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瀟,科幻世界雜志社首任社長,著名出版人。她及其團隊創辦的《科幻世界》和銀河獎推動了中國當代科幻的繁榮,曾獲中國出版領域個人最高榮譽“中國韜奮出版獎”、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先進工作者”及世界科幻專業協會(WSF)授予的主席特別獎、俄羅斯宇航協會授予的柯羅廖夫院士勛章、中國科技期刊編輯學會授予的“金牛獎”及銀河獎終身成就獎等。
1979年,四川的《科學文藝》雜志創刊了。該刊一創刊就有十五萬冊的銷量,1980年初曾達到二十二萬冊。我買來《科學文藝》創刊號,認真看了創刊詞,心里有一些萌動。
當時,我在成都719廠設計科當助理工程師,成天對著機器調試檢測,工作單調而無趣,正想著要去干點自己喜歡的事。讀罷《科學文藝》,覺得很新穎,就進一步關注它,并四處征求意見,看去《科學文藝》工作怎么樣,朋友們眾說紛紜。后來,我聽從了我爸爸的意見,他說:從科學史的發展來看,多個科學研究領域分支越來越細化又相互滲透,系統論、控制論、信息論三門邊緣學科的產生,奠定了現代多門新學科產生的堅實基礎,極大地推動了一大批交叉學科興起。科學和文藝都是社會發展的兩大支柱,科學和文藝結合很有優勢,對文明發展大有裨益。我素來敬重我德高望重的爸爸,欽佩信服他高屋建瓴的哲思和明晰的判斷,于是決定轉行,投身于這個交叉學科的新領域。我后來的經歷都驗證了我爸爸的智慧和遠見。
正好《科學文藝》編輯部招聘編輯。主編劉佳壽提出招進的編輯要有工科背景,同時還要有文藝作品發表。1979年,“文革”結束不久,正好我在《四川文學》上發表了一篇散文,我就拿著那期雜志和北京航空學院畢業證去應聘了。
于是,1980年3月,我走進了《科學文藝》編輯部。
沒想到的是,《科學文藝》的鼎盛期很短,熱潮尚未全面涌起就嘩啦啦地退潮。本來和科普相關的雜志大都很受社會歡迎,很紅火,但是,80年代初“清除精神污染”又錯批了科普科學文藝類的文章,全國科普類刊物紛紛關停并轉,江河日下,舉步維艱。
《科學文藝》原是四川省科普創作協會創辦的。1979年10月27日,省革委批示:“同意建立《科學文藝》雜志編輯部,屬省科協的事業機構。”我去時,編輯部負責人是劉佳壽。1980年底,劉佳壽老師被調到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去籌辦科技文化類刊物《大自然探索》,省科協調來曾任溫江地委宣傳部部長的張爾杰主持《科學文藝》工作。1983年8月,省科協有領導預感到“科幻要惹大麻煩”,于是四川省科協和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簽訂協議,《科學文藝》的編制、人事、經費等由省科協管,業務由科技社負責。當時,四川科技出版社社長是周孟璞,他曾任成都市科學技術委員會副主任,我們都稱他周主任。周主任很有擔當,在批判“精神污染”的重壓之下,一般人都避之不及,他卻挺身而出。周主任同時還兼省科普作協理事長,所以有底氣來負責刊物的業務。
1983年底,張爾杰主編退休了。《科學文藝》的主編就由周孟璞兼任。
我有幸在這位博學而又謙和的領導下工作,他對科普事業的熱愛,長久地影響了我。
1984年夏天,《科學文藝》編輯部組織有關編輯和作者,去四川南坪縣(現叫九寨溝縣)召開筆會。我們四十多人乘大巴車進了阿壩草原,一路上高原逶迤,風景如畫。大車在陡峭的山路上顛簸,我暈車暈得倒海翻江,一路聽著筆會代表們議論我們編輯部的新鮮事。
這年初夏,省科協領導對我們編輯部的人員說:“這個雜志很困難,難辦還賠錢。省科協委派的主編張爾杰又退休了,科協不想再派領導,這個雜志就算了吧,停刊后把你們分配到科協的各個部門去。”
聽聞省科協的打算,編輯部同仁都覺得不甘心,一個雜志本來這么紅火,停刊太可惜了。那時,省科協的黨組書記是邵貴民,他對我們比較了解,也較信任,認為我們是真心想挽救《科學文藝》。他就提出了個很“科幻”的想法,說:“如果你們堅持要繼續辦刊的話,那你們就自己選領導,自個兒干。但科協不會給你們錢了,要干的話就從科協經費中斷奶。自行組閣,自尋出路,自主經營,自負盈虧。”
在社會變革、萬象更新的歷史背景下,省科協提出的這“四自”方針太新鮮、太刺激、太有吸引力了!那時我們還不懂什么叫“自負盈虧”,也不知道該怎么做。長期在計劃經濟的龐大機器上當慣了螺絲釘,突然有機會自己蹦跶,突然有了自主空間,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那真是擋不住的誘惑!只是,想不到之后“自行組閣”“自己選領導”以及“民意測驗”的結果竟是選出了我。當時我還不太在意,也沒有答應,那時我的孩子才出生不久,實在忙不過來。盡管編輯部推選了我,省科普作協卻沒有太在意,他們也還在外邊繼續尋找主編。
筆會期間,有人勸我“出山”,我還給王南寧(《人民文學》編輯)、駱新都等開玩笑:“出什么山哪,我們這不是剛進南坪大山嗎?”
回成都后的一天,童恩正老師(四川省科普創作協會副理事長,著名科幻作家)和王曉達老師(著名科幻作家)一塊兒到我家來,逗逗我的胖兒子,然后認真地對我說:“哎呀,這個雜志挺好的,基礎很好,前幾年也辦得相當不錯,《科學文藝》是很有特色的科普期刊,現在盡管有些困難,但前景還是很好的。大家信任你,你就來干吧。”我一句玩笑就搪塞了過去:“嗨,我現在啊,是悠悠萬事,兒子為大。”
又有一天,童恩正老師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到他家里去敘談敘談。童恩正老師在我們心目中威望很高——他是四川大學歷史系知名教授、知名考古學家、著名作家,家學淵博,學富五車。童老師的《珊瑚島上的死光》劇本曾刊載在《科學文藝》創刊號上,同名電影在國內具有廣泛影響,他個人也極富人格魅力。
我隨即就到他家里去了。童老師對我說:“楊瀟,你要不負眾望,既然大家都這么信任你,你就該勇于擔當。你還年輕,以后的路還很長。”他見我漫不經心,于是就點撥道:“人生重要的是選擇,不要動不動就想去當作家,與其當個二三流作家,不如爭當一流主編,辦一流雜志。”
我覺得我哪能當主編呢?當時《科學文藝》雖然辦得還好,我也沒覺得它算是一流雜志。童恩正老師還對我說了很多,見我默不出聲,最后說:“你不要輕率否定,再好好想想吧。”
我推著自行車,走出了川大校門。
川大校門外就是九眼橋下的錦江,我推著自行車沿著錦江河水一路逆流而上。錦江水波翻浪涌,后浪滾滾追逐前浪。想想童老師說得有道理:年輕人嘛,要勇挑重擔,這是一項挺有奔頭、很有意義的科普事業。當年我們在黃土高坡上,不是那么渴望要一搏人生嗎?
第二天我就給童老師回了電話,當仁不讓了,就這么開始走上了“不歸路”。
(《仰望星空——我親歷的中國科幻》,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