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福 伊惠娟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約翰·麥加恩 (John McGahern, 1934—2006) 是20世紀下半葉愛爾蘭文壇杰出的小說家,英國《衛報》稱他是“自薩繆爾·貝克特以來最偉大的愛爾蘭作家”(Price, 2010:27)。1990年出版的《在女人中》(AmongstWomen) 是他的代表作。該作品先后獲得“愛爾蘭時報文學獎”和“愛爾蘭影視文學獎”等文學獎,并入圍當年布克獎決選名單。早期的批評家們一般都認為愛爾蘭現代文學奠基者詹姆斯·喬伊斯( James Joyce, 1882—1941)對這位后起之秀的創作影響頗大,并指出其作品中的現實主義展現了更多喬伊斯時代無法書寫的社會禁忌(Brown, 1991:159)。近年來,麥加恩作品中的愛爾蘭鄉村描寫、對獨立后愛爾蘭天主教的批判性思考、對社會移民潮的書寫以及獨特的回旋式敘事方式備受國內外學者的關注。陳麗指出,《在女人中》“揭穿了文藝復興作家關于愛爾蘭西部農村的田園烏托邦神話,展示了巨變將要到來之前的真實鄉村圖景”(2017:91)。小說秉承了作家一貫的寫作風格,將故事背景設定在愛爾蘭島北部的鄉村牧場,講述愛爾蘭共和國老兵邁克爾·莫蘭 (Michael Moran) 由中年逐漸走向死亡的戰后生活故事。由小說題目可見,故事圍繞莫蘭的家庭生活展開,述說他對家庭成員尤其是女性(妻子和女兒)的暴力統治,批評家們不約而同地聚焦小說中體現的“父權社會的終結”。“莫蘭對妻女的暴力統治并不是絕對的,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過程中,隨之而來的是子女的獨立,權力的瓦解,永久的悲劇。”(Hanna, 2015:95)但這些觀點只關注家中兩性權力的抗衡,忽視了作品蘊含的政治和社會意義。
小說開始,莫蘭已是遲暮之年,老之將至,這位退役老兵的一生在不斷的回憶倒敘中呈現出來,故事幾乎跨越了整個20世紀中后期。此時的愛爾蘭雖看似已脫離殖民統治,沐浴著勝利和平的喜悅,實則依舊暗潮涌動,紛爭不斷。1921年1月,《英愛條約》 (Anglo-Irish Treaty) 的簽署宣告愛爾蘭自由邦和北愛爾蘭的成立,但也隨之引發條約支持者和反對者之間的激烈沖突。條約反對者反對保留英國與愛爾蘭之間的政憲聯系,也反對北愛爾蘭六郡歸于英國,這成為內戰導火索。內戰傷亡遠大于之前的獨立戰爭,并在愛爾蘭社會留下深刻裂痕,對今日愛爾蘭政治的影響仍顯而易見。經歷血雨腥風洗禮的愛爾蘭并未實現其民眾期盼的國泰民安和欣欣向榮。戰爭的余威、黨派紛爭、精英政治崇拜以及經濟停滯等現象依然籠罩著整個國家,愛爾蘭面臨著由戰爭走向和平、由殖民走向獨立的艱難轉變。顯然,作者將故事置于這一背景下不僅僅是為了批判男權暴力統治。莫蘭對家庭的暴力行為,其揮之不去的迷茫、苦痛與悲劇在本質上源于殖民與戰爭對戰后愛爾蘭的持續影響。
