一個文化及社會概念。生長于七十年代、成熟于八十年代、發力于九十年代的“70后”,經歷了中國社會從無到有、由簡到繁的巨大變革,擁有比老一輩人更多樣的特征與氣質。“他們對社會敏感、直覺,并且比年長的一代更容易接受新思想和新事物,決定了他們的體驗方式、話語方式和判斷方式都有著更為開放的自由度”[3](119-126)。處于中國上升期與開放期的“70后”,因敏銳易感的特性,在九十年代社會突變的特殊時代,必然經歷適應期的痛苦與掙扎。于是,以“70后”為代表的“青春殘酷繪畫”先聲奪人,風靡于九十年代末期,使藝術本身由外感性向向內性轉向,使藝術本身更加關注自我特征與自我描述。
1.躲避崇高:繪畫的向內性
“中國文學,同他國文學一樣,與所處的社會環境密切相關”[4](579)。文學是一種文字藝術,繪畫是一種圖像藝術,文學與繪畫異中存同。繪畫無法擺脫社會及意識形態。對于“青春殘酷繪畫”藝術家們來講,藝術,在時代翻篇及記憶的橡皮擦的作用下,已經由崇高、理想等構成古典式的內在精神追求,向著世俗化情感的滿足轉向。
王蒙在《躲避崇高》中表示,曾幾何時,“宣揚崇高”成為作品存在的使命。對于文藝創作者來說,作品必須具有一種光輝,藝術家們“要用自己的作品照亮人間;那是作者的深思與人格的力量,也是時代的‘制高點’所發射出來的光輝”[5](10-17)。然而,作品,作為一個多面體,它的維度不能僅限于此。王蒙繼續寫道:“我們大概沒有想到,完全可能有另外樣子的作家和文學。比如說[…]不承載什么有分量的東西的(我曾經稱之為“失重”)文學……”[5](10-17)
在崇高被消解的文藝中,藝術的向內性讓這些文藝工作者將繪畫作為自我情感宣泄的一個出口。最過癮的不過是不顧他人看法、不畏他人品頭論足的自說自話,表達自由的私人情感。“青春殘酷繪畫”做到了。畫家們通過繪畫表達了一股情感沖動,那就是:青春好像一條河,流著流著成了渾湯子。繪畫不再承載任何象征性的符號,畫中只有“我”的青春,我的青春不過爾爾。
2.“百無聊賴”:社會的世紀病
自八十年代中期開始,中國改革開放步伐越走越快,城市逐漸步入都市化進程,越來越多的人或清醒或糊涂地被卷入現代化進程。與九十年代之前的生活相比,進入消費社會的中國為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中國人制定了這樣一份“環境菜單”[6](135):
高度智能化的家電:電飯煲、微波爐、大容量冰箱、空調、熱水器。
高速運轉的城市交通:私家車、公交車、巴士、有軌電車、火車、飛機。
整潔寬敞的市容市貌:徹夜不息的霓虹燈、廣告箱、垃圾箱、市政排污系統。
以上種種,讓現代人享受到都市生活的便捷與恩惠之余,不知不覺被關進了鋼筋水泥建筑的構建。嚴格遵循“都市菜單”生活的人們,每一日不斷重復著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走過自己重復走過的路。在封閉、機械中生活的一些人,勢必將當下作為一種不可逆的必然,從而忘記人類在這個世界存在的本質,患上了一種被稱為“百無聊賴”的世紀病。韓少功曾對這樣一種狀態有過鞭辟入里的闡釋:“他們最常回答的,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句之一:‘沒意思’。看電視沒意思,電視停了更沒意思;假日閑逛沒意思,辛苦上班更沒意思;找個情人沒意思,廝守著老婆或丈夫更沒意思[…]奇怪的現象是:有時幸福愈多,幸福感卻愈少。 ”[7](155)
“殘酷青春繪畫”的藝術家們,身處在這個輕飄漩渦的中心,他們的任務是“獨醒”,以繪畫的力量狙擊現代人口口相傳的“沒意思”。
3.自我書寫:垮掉的生活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眾多新鮮玩意兒及前衛概念涌入中國,在藝術上更是五花八門,似乎整個西方美術史都一股腦兒地砸在了中國藝術青年們的頭上,令人眩暈的同時無從選擇。在這樣一個思想多元又開放的時代,傳統的價值觀、道德觀受到沖擊,就連從前穩如泰山的經濟秩序也發生了大的改變。文化浪潮、經濟熱潮、思想動蕩接踵而來,藝術家作為其中最敏感的一員,勢必受到時代風潮的影響,一些人下意識地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迷惘與困惑。畫面中的迷惘與困惑,既是畫家對時代的詰問又是畫家對出路孜孜不倦的探求。
“青春殘酷繪畫”的藝術家們,如同受后現代主義文化影響的“垮掉的一代”,被虛無主義所糾纏,導致身體與精神垮掉,對政治、社會、人類等宏大話題淡漠處之。在藝術表達手法上,這些藝術家選擇以一種自敘的方式進行創作,將“我垮掉了的生活”暴露在觀眾眼前。“青春殘酷繪畫”中反復出現的沮喪、迷茫、焦慮、受傷與血腥的場景,就是他們的情感體驗。其藝術作品,用一種自傳式的、內省式的記錄,隱晦地營造出一個實與幻交織的二元世界。
