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和逃犯

秦加倪

夕陽西下，退休后第一次出來溜達的熊老頭還在鎮外路邊徘徊。川北山峽里的黃昏，冷清寂靜。忽然，前面有個人影一閃，躲在崖下亂草叢中，眼睛瞅著路上的動靜。

熊老頭裝作沒看見，照樣走路。這人忽然跳出來，站在路中間，舉著一把菜刀，低聲說：“把身上的錢交出來！快點！”

熊老頭看清楚這人，十八九歲，平頭，臉上稚氣未脫，穿一件帶條紋的藍色囚服，神情十分緊張。他一下子明白了：這年輕人是從監獄里逃出來的。

熊老頭故作驚慌害怕，問道：“你這是在搶劫嗎？我以前在監獄時認識個熟人，年輕時才搶了五塊錢，就坐了七年牢，現在想想真劃不來。就是伸手向人要錢，要個幾十百塊錢，啥事情也沒有。”

年輕人果然遲疑了，垂頭喪氣地說：“我曉得，用暴力、脅迫搶東西，即使搶幾塊錢，也得判好幾年！”

“就是嘛！那你還搶？”

年輕人猶豫半晌，嘆口氣說：“不搶吧，我又沒錢吃飯。那你說咋辦？”

熊老頭趁熱打鐵建議：“不如你向我要錢！你要錢，我給錢，大家都沒事。你說，你要多少啊？”

年輕人歪著腦袋想了想，把手中的菜刀收起來，別在褲腰上，伸手說：“主要是飯錢，要五十元吧！”

熊老頭拿出一百元，給了他，末了還問：“夠嗎？”

“夠了夠了。”拿到錢，年輕人慌忙轉身要走，熊老頭卻伸手一攔。年輕人一驚，跳開說：“你干啥？”

老頭忙解釋：“你看，天馬上就黑了，這路你不熟的話，誤入荒山野嶺，老樹林里有野豬豺狼，會送命的。我還是陪著你走一趟吧！我路熟，前邊是個小鎮，也可以繞過去。如果你愿意，到前面我家住一宿，明天天亮后再走也不遲。”

年輕人看看暗下來的天色，猶豫起來。他是真怕誤入深山野嶺，不過，他還是信不過熊老頭，抽出菜刀提在手上，邊跟著熊老頭身后走，邊小心翼翼地問：“您老真的在監獄里面待過？”

熊老頭說：“別提啦，我在里面待了三十多年。”

年輕人一下慌了，厲聲說：“你騙我，里面最長不過七八年，哪有坐三十多年的？”說完轉身就跑！

熊老頭趕緊追他，邊跑邊說：“我在里面表現好，后來減刑就留用了，打個雜什么的。”

“這樣啊，難怪。”年輕人這才收住腳步，松了口氣說：“你嚇我一跳，里面最長刑期不會超過七年的。我也不過才兩年。”他不覺說漏了嘴，警惕地注意熊老頭的動靜，準備好了逃跑的架勢。

熊老頭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笑了，輕聲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從里面跑出來的。既然能跑出來，就是有本事的人。只是，你這一跑出監獄，回去刑期就又得加了。現在是高科技，到處都有攝像頭，尤其城里，跑到哪里，也有你的照片。再說，無論坐車還是住宿，干啥都離不開身份證。你肯定沒有身份證，人家一查你就完了。所以要是我呀，不干這蠢事，東躲西藏，挨餓受凍不說，擔驚受怕才是真的。”

年輕人說：“本來我就沒想跑出來，現在別提多后悔了。身無分文不說，又沒身份證，估計也跑不了多遠，就會被抓回去了。”他露出沮喪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熊老頭覺得奇怪，就問他：“你本來沒想跑出來，是有人讓你跑出來的嗎？”

年輕人忙擺手，“沒有，沒有。是我自己糊涂了。”

熊老頭見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知道對方心里藏著啥事，就自我介紹：“我姓熊，你喊我老熊吧。這樣，你先去我家吃點飯。我家就在前面，是個獨立的小院子，到底跑還是不跑，我不給意見，今晚你自己拿主意。”

年輕人望望暗下來的天色，把菜刀別回腰上，警惕地跟在熊老頭身后。也就過了十幾分鐘，兩人到了鎮子上熊老頭家。這是一個獨戶平房小院，門口有一片菜地。年輕人緊張地四處張望，熊老頭明白他的意思，馬上說：“你看清楚，這門口菜地邊的大路，往左通向山外，肯定會有警察在前面路口設卡，往右十里，就是通往監獄的路。兩條路，走哪條，今晚你好好想清楚。”

熊老頭開燈進了屋，年輕人小心翼翼地問：“就您老一個人在家？”

“是啊，老伴出門旅游了。”熊老頭邊說邊去廚房給這個自稱叫劉強子的年輕人煮了一大碗面條，還加了個雞蛋。劉強子狼吞虎咽，幾口下了肚。熊老頭安排他睡里間的客房，說：“明天早上你做決定，到底跑，還是回去自首，我由你，你我到底都是在監獄里面待過的人！你今晚最好睡一覺，如果還要跑，我也得陪著你跑啊，黑燈瞎火的，你誤進老林子，或者掉崖下丟了命，我可過意不去。”

劉強子忽然說：“您老是個好人！要是早遇上您老，我就不會坐牢了。”

“是嗎？不過你現在明白事理也好，至少以后不會再糊涂。”

他們正說著話，忽然，外邊有人敲門。熊老頭擺手示意劉強子不要聲張，他去外屋開門。劉強子馬上抓著菜刀，在門后緊張地側耳聽著。

他聽見熊老頭說：“人我沒看見，你們請回吧！我得休息了。”