麥加恩在一次采訪中談到自己作品中的政治指向。他說:“一個國家最具有天賦異稟的人總是對其政治持批判態度。”(Maher et al., 2002:89)莫蘭是愛爾蘭共和軍老兵,參加過輝煌的獨立戰爭,經歷過殘酷的內戰,雖然戰后他買了一片農場并再婚,過著看似普通的日子,但每當他回憶起逝去的歲月,失落挫敗感卻涌上心頭,話語中無不透露出對戰爭與戰后政策的失望與無奈。通過描寫莫蘭對戰爭的追憶及其在新政權下的生活,小說展現了殖民與革命戰爭對獨立后愛爾蘭持續不斷的影響,描寫了由戰爭到和平、由殖民到獨立轉變過程中政治政策和黨派紛爭等給人們帶來的迷茫與苦痛經歷。
武裝暴力是閾限革命中爭取政權獨立的慣用手段,從小說中莫蘭對戰爭經歷的回憶看,在獨立后的愛爾蘭,閾限革命暴力余威仍挑戰著老兵莫蘭對于團結統一的認知。詞源上,“閾限”來自拉丁語 “limen, limin” (英語threshold),意為“過渡的,跨越界限的”(張春明 等,2007:1229)。閾限性(liminality, liminal)由法國人類學家阿諾爾德·范·熱內普(Arnold van Gennep)在研究“通過儀式” (rites of passage)時提出,其含義是指“個體的生活不斷從一個階段進入下一個階段”。“通過儀式”共有三個階段,閾限階段(margin or limen)是處于“分離儀式”(separation)和“結合儀式”(aggregation)之間過渡的中間階段(Turner, 1976:94)。英國文化人類學家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將熱內普的人生禮儀三階段改為閾限前(pre-liminal)、閾限(liminal)和閾限后(post liminal),并將研究重點放在儀式過程的核心閾限上(1976:94-95)。特納認為閾限不是一種“狀態”(state),而是處于結構的交界處,是一種在兩個穩定“狀態”之間的轉換(1979:465)。現代研究進一步擴展了閾限性的概念。社會學家比恩·托馬森指出,所謂閾限性,“即各種過渡期,其間施加于思想、自我認知以及言行的常規約束得以放松,由此,創新、想象、結構以及解構應運而生”(Thomassen, 2014:1)。閾限性理論跨越社會學研究范疇,進入政治和文學中的閾限空間研究視野。
莫蘭曾是一名在獨立戰爭中浴血奮戰的英雄,本應享受用生命換來的獨立自由,但事實上他卻一直無法適應和平生活,憶起往昔的槍林彈雨,言語中交織著自豪與失落:“那是最痛苦的日子……打仗時天氣濕冷,整個晚上隱蔽在下水道里,只有脖子露出水面……這就是戰爭。”回望過去,莫蘭嘆息:“我們又得到了什么?一個國家?如果你相信他們的話。這一切的意義又是什么,整場戰爭就是一場笑話。” (McGahern, 1990:5)為何曾為之獻身的獨立革命在獲得勝利后卻帶給莫蘭如此大的痛苦,是什么將這一光榮使命沉淪為參與者內心不愿面對的恥辱?這一切與革命戰爭這一“閾限”階段的余威密不可分。
閾限性與現代社會發展關系密切。托馬森指出,政治革命是典型的閾限過程,這一過程中現存的社會制度與階級將被推翻,原有的社會結構與規約正土崩瓦解(Thomassen, 2014:119)。1921年《英愛條約》的簽署標志著愛爾蘭獨立戰爭(也稱“英愛戰爭”)的結束,南愛爾蘭26郡成立愛爾蘭自由邦,北愛爾蘭6郡仍隸屬英國。南愛爾蘭看似將要實現自治,但條約規定愛爾蘭的高級官員要宣誓效忠英國王權。戰爭時,英國有權在愛爾蘭建立軍事基地。條約在愛爾蘭內部引起了政治分裂。曾經并肩作戰的新芬黨 (Sinn Fein Party)隨之分裂為擁護和反對兩派,長達一年的內戰最終于1923年以擁護條約派的勝利告終。硝煙彌漫、炮火連天的革命時期似乎已遠去,百年殖民制度被推翻,迎來的是獨立新生的自由,但事實上革命的余威仍籠罩著剛剛被戰火洗禮的國家,戰爭和革命似乎成為遙遠而又清晰的記憶。
