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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的,讓白海棠一直開

2020-01-04 07:21:16嚴英秀
四川文學 2020年12期

嚴英秀

彭歆站在講臺上。站在講臺上的是彭歆!

何果兒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從彭歆走進教室門,走進何果兒的視線,一直到他站在講臺上,從公文包里掏出教材講義和水杯放到桌上,他抬眼環視整個教室,甚至有那么一瞬間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停頓到了她的身上,她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上課鈴響了,她的耳朵聽到了他的聲音:同學們好!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彭歆,這學期為你們講授西方美學課程。同學們已經是大三學生,學習要求之類的我就不多說了,我們開門見山進入正題。

彭歆的聲音還是何果兒記憶中那個好聽的聲音,干凈,爽朗,充滿磁性,但他講出的話全然不屬于那個遙遠的“彭哥哥”了。何果兒看到同學們一邊唰唰地記著筆記,一邊互相交流著贊許、歡悅的眼神。看得出來,大家在最短的時間內就對這個新任課老師心悅誠服了。何果兒有一絲壓抑不住的自豪,但隨即是更大的恍惚,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就連日日上課學習的大教室,就連晨昏相伴的舍友同學們都顯得不真實起來,這里,這些人中間,怎么突然就有了彭哥哥?這個滿嘴蘇格拉底、尼采、海德格爾,這個引經據典滔滔不絕的老師,真的是紅星鎮不知讓人如何是好的彭哥哥?真的是江城迎新年夜里匆匆一見的彭哥哥?

真的是,那個唱著歌把果兒送進夢鄉卻又以黑暗中的躁動驚擾了她的童話夢境的彭哥哥?真的是,那個以血為墨寫下“何衛紅,我是愛你的,我決不變心”的彭哥哥?那個滄海桑田后,還來相贈“當你老了”的彭哥哥?

如坐針氈的兩節課終于響起了下課鈴,彭歆在同學們不約而同的鼓掌聲中離開了教室。何果兒呆呆地盯著講臺,那里空空的,仿佛根本不曾有過剛才那個人。但黑板上,卻留下了他寫的字。他的字跡,他的筆體,從那個驚心動魄的童年黃昏開始,便再沒有在她的眼里形容模糊過。橫平豎直,始終是最初的心悸。

宿舍里,姑娘們都在議論彭歆。每個新學期,總免不了議論一番新課新老師。大家都很喜歡彭歆,對他的關注尤為多一點。李蘇說,彭老師的側臉比正臉更好看一點,最佳角度是他把目光轉向階梯教室最靠窗那一排。大家起哄她,那是你坐的位置吧,你想獨霸老師的目光?張琳慣于挑剔,她說彭老師的藍色西裝并不十分配卡其色褲子,如果換成夾克衫會好很多。藍思敏的聲音總是最大最權威:知道嗎?老師是海歸!美國加州大學的研究生!

嘖嘖!怪不得學貫中西!怪不得氣質超群!大家好一陣高山仰止,而后又紛紛發問,如此名校畢業,他回國也就罷了,干嗎不去北京上海,倒來我們玫州這種小城市?他是哪里人?他看上去該結婚了吧?有孩子嗎?藍思敏搖頭,無可奉告!我也是那天聽咱們輔導員說,西方美學課的老師是留學回來的,其他一概不知。人家西方人尊重個人隱私,不興過問這些。丁一梅撇嘴,行了你!莫非去了一趟西方就成西方人了?過不了幾天,他的所有信息準保傳開了。

何果兒置身于興奮的同學們中間,聽著一聲一聲的“彭老師”,她的恍惚感慢慢消散了。講臺上的彭歆,漸漸真實起來。沒錯,他現在是他們的彭老師了。她百感交集,說不清是歡喜,還是難過。她緊張地聽著姑娘們關于他的所有發問,卻分明又不想聽到答案。

第二次上課。第三次。第四次。

現在,何果兒已經能坦然地坐視講臺上的彭歆,已經能專心地聆聽他的講課了。那個記憶中的彭哥哥,不再時不時跳出來在她腦海中晃,他似乎已被講臺上的彭老師覆蓋、遮蔽,被眼下他和她的距離推回到了歲月深處。像過去多少年一樣,有關他的一切,只是靜靜地沉湎在她一個人的心里。那些不能打撈的往事,其實再也無涉現時態的人了。是的,彭歆是彭哥哥,但現在的彭歆又怎么還會是過去的那個彭哥哥呢?這些年,他走過了多少地方,經過了多少人事?丁一梅說得沒錯,不到兩星期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彭老師的大概。據說他放棄國外和北京好幾所大學的工作回到玫州,是因為他原是這里的人,有老父尚在。據說他在留學期間就與一中國同學成婚,如今妻子還在美國。至于有無孩子,就連成天混跡于老師堆中的藍思敏也含糊其詞,沒帶回來第一手消息。