朱其在《“青春殘酷繪畫”:一種青春的集體逃亡》中指出:“受傷,一種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去的集體精神癥候。”[8](57-62)“青春殘酷繪畫”產生的世俗背景是消費社會的形成。這些藝術家,強迫自我融入,又不知如何下手。但是,“青春殘酷繪畫”的痛苦,不似傷痕繪畫中具體的指涉性及集體受難意識。相反,青春繪畫的痛苦走向了一條去政治化的道路。它的痛苦,源于因自我焦慮、存在的不確定性,以及思想的無所依靠而導致的“受傷”。
“尹朝陽的青春系列總體上體現出一種對人生的悲觀主義態度,他的人物隨著他們自身和周圍的變化而發生一種朝向不可想象的悲觀變化”[9](4)。這樣一種悲觀的受傷情緒在《青春遠去》系列中俯拾皆是:在若有似無的陽光下,被無助與無奈情緒左右的寂寥的北方光膀子青年。
尹朝陽曾在《十年前后》中寫到,自己作為一個北方青年,十年間的變化:十年前畫家可以毫無懼色地一路從北京站到上海,十年后非臥鋪免談,看似是對安逸的追求,實則是畫家銳氣的消減;十年前畫家可以為愛肝腸寸斷,十年后令人心動的愛情可遇而不可求,畫家患上了愛無能。十年后,畫家仍是青年,只是從熱血到冷血;從樂觀到悲觀。最后,畫家感慨萬千:“十年前,十年后,十年彈指一揮間。”[10](40)《十年前后》一文,道盡了畫家十年來精神與心理的變化,連最遲鈍的人都能夠輕易感知文中那種悲觀情緒。
這股悲觀情緒,非尹朝陽所愿,但也非尹朝陽可以回避的。作為一個從頂尖美術學院習得美術技能與繪畫知識的畫家,尹朝陽熟悉學院派的創作技巧,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準確地將一個人物勾勒出來。那么,如何才能通過人物將堆積在內心中的悲觀、焦慮、無望表達出來呢?《青春遠去》系列中的人物形象是年輕的、健康的、白凈的,四肢纖長而有力、身量富于體積感,這是“青春”賦予肉體的美好。然而,表達“青春”的陽面從來不是這些藝術家所追求的。青春的“陰面”,才值得探索。畫面中的青年男子或微微佝僂著背,表現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老態或目光呆滯目視遠方。迷茫空洞的眼神和沒有目的的手勢,泄露了畫面主人公或者畫家本人的一個秘密:我很受傷。
趙能智的作品中,一直彌漫著一種受傷的氣息,特指他在以“表情”為題的系列作品中。從1998年開始,趙能智就將精力放在刻畫一張張在灰色朦朧色彩中浮腫變形的臉。這一張張特寫的面孔,趙能智給它們取名為“表情”:飽受折磨的表情、張嘴喊叫狀的表情、不滿卻無可奈何的表情、腫脹而神經質的表情。作為一個以“面孔”為絕對主題的作品系列,在這些巨幅頭像中隨處可見傷痛、畸形、殘忍等一系列消極形容詞,畫作中的人物因為受傷故而用一種警覺的眼神盯著注視他們的人。通過與畫面的視覺交流,觀眾不僅可以感受到兇狠如猛獸的情緒,還可以捕捉到這些人在受到傷害時的脆弱與痛苦。圖像中人物痙攣扭曲的表情,仿佛實在嘶吼自己青春的冤屈,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嚴重的、無法治愈的傷害與打擊。在憤怒的同時,他要尋求幫助。這就是他們所謂殘酷的青春。
盡管趙能智在筆記中強調:“我拒絕那些容易被某種‘說法’界定的因素而容易被解讀的涵義,轉而追求語言的歧義、意義的模糊和生長性,藝術,應該增加認識的難度。”[11](51-53)然而,系列作品“表情”因人物受傷的狀態、妖魔化的表情伴隨著痛苦難耐的轉動,正好印證了一些觀賞者和批判家們對它們的解讀:青春,是一種來歷不明的傷害。
“青春殘酷繪畫”的意識形態情緒,成形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它代表了二十世紀末一些青年人在假設回首青春時遭遇的感傷與傷害。“青春殘酷繪畫”的藝術家們,摒棄了明確的社會生活現場,不再刻畫除自身外部的形態特征,轉而將工作重心投入對自我內部的關注與解讀上。他們在一種寓言性的層次上重新定義青春,展開對“受傷”這一青春核心的探究。本質上,這些畫家就是想廣而告之,在成長的路上,疼痛遠比笑容更值得人書寫;青春的實質就是一把雙刃劍,實現自我的同時又傷害自我。這就是青春殘酷繪畫,一種特殊的藝術現象。我們應剖示其本質,以先進的價值觀、人生觀加以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