1923年,擁護條約派獲得內戰勝利,登上政治舞臺,為了鏟除政治對手,隨之展開了對反對條約派的各種打壓。“據估計,戰后幾乎所有的愛爾蘭共和軍(反對條約派),尤其是俘虜都被列入黑名單,無法享受任何權益,艱難困苦,備受歧視,許多共和軍流亡海外。”(Foster, 2015:173)為了推翻原有的統治或制度,革命常常意味著戰爭等暴力手段,但更糟糕的是,這種“暴力獲取權力的方法很難隨著戰爭的結束而消失”(Thomassen, 2014:211)。1937年,瓦勒拉(Valera)當選總理,他領導的反對條約派重回政治舞臺。雖然瓦勒拉一再保證“不會迫害或歧視擁護條約者”(Dwyer, 1998:101),但國民軍依舊活在擔憂、負罪和迷茫之中。前統一黨(擁護條約派)的總理菲奧娜·林奇 (Fioana Lynch) 直言自己的迷茫與困惑:“我們覺得自己是國民軍的叛徒,他們曾為了擁護條約獻出生命,我們曾堅信條約的簽署會帶來和平安寧,如今我們卻臨陣倒戈。”(Dwyer, 1998:101)莫蘭在和戰友的相聚中不斷地詰問:“國家確實是屬于我們了,但看看現在的愛爾蘭,一群頭腦簡單,自私自利的人掌控著一切,還不如獨立戰爭根本沒有發生。”(18)
戰后兩黨之間為爭奪愛爾蘭自由邦統治權的紛爭則是殖民戰爭和內戰權力爭奪的延續。在革命權力爭鋒余波中,黨派之爭愈演愈烈,無數像莫蘭這樣曾為了和平統一拋頭顱灑熱血的老兵陷入懷疑與迷茫的深淵。政治學家比爾·基森指出:“在內戰之前,愛爾蘭人民一直以團結對外的民族主義而自豪,這種民族自豪感超越了任何內部矛盾……然而這一論點卻隨著《英愛條約》引發的黨派紛爭不攻自破。”(Kissane, 2005:22-23)人們懷著美好的愿景,期盼戰爭結束并迎來和平與統一,但最終國家卻走向分歧,在擁護或反對條約中失去了最初的目標。對于像莫蘭這樣的老兵,戰爭歲月雖然艱苦,但卻賦予生命最明確、最具使命和自豪感的目標。跟自己戰友一起津津有味地回憶起血腥戰功,莫蘭不禁感嘆:“對于我們這樣的人,戰爭是我們生命中最好的時刻。一切都是如此簡單清晰。”(6)
麥加恩在一次訪談中直言:“在一定程度上,莫蘭是故事中虛構的人物,但他也代表著大多數人的狀態,承受著夢想破碎的痛苦……[戰爭]是他們一生中最輝煌自豪的時刻,因為他們為了共同的使命而努力。”(Maher, 2001:72)革命美好憧憬在黨派紛爭中淪為和平掩蓋下的幻影。莫蘭的生活看似平靜,但卻在不斷的回憶中充滿了無奈與迷茫,失望與痛苦。 “記憶是他[莫蘭]最大的敵人,最具摧毀性的力量,不斷提醒著他戰爭的失敗,不安的局勢,挑動著他躁動的心。”(Harte, 2014:58)