熊老頭打發完來人，再回屋一瞅，人不見了。這小子真成驚弓之鳥了，燈光下，他看見衣柜門略微開著，不由咧嘴笑了，上去敲敲衣柜門，說：“還躲啥啊！躲有用嗎？放心睡覺吧。我不同意，他們是不會隨便進屋的。”

劉強子狼狽地從衣柜里爬出來。一臉尷尬地說：“我不躲了，我不躲了。”

看來，熊老頭是真護著他，也是真幫他，劉強子稍微放心了些，關燈睡下。到半夜，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躲在衣柜里時，衣柜里似乎掛著一套警服！他頓時汗毛一豎，急忙爬起來，從后窗戶跳了出去。

劉強子狂跑一陣，看看前邊路上，有手電筒的光亮。他想躲開，那光亮一下罩住他，熊老頭的笑聲傳來：“劉強子啊，我就知道你半夜會跑，就早早在這兒等你了。你這一跑，后果嚴重啊！”

劉強子有點垂頭喪氣，只得乖乖跟熊老頭回去了。他覺得，這老頭也太神了，居然知道他半夜會跑。回到屋里，熊老頭把他忘在床頭的菜刀“啪”地丟給他，說：“這個你收好，我勸你出門在外最好別帶，會害了你的。”

劉強子說：“本來我也不想帶把菜刀在身上，怕人家說我拿著兇器。但里邊人說，這里的山林里有野豬，如果遇上了，手里沒個防身的東西就危險了，所以我才撿了把菜刀帶著。”

“你怕野豬？”熊老頭問。

“里邊的人都說野豬很兇，你就是爬上樹，它也會把樹拱倒，得有把刀防著它。”

熊老頭想想，他說的倒是實話，就說：“我把話說清楚，今晚你還可以再跑一次。跑出去，如果又回來，我就幫你；跑出去，不回來，你自己去承擔后果吧。”劉強子糊涂了：他還可以再跑一次？這熊老頭啥意思？他想了想，從兜里摸出一張手繪的畫，遞給熊老頭，問：“老伯幫我看看，這畫重要不？”

熊老頭接過畫，看見上面畫著山邊有一片樹林，在幾棵樹邊標著東西南北的方向，和一些數字。他問劉強子：“這畫很重要嗎？我看不出來啊！”

劉強子也納悶著說：“我也覺得沒啥，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熊老頭猜想，畫里一定有什么名堂，于是就說：“今晚你想好了，明早等你回話。”然后回屋睡覺了。

夜十分寂靜，蟲鳴聲陣陣。熊老頭用手機發了一個短信，再側耳聽著客房里年輕人的動靜，他心中滿是期待。

劉強子一夜輾轉反側，他思來想去，心亂如麻。就因為自己一時沖動，打架傷人，判了兩年。本來已經后悔萬分，現在又逃跑，結局如何，真是難料。

早晨六點，熊老頭起床看了看，客房又空了，菜刀丟在床上。后窗戶沒關，他出門去，看到頭發濕漉漉的劉強子蹲在地上，正等他。

熊老頭不由笑了，“還跑嗎？”劉強子沮喪地說：“不跑了，跑也沒用，路上到處都是手電筒的光，三里外警察設卡了。我還是聽您老的，回監獄自首吧！”

他還真又跑了一次！不過，自己又跑回來了。因為他想明白了，黑燈瞎火的，不僅跑不出去，還有可能在老山林里丟了命。

熊老頭問：“真不跑了？”

“真不跑了！”

“你愿意自首嗎？”

“愿意。”

熊老頭說：“好啊，就等你這一句了！你等等，我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你愿意自首。”電話打了，不到五分鐘，一輛警車到了，跳下一個獄警，向熊老頭行禮，“報告熊科長，按照您的吩咐，昨晚我們停止了搜查，只是在三里外設卡等候，等他自首。”

“熊科長？您老不是……”劉強子驚訝得合不攏嘴。熊老頭笑了，說：“我確實是在高墻里面待了幾十年啊！年輕人，回去吧，好好改造，早點回家，將來還是有前途的。”

劉強子又回到了監獄，他向別人打聽熊老頭，才知道，熊老頭居然是監獄總隊教育科的科長，去年剛退休。他一下明白了，是熊老頭安排獄警，沒有馬上抓他，給了他足夠的思考時間，他才沒有一錯再錯。淚水模糊了劉強子的雙眼，他從內心感激那個用真心幫他、救他的人！

劉強子請求要再見見熊老頭。熊老頭來了，說：“你一定有話要告訴我，對吧？”

劉強子點頭，說：“我要把這畫交給您。這畫是我們中隊的黑老大袁濱畫的，就是他安排我跑的，他給了我這張畫著他老家樹林子的畫，要我逃出去送給他在外面的同伙。說送到了，他的同伙就會給我十萬塊錢。如果我不聽他的話，在里面就沒好果子吃。我知道他狠，只好跑出來替他送畫。這張畫，我現在就交給您了。”

監獄對黑老大袁濱一番審訊，袁濱終于承認，畫里有文章。原來，這是黑老大的“藏寶圖”，圖上標注了他七年前埋在老家槐樹林地下的兩百萬現金的位置。他怕時間久了，埋在地下的現金會腐爛，那他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所以打算讓同伙挖出來，想辦法存進銀行里，等他出獄后慢慢享用。他自己不敢越獄，就想了這么一招，逼年輕的劉強子逃獄送圖。成功了，他的現金就保住了，不成功，別人也不知道圖畫里的秘密，多坐幾年牢的不過是倒霉的劉強子罷了。

現在，劉強子終于省悟了，究竟誰才是對他真好！他信任熊老頭，也就是熊科長，他還記得上警車回監獄時，熊老頭送給他的那句話：“年輕人，回去要爭取立功減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