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國挨凍

上周我挨了一次凍，這經驗以前還真未有過。最近我在法國南部一郊區住了幾天，房子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建的簡易屋，墻不算薄，屋頂還墊了隔層，但自來水管埋得很淺。剛來那幾天天氣暖，以為春天到了，厚衣服一件沒帶，沒想到一夜春寒，寒春的冷竟超過了深冬。第二天早上起床，打開水龍頭，水管滴幾滴水就一陣空響，沒水了。有經驗的屋主說，昨晚氣溫降到零度以下，水管給凍住了，得等中午的太陽融冰。無聊中，我打開收音機，碰上電臺正做一個訪談，訪談者正在講法國的核電。法國現在有五十六座核電站，因“安全原因”關閉了其中一座。今年2 月9 日上午10 點，法國西北部，位于英吉利海峽一邊的佛朗旺維爾的一個核電站發生爆炸事故，數人受傷，應急部門趕往現場解決。當地政府稱，放射性物質向外釋放的可能性為零，事故不會造成核泄漏。此時電臺有個訪談者，是來自法國電力公司的專家，他說，法國核電安全標準嚴格，哪怕是“小小隱患”。聽者會意，如果由于安全隱患關閉若干核電站，法國人民就得準備接受限時用電的現實。法國電力公司呼吁用戶：一早一晚請關燈，家庭洗衣機請設置在深夜工作等等。總之，大家記得要省電啊。

入冬以來，我遵守法國電力公司呼吁，早晚關燈，洗衣機設置于深夜工作，不搶電。現在我縮在沒有水、節約電的屋角想，嚇唬人吧，我們還是在法國嗎？

這次我搭飛機返回廣州，鄰座是個小伙子，途中他一直舉著手機學習中文教程。飛機降落前，見他在椅子下拖出兩大包法國特產“條條糖”，我有點好奇，問：您在中國工作吧？這種粘牙的“條條糖”本是法國小孩子的最愛，每張糖紙有一段逗笑謎語，反面有謎底。他笑說是啊，廣州、臺山的超市什么都有，就是法國“條條糖”找不到。我是在對的時候遇了個對的人，小伙子是臺山核電站的法國技術員。

法國核電發展史，事實上是法國能源獨立發展的歷史。從1960 年法國成功引爆第一個核裝置起，1970 年，法國為擺脫國際石油價格猛漲的危機，蓬皮杜總統的內閣梅斯梅爾總理提出了“瘋狂大膽”的發展核電計劃。法國本土沒有石油、沒有天然氣，煤炭也即將消耗盡，法國人明白，實現能源獨立的唯一途徑“只能”是核。在民間，法國長期有一種頑固的“科學家文化”，技術員、工程師、科學家社會地位很高，技術力量一貫是法國“社會精英”重要的組成部分。民眾對科學尊重，對科學家研究的成果自然地、百分之百地普遍信任。反過來說，科研果實對民眾也就成為一個宿命的承諾。1974 年，“梅斯梅爾計劃”發布的同一年，法國四千名科學家聯名向政府提交了一份請愿書，要求成立“核能信息科學家聯盟”機構。這個組織獨立于政府之外、獨立于核工業界之外，以確保核能信息真實、透明地傳播。法國成為現在世界上最歡迎“核”的國家，每十度電中有七點五度來自核能發電，法國的核反應堆每天生產清潔廉價的電力不單足夠自己用，還賣給周邊國家。但是，仍然存在并且繼續有來自不同領域的科學家對“核”安全提出長期的監督、質疑、爭論和批評。

以上一段，是從飛機下降開始到停機前，臺山核電站的法國技術員給我講的關于核電的話題。他還解釋了“壓水堆”“鋼鐵碳含量”“輻射沖擊”和中國國家核安全局、法國核安全局等等專業詞匯，這讓我相信在系統安全性能檢測結果尚需驗證前，核電投資各方，會隨時延遲投產日期。

“核可以安全驅動一個國家的能源系統而不造成災難。安全的關鍵是人，不是核。”法國年輕的技術員說。

這次挨凍時，我忽然想起了這段偶遇。要習慣質疑和爭論，因為我們生活在法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