在小說中,閾限革命的余威還體現在權力等級的制度化上。《在女人中》的故事大致發生在1923年內戰結束后至1990年愛爾蘭第一位女總統當選期間。近半個世紀,無論是在擁護條約派的統一黨還是反條約派的共和黨執政期間,獨立后的愛爾蘭都是民生凋敝、經濟蕭條。由內戰引發的黨派斗爭讓莫蘭質疑曾經浴血奮戰的意義,而不顧大眾疾苦只為議會大權的精英游戲更讓莫蘭失望至極。“革命時,革命參與者之間總會出現權力等級的劃分,擁有最高權力的領導者總是以代表人民利益的口吻說話。這種嚴格的等級制度會在革命結束后繼續盛行,并且通常會導致最壞的結果,即閾限革命中權力等級的制度化。”(Thomassen, 2014:210)具有閾限性的革命結束后,領導者通常會將革命中的權力等級制度化,這一過程中位于權力金字塔的人為了保住閾限過渡階段的地位,常常不顧大眾的訴求與權益。戰后的愛爾蘭新政府政策難辭其咎。內戰結束,統一黨上臺后,為了穩定民心保住統治地位,采取一系列措施使得少數人成為經濟中流砥柱,制造了經濟繁榮假象。共和黨的政策本質上就是“犧牲大眾保障少數精英的利益,從未考慮小農利益”(Kissane, 2005:171)。眾多小農因殖民而存在近一個世紀的經濟劣勢并未因獨立戰爭的勝利而改變,愛爾蘭“依舊依靠英國市場,大農場主依然是國家經濟的支柱,決策者從未關注到鄉村的貧窮落后”(Dunphy,2015:248)。
小說作者通過莫蘭與昔日戰友麥克奎德(McQuaid)相聚一幕深入剖析了精英政治下莫蘭矛盾失望的心理狀態。每年2月25日為愛爾蘭天主教的傳統節日蒙納干日(Monaghan Day),這一天莫蘭都會與麥克奎德相聚。交談中莫蘭總是表達出對當局者的不滿:“現在拿著津貼,享受聲名利祿的人連槍都分不清楚,而真正浴血奮戰的人卻一無所有,要么早早入土,要么背井離鄉。看著自己曾為之拼命的國家,有時真的感到厭惡。”(15)戰爭已經結束,生活歸于平靜,無論是退役老兵還是普通大眾都開始關心生計,“曾經年輕的起義軍們也人過中年,經歷過戰爭的這一代人勢必開始為生計擔憂”(Foster, 2015:172)。莫蘭雖然買下一片小農場,卻也無法擺脫對貧窮的擔憂和恐懼,“他猶如畏懼疾病一般畏懼貧窮”(10)。為國家獨立幾乎付出性命,卻依舊過著與殖民時期相似的生活,精英政治和經濟劣勢讓這個新生的獨立國度淪為另一種形式的“殖民”。政治學家湯姆·加文在《前景未卜:為什么愛爾蘭一直如此貧窮》(PreventingtheFuture:WhyIrelandAreSoPoorForSoLong)一書中描述戰后愛爾蘭政治時寫道:“戰后愛爾蘭政府代表了新生一代野心勃勃的天主教精英的利益……最初奮戰的革命者逐漸從政治舞臺消失,新的領導者沒有任何革命情懷,他們只關心權力得失,從不在乎國家利益。無助和憤怒籠罩著大多數人的生活,人民的權益得不到保障。”(Garvin, 2014:26-27)精英政治的延續讓莫蘭對現有的生活只剩失望,他對當局者的厭惡甚至表現為迫使女兒莎莉(Sheila)放棄上大學的機會及成為醫生的夢想,莎莉明白“站在這個國家金字塔頂端的人是牧師和醫生,而不是曾經豁出性命的革命者”(88)。
經濟發展在共和黨瓦勒拉執政期間也是每況愈下。選舉獲勝后,瓦勒拉不計后果廢除了統一黨自由貿易政策,實施貿易保護,高額的關稅在1932年引發了英愛之間的貿易戰。長達六年的貿易戰讓愛爾蘭經濟形勢跌入谷底。“貿易保護政策完全是以自給自足、完全脫離英國的獨立意識為出發點而不是農民的利益……當整個歐洲經濟全速發展時,愛爾蘭經濟卻止步不前。”(Breen et al, 1990:30)政府對居高不下的失業率置之不理,導致移民數量激增。“十年間,大約40萬人逃離愛爾蘭,去海外謀求生路。