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盒里的戰艦

葵花籽殼殼

1

這是一個悶熱的午后，夏東在自己房間的書架上翻找著暑假作業。還有一天就開學報名了，而夏東的暑假作業從暑假開始到現在還沒有跟他見過面。手機里的支付記錄可以確定夏東是買了暑假作業的，只是不知道放在了書架上的哪個縫隙里。

夏東家的書房很大，四壁都是書架，密密麻麻地存放著很多書，從夏東上小學開始，這個書房就變成了他的臥室。按照他爸爸的說法：這叫“近朱者赤”，天天在書堆里，自然會養成愛讀書的好習慣。可是夏東并不是一個愛讀書的孩子，他愛游泳、打籃球以及一切可以瘋鬧的事情。

在書架的最上面一層放著一排鞋盒子，里面裝著一些限量版的球鞋和一些玩具，當然夏東也會在每一個盒子里放幾張練習卷子，并在蓋子邊緣故意露出半截。每次爸爸問及這些盒子，夏東都會說里面裝的是做過的練習冊和試卷，爸爸沒有認真看過盒子里的物件，每次都是選擇相信夏東，并且還會贊許地點點頭……實際上，那些鞋盒子里裝著的是夏東的小愛好。

“東東，快來吃飯了，下午還要去外公家呢……”媽媽在餐廳里忙活著，估計是飯菜做好了，在喊夏東去吃飯。“哦，知道了，馬上來。”夏東應承著，心理卻在嘀咕：完了，今天是外公的生日，留給自己趕暑假作業的時間更少了。

夏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對于父母的安排他從來不敢說半個“不”字。下午去外公家吃飯是一定要去。什么？做暑假作業重要？別鬧了，一個多星期前，父母數次詢問暑假作業情況，夏東可是無比堅定地回答“完成了”，這下又冒出暑假作業，不是找死嗎？

客廳墻壁上懸掛著一米多長的戒尺，那可是爺爺傳下來的。沒事兒的時候，夏東會坐在戒尺下面，聽爺爺講述如何用戒尺幫助爸爸成才的故事，同時像放電影一樣回憶自己從小到大被爸爸用戒尺胖揍的一幕幕，活生生的一部血淚成長史呀。

最不能忍受的是：爺爺每次來看他就會指著戒尺，繪聲繪色地描述夏東都能倒背如流的“爸爸的血淚成長史”。爺爺當初如何一次次用戒尺把不愛學習的爸爸從跑偏的人生軌道上糾正回來，爸爸能夠有今天的成就，這把戒尺功不可沒……

爺爺的目的無非只有一個：展示自己的傳統教育理念的正確性。不過在夏東看來，這就是在明目張膽地宣揚家庭暴力，他不喜歡，但又不敢掙扎，不僅要耐心聽爺爺的講述，還要神色恭敬，面帶微笑。爺爺的巴掌可比爸爸的大，還帶老繭，一巴掌呼過來，那可是火星撞地球。若是爸爸媽媽在旁邊，那就更厲害了，爺爺動手，從不護犢的他們也會上前應景地打兩下，并教訓道：“臭小子，不好好聽爺爺話，找死呀……”

2

明天，報名，最遲下午五點。今天，下午要去外公家吃飯。暑假作業怎么完成？夏東腦海里面一團亂麻。他在書架上翻找作業的動作幅度也越來越大。忽然，書架上層的一個鞋盒子掉了下來，正好砸在夏東的腦袋上。夏東用手按住頭，同時踹了一腳那個砸疼他的鞋盒子，只見那個鞋盒子順著夏東的力道在地板上向前滑行了一米多，在桌角處停下，蓋子順勢打開，露出了一艘蔚藍色的戰艦。

作為一個業余“武器專家”，夏東立馬認出了這是一艘蒙大拿級戰列艦（蒙大拿級戰列艦是美國海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計劃建造但從未實際建造的一艘戰列艦），合金艦體，兩座三管巨炮可以270度旋轉，在水中啟動的時候能夠發出戰艦的轟鳴聲。這家伙可不便宜，花掉了夏東一年的壓歲錢，還跟媽媽借了點兒，并以刷碗的方式償還。但它的做工是真的精致，當年夏東抱著它去公園玩，給它加滿乙醇燃料，它就能在公園的人工湖里縱橫馳騁幾十分鐘。夏東因此成了同在公園玩耍的小朋友們羨慕的焦點。