1952年,大約五分之一戰后出生的人移民他國,年輕人移民率甚至翻倍,移民人口一度和出生人口數量持平。”(Breen et al, 1990:35)被迫逃離給移民者和留守的人都造成了巨大的傷痛和苦難。莫蘭的子女隨著年齡的增長也紛紛離開父親的牧場,在都柏林或者倫敦定居。他們雖然迎來了新的生活,但卻無法在大城市找到身份歸屬感,于是回家探望親人成了他們支撐流亡生活的力量。“對于莫蘭家的女兒們來說,不時地回家讓她們重新找回自我優越感。”(93)愛爾蘭批評家迪克蘭·凱伯德(Declan Kiberd)指出:“牧場給予莫蘭女兒們生活的意義和概念。”(McWilliams, 2013:125)身份的追尋成了莫蘭女兒這一代人必須面臨的困境,他們一方面想要逃離不滿的環境,希望在另一個國家享受富裕的生活;另一方面原生環境的影響又讓他們無法完全融入另一個世界。“移民者們雖然在英國享有愛爾蘭沒有的資源,但卻對自己的祖國有著深深的負罪感。這些移民者忠于自己的國家和信仰,認為自己不屬于英國。但當她們回到愛爾蘭,發現他們也不屬于這里了。”(Wills, 2015:4)
移民不僅讓離家的年輕一代陷入迷惘,也加劇了莫蘭的痛苦。在莫蘭眼里,英國就是敵人的代名詞。妻子提議讓大女兒馬吉(Maggie)去英國做護士,莫蘭反駁道:“多少人在英國走了歪路。”(49)麥加恩在采訪中談到移民與道德關系時指出:“去英國謀生的人常常被人看不起,好像他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留下來的人仿佛才是道德崇高的。”(Maher, 2001:75)上文提到的麥克奎德在獨立戰爭時曾是莫蘭的下屬。戰后他移民美國,靠買賣牲口發家致富。當初“麥克奎德剛開始做生意時莫蘭還借給他一筆錢,但現在麥克奎德卻財大氣粗”(14)。不同的人生遭遇和價值觀讓這次相聚成為兩位老兵友誼的終結。讓莫蘭更無法接受的是自己的兒女也一個個逃離牧場,遷居都柏林或者倫敦等城市,倒戈“敵方”。無奈之下,他不斷詰問:“我的家人幾乎都在為英國工作,曾經的反抗到底有何意義?”(5)閾限性革命雖已結束,但革命中的權力等級儼然已成為政客爭權奪勢的游戲的終極目標,以犧牲大眾利益博取議會一席之地的精英政治讓許多像莫蘭子女一樣的年輕一代逃離家園,使失望的莫蘭痛苦不安地生活在封閉的牧場上,精英游戲下的愛爾蘭已不能稱之為心中的“家園”。
小說圍繞莫蘭一家的牧場生活展開,革命共同體思想在天主教的助威下對戰后愛爾蘭的影響也體現在日常家庭生活的描寫中。莫蘭作為一名退役的游擊隊領袖,對獨立戰爭后的愛爾蘭極度不滿,但又無力改變外部世界。莫蘭只能將理想寄托于家庭,他對家庭成員身體和精神的暴力統治使自己和家人都墜入痛苦的深淵。這種將家庭締造成暴力統治的“共和國”的行為與當時愛爾蘭社會大環境密不可分。
戰爭或者革命時期是處于兩種社會結構之間的過渡閾限階段,參與者“曾懷著滿腔熱忱,熱血沸騰地朝著同一個目標而努力。處于閾限階段的革命者們在這個過程中處于一種共生狀態,同屬于一個共同體(communitas)”(Thomassen, 2014:196)。雖然這種革命情結或共同體思想會隨著閾限階段的結束逐漸消失,但卻很可能導致更危險的結果:共同體的無限化(exaggeration of communitas)。在宗教或政治運動結束后,存在于閾限階段的共同體思想通常會惡變為“專制主義、官僚主義或者其他形式僵化制度”(Turner, 1977:129)。殖民時期,英國清教徒在愛爾蘭享有絕對統治權,坐擁大片土地,在政治經濟等社會領域占主導地位。“愛爾蘭與英國的差異更多的是被英國所構建出來。因此,殖民的過程不僅是武力征服,更重要的是兩種文化之間刻意地劃分出高下。”(李元 等, 2016:32)戰后共和黨(反條約派)贏得議會多數席位后,瓦勒拉采取一系列措施,試圖重建天主教在愛爾蘭的地位,以突顯有別于英國清教的“愛爾蘭性”,重塑獨立戰爭時的“統一”的共同體思想。
在愛爾蘭國慶日圣帕特里克日(St. Patrick's Day)的演說中,瓦勒拉公然表示了自己政教一體的執政理念:“愛爾蘭從古至今都是天主教國家,這是我們永恒的命運,凌駕于其他一切教義和神祇。愛爾蘭人民絕不允許我們的信仰遭到任何形式的抹殺玷污,只要我們秉持這種信念,其他任何形式的國家崇拜也將不復存在。” (Breen et al, 1990:28)1937年頒布的《愛爾蘭憲法》(BunreachtnahEireann)標志著天主教正式成為愛爾蘭社會的一大支柱。憲法第41章第一條規定,國家絕對認可“家庭是整個社會的根基,享有最高特權,是其他社會秩序的前提”(Wakefield,2018:92)。20世紀當其他歐洲國家正為政教分離而不懈努力時,愛爾蘭卻截然相反。麥加恩坦言“那是教堂統治著一切的時代……教堂如同軍隊,享有絕對權威,不可置疑”(Maher, 2001:72-76)。家庭作為戰后愛爾蘭的社會支柱,教會的絕對權威在這個小單位里展現得淋漓盡致。
根據愛爾蘭天主教的傳統,男性是一家之主,莫蘭在牧場、家庭的權威如同教會在戰后愛爾蘭的地位一樣不可侵犯。莫蘭一直堅持全家一起唱誦《玫瑰經》(“Rosary”),多年來從未間斷。其唱誦通常由莫蘭引導,然后分別由妻子和孩子完成剩下的祈禱唱誦。這一看似平常的宗教儀式實則映射出男性在家庭中的權威與地位。“習以為常的宗教儀式中特定唱誦順序本質上體現了莫蘭對家庭成員的操控。”(Wakefield, 2018:257)在整個社會風氣的影響下,莫蘭將對戰后愛爾蘭的不滿與失望自然而然轉嫁于家庭,在自己可控制的地盤上試圖建立理想中的“牧場共和國”。在莫蘭眼中,家庭如同軍隊,家人則是自己的下屬。小說開頭描寫長大成人的女兒們相約蒙納干日這天回家看望老人。看到歸家的女兒們,莫蘭不知不覺說道:“怎么今天的軍隊人員都到齊了!”(3)縱然老之將至,虛弱不堪,莫蘭依舊把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看作自己的下級。對經歷過戰爭的莫蘭來說,家庭是發泄情緒和體現自我價值的“王國”。
家庭成員是莫蘭極端情緒的承受者。極端的挫敗感讓莫蘭變得性情多變、暴躁不安。他常常無緣無故大發雷霆,即使在他與第二任妻子的婚禮當天也難掩內心的焦躁與暴力。“一整天他[莫蘭]都感到憤懣不安,看似生活又向前一步但卻又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生。”(45)似乎所有人都在擔驚受怕地等待著莫蘭情緒的爆發。與第二任妻子露絲(Rose)結婚前,露絲的母親曾試探地問莫蘭的女兒馬吉:“聽說你父親經常打你。他打過你們嗎?”