看著鞋盒子里滿是灰塵的蒙大拿級戰列艦，夏東腦袋上面蹦出一個巨大的云團，里面放幻燈片似的放映著和這艘戰艦的歡樂時光畫面，同時也浮現出一個問題：“我什么時候變得如此不快樂了？”夏東朝鞋盒子走過去，彎腰拾起了鞋盒子里的蒙大拿級戰列艦，捧在手里，仔細地撫摸著，仿佛這個戰艦的每一部分都彌漫著歡樂的記憶。

突然，在門口出現了一個并不偉岸卻讓夏東恐懼的身影，然后一個渾厚而憤怒的聲音響起：“這就是你盒子里裝著的練習試卷？我不是叫你把這些影響學習的玩具都扔掉嗎？你都多大了？如此貪玩，你對得起我們對你的期望嗎？班主任打電話來說你上學期成績下滑，你不清楚……”一連串排比式的責問向夏東襲來，仿佛一只只掐向夏東脖子的無形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感到窒息。

屋內的氛圍降至了冰點，夏東似乎被凍住了，內心的恐懼和不安讓他抱著心愛的戰艦瑟瑟發抖。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滴在戰艦的指揮艦塔上，鏤空的艦塔頓時灌滿了淚水，里面的艦長和舵手都被淚水淹沒了……

十多分鐘連珠炮一樣的責罵終于停住了。夏東閉著眼睛，希望聽到爸爸離開房間的腳步聲，但是事與愿違，約莫沉寂了二十幾秒后，爸爸掐滅了手里燃著的香煙，伸手奪過了夏東抱著的戰艦，用手一個個掰斷了戰艦上巨大的炮管。合金炮管掉在地上叮當作響，一共響了六次。不到一分鐘，這艘漂亮昂貴的戰艦就變成了一艘沒有武器失去戰斗力的爛船了。爸爸拎著破敗的船體，來到陽臺，順手一扔，夏東心愛的戰艦沿著殘酷的拋物線，被砸進了樓下的臭水溝。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了，爸爸離開了，媽媽喊吃飯的聲音也沒有再響起過，房間里只剩下夏東一個人，安靜得可怕。夏東的眼淚如奔流的江水，傾瀉而下。

倦意襲來，委屈的夏東趴在床沿上睡著了。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響起一陣急促的敲擊窗子的聲音。夏東被吵醒了，朦朧間望向窗戶，什么都沒有看到，窗子卻一直在發出聲響。夏東湊近一看，才發現兩個米粒大小的小人在敲擊窗戶，而窗戶外邊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海面上停著自己那艘被損壞的戰列艦。

夏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趕緊打開窗戶看個究竟。誰知一觸及水面，夏東就被吸了進去，變得和剛才看到的小人一樣，然后掉進了水里。夏東不會游泳，拼命地劃拉著呼喊救命，這個時候從戰列艦上吊下來一艘救生艇，上面的幾個士兵把他拉了起來，送回戰列艦。

夏東在艦島指揮室里見到了熟悉的艦長。艦長嘴唇上涂著鮮艷的口紅，夏東突然想起來那是以前他偷偷用針挑了一點媽媽的口紅涂上去的，沒想到現在還在。夏東想笑，但總算忍住了。艦長穿著標準的海軍制服，叼著煙斗對他點頭示意：“很高興見到你，小伙子，我是玩具總動員第三艦隊旗艦乖娃娃戰列艦的艦長，我的名字叫巴斯克。”巴斯克艦長握住夏東的手，濃密的絡腮胡子里蕩漾著燦爛的笑容。

3

巴斯克艦長拉著夏東談了許久，談及了戰列艦的修復問題。透過指揮塔舷窗，夏東看到戰列艦甲板上幾乎都是戰損級別的損壞：六門巨大的火炮齊根斷裂，炮體不知所終，所有的甲板附屬設施都遭到了損壞……夏東知道這一切的直接破壞者就是自己的爸爸，正想扭頭向巴斯克艦長表達自己的歉意。巴斯克艦長似乎知道夏東想要說什么，向他擺手示意不必：“我們是你的童年玩伴，但我們并不是成長和學習的敵人，我們希望很多家長能夠明白這一點，但似乎現在的情況并不樂觀……”