膽小的馬吉只是含糊地回答:“我們有時調皮,他會打我們,但很多家庭都這樣啊。”(34)第二任妻子婚后不久就察覺到異樣的氣氛,發現孩子們似乎“被一種力量主宰控制”(46),“每次她跟莫蘭女兒們談話,只要莫蘭出現,孩子們立刻鴉雀無聲,房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53)。 “莫蘭代表的是參加過獨立戰爭那一代人中的任何一員,無論是他對戰爭年代血腥戰功津津有味的回憶,還是對家庭成員的暴力統治”(陳麗,2017:93),他將自己試圖通過反殖民戰爭實現國家統一的所謂理想變相地強加給了妻子和兒女。
小說的題目“在女人中”出自天主教《玫瑰經》中的一句經文“在婦女中你最受贊頌”(陳麗,2017:93),是贊頌圣母瑪利亞的一句話。莫蘭在其家庭的位置是“被女人們環繞的中心,他替換了圣母。但一方面他是家庭絕對的男性家長,另一方面,他處于一種被包圍的弱勢狀態”(陳麗,2017:93)。年輕時的莫蘭是牧場獨裁“國王”,掌控著子女的命運,但漸漸老去的莫蘭無力阻止孩子成長獨立的過程。隨著兒女一個一個離開牧場,莫蘭失去了生命的最后支撐,在妻女的注視中離開了這個世界。權力的瓦解、角色的置換帶給以家庭為生命根基的莫蘭莫大的苦痛和恥辱。面對死亡,莫蘭更懼怕權力角色的互換,年邁的莫蘭在妻兒的包圍之中感到“人生第一次開始害怕他們”(178)。
戰后,教會掌控著愛爾蘭的方方面面,試圖通過宗教實現國家統一,增強民族凝聚力,彰顯愛爾蘭作為獨立國家的民族性。這種社會價值幾乎滲透到20世紀愛爾蘭的每個家庭,麥加恩在評論宗教政策對戰后愛爾蘭的影響時指出:“家庭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似乎整個國家由數以萬計個小的家庭共和國組成,秉著一個原則各自施行自己的統治。”(Gonzalaz, 1988:174)莫蘭的“牧場共和國”只是當時特定社會背景下的縮影,折射出獨立后的愛爾蘭在經歷百年殖民與戰爭后希望通過宗教重塑革命時期的凝聚力和民族性的理想。 “莫蘭最大錯誤就是將自己社會理想的實現僅僅寄希望于宗教和家庭。”(Maher et al., 2002:95)20世紀后期愛爾蘭教會因性侵女性和兒童等弱勢群體逐漸失去民眾信任和政治地位,莫蘭的悲劇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不良教會勢力的最終結局。
殖民與戰爭并未真正隨著一紙條約的簽署退出愛爾蘭人民的生活,相反,它們以各種形式波及這個新生國家的方方面面。革命延續下的權力紛爭以及精英政治打破了人們革命時期的夢想,讓無數像莫蘭一樣的老兵唏噓無奈。和平表象下的暴力充斥著每個角落,造成了莫蘭及其家庭成員的悲劇與迷茫。“一開始可能覺得書中記錄了戰后老兵的生活,但你會逐漸發現,它講述的是一段缺失的歷史,真正的國家民族并未隨著戰爭的結束誕生,社會也沒有進步。”(Maher, 2009:226)麥加恩在書中真實再現了20世紀獨立后愛爾蘭的鄉村生活,揭示了生活在閾限革命陰影下一代人的失望和迷惘。麥加恩以家庭為背景的現實主義書寫更加貼近生活,作品表現的個人悲劇透露出作者對戰爭和殖民的深刻思索以及對國家命運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