巴斯克艦長在煙灰缸里磕滅了煙斗，眼睛凝望遠方。與此同時，夏東發現甲板上已經有許多的士兵開始了修復工作。一時間電焊火花四濺，戰艦甲板上到處是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戰艦的六根炮管主體也被兩架微型直升機從屋內的地板上調運回戰艦，等待著焊接修復操作。

夏東來到甲板上，爬上巨大的炮塔頂部，望著眼前的這一切。所有人都在忙碌著，修復被損壞的一切，專業而有效率。夏東想幫忙卻不知道從哪里做起，索性坐在炮塔上看著，從白天到黑夜。夜里，滿天星斗，在戰艦上躺著望天空，好美，夏東就在這美麗的星辰大海里睡著了，帶著微笑和未干的淚痕。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到戰艦的時候，一只小鳥站在夏東的鼻子上吵醒了他。夏東慵懶地撐起身體，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戰列艦已經被修復一新，連鈑金噴漆都完成了，完全沒了昨天破敗的樣子。突然，一聲汽笛聲差點把夏東從炮塔震落到甲板上。夏東回頭發現巴斯克艦長正在向他揮手，于是飛快地跑到了指揮室，高興地擁抱了巴斯克艦長。夏東指著甲板上的一切，一臉驚喜。

巴斯克艦長高興地拍了拍夏東的肩膀：“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瞧你的樣子……小伙子，給你看樣東西。”艦長示意身后的士兵拿出一樣東西。夏東接過來仔細一看，發現是一套很漂亮的軍服，還是一套帶上尉軍銜的軍服。“你愿意穿上它嗎？”巴斯克艦長笑著問夏東。夏東高興得手舞腳蹈：“當然，巴斯克艦長，我愿意。”

夏東飛快地脫掉自己的T恤和牛仔褲，穿上了這套上尉軍服，戴上帽子，英氣逼人。這套軍服簡直就是為夏東量身定制的，非常完美。“準備好參加戰斗了嗎，我的小上尉？”巴斯克艦長收起笑容，神情嚴肅地問道。夏東趕緊立正站好，并有模有樣地敬了一個軍禮：“是的，巴斯克艦長。”

“出發！去戰斗吧，兄弟們。”巴斯克艦長拿著話筒對著整個戰列艦怒吼。一聲長長的渾厚的起錨笛響過之后，戰列艦起航了。巨大的發動機推力讓戰列艦在寬闊的海面劈波斬浪。夏東被安排在了火控室，負責控制戰列艦上幾門巨大的火炮。大概過了十多分鐘，在寬闊的海面上突然出現了兩座冰山。兩座冰山中間有條縫隙，縫隙被濃霧籠罩著，夏東疑惑地請示巴斯克艦長要不要繼續前進。巴斯克艦長很堅定地說：“繼續前進。”

戰列艦一頭扎進了兩座冰山中間的濃霧里。突然，濃霧里出現了一頭深海怪獸。夏東用艦炮猛烈開火，卻似乎不能傷及怪獸皮毛。正當他無奈之時，通話器里面傳出了巴斯克艦長的命令：“轟擊怪獸的腹部，那是它弱點所在，節約彈藥，只有五十發了，后面還有四十多只怪獸。”“是，長官。”夏東親自操縱巨炮，瞄準怪獸腹部。紅外激光雙向瞄準儀上顯示的畫面讓夏東驚呆了——只見怪獸腹部寫著“蘋果的英文是？”區域A寫著orange，區域B寫著banana，區域C寫著apple……夏東腦門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腦子飛快運轉著。終于，他想到了，蘋果的英文是apple。“瞄準區域C，開火。”夏東按下開火按鈕，一顆巨大的炮彈直接命中怪獸身上的區域C，把怪獸打了個粉碎……下一個怪獸腹部——“圓周率是多少？”“區域A……”

一番激烈的戰斗之后，夏東消滅了幾乎所有的怪獸，戰列艦也駛出了兩座冰山間的縫隙。在濃霧稀薄處，夏東隱隱約約看到冰山上的一行字——暑假作業A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