下課了,彭歆沒有立即離開,他拍打著手上的粉筆灰,又向大大的教室掃視了一遍,有調皮的女生大聲喊,彭老師不想下課嗎?我們也意猶未盡哪!他笑回,謝謝同學。拎起講義袋走了兩步,他再一次回頭,喊道,二班的何果兒同學,請跟我出來一下。

四號文科樓下的大榕樹下站著彭歆。何果兒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他面前的。在同學們一片訝異而艷羨的目光里,在自己怦怦狂跳的心里,她從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站起來,一步一步挪到教室外,大樓前,樹蔭下。

彭歆說,果兒,是你,真的是你?他的聲音里滿滿的喜悅被一絲凝噎堵住,沒有了剛才講課時的清亮。聽到他的聲音,何果兒的心不在嗓子眼里亂跳了,而是陡地沉下去,仿佛所有的重都沉到了兩腿上。她拖拽不了自己的腳步。她迎著他的目光,每走一步都想退回去。她每走一步向前,就像是又往回走了一步,觸到了那些永難言說的心事,踩住了胸口莫名的負罪感。本以為物是人非,卻原來,它們一直都在。一直在,從未消釋,無可逃遁。

站在他的面前,和在江城政府禮堂的那次相見一樣,何果兒的眼睛慌亂得不知該往哪里看,但最后還是落到了彭歆身上。事實上,她比上次更緊張,更尷尬。她囁嚅著,張不開口,喊他彭老師,還是彭哥哥?好像怎么都別扭。彭歆也和上次一樣,毫不拘束地對她笑出了一臉的燦爛,果兒,這回真長成大姑娘了啊!

成大姑娘了,反倒越來越害羞了,見了哥哥,都不趕緊叫一聲?你小時候可是機靈鬼呢!果兒聽著彭歆爽朗的笑,這才出聲,怎么還好叫哥哥,明明是老師了。聽這話,彭歆笑得更歡了,瞧,把我們果兒給難為的!

果兒的心倏地被刺疼了一下,眼睛悄悄濕了。我們果兒。以前,彭歆說果兒,每回都是這樣說的。可那是說給另一個人聽的。現在,她不在,他卻還是這樣說。他的笑容,他的聲音,滿滿的都是寵溺,好像果兒還是當年那個機靈的小鬼丫頭,好像他和她之間從來就不曾隔絕過那么長的時光。

彭歆問,你后面有課嗎?果兒答,沒有了。彭歆說,我要去行政樓那邊辦點事,那你也走走?果兒點頭。倆人走過寬闊的林蔭道,走過圖書館,走過體育場。彭歆問起何果兒的學習情況、班級、宿舍等等,她一一作答了。她只是答,卻并不敢問他什么。最后,他也不知道問什么了。似乎有好幾次,他都已經要出口問她,你父母好嗎?你姐姐好嗎?但最終卻又把那些話咽下去了。他們心照不宣地沉默下來。

走過音樂系的教室,一片笙歌氣息大老遠撲來。彭歆問,還喜歡唱歌吧,果兒?果兒答,嗯。你呢?彭歆搖頭,我嘛,現在幾乎沒唱過了。果兒急急應聲,哥哥的嗓子不唱歌,太可惜了,應該唱的!彭歆笑了,你看,還是叫哥哥更習慣是不是?

果兒不好意思道,以后當然要叫老師。彭歆說,果兒,其實,我剛才就想問你,我來給你們上課,難道你沒認出我?難道,這十年我的變化那么大,竟至于讓你認不出來?

果兒聽出了彭歆話里的失落,還有一絲絲頹然。她不禁朝他看去,是的,他確乎是變了不少。他的頭發沒有過去那么濃密黑亮了,他的背似乎有一些微微向前駝著。他的眉眼間也有一種她不熟悉的糾結。其實,他見她,并沒有真的如表現出來的那樣高興。是的,他見她,又怎會真正高興得起來?但盡管如此,他還是俊逸、瀟灑,他還是那個好看的彭哥哥。她說,怎么會認不出來!從走進教室,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就是不敢相信是你。但明明是你。

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那為什么兩星期多了都不打一聲招呼?要不是我發現你,你是不是打算永不相認?彭歆的口氣是認真的,黑亮的眸子里有責怪、有愛憐。你是第一節課就認出我了,我可是今天上課前隨便翻看學生名單才看到你的名字。你這名字重名重姓的應該不多,我一下想到你,可你這個小丫頭怎么會已經上大三了呢?后來再一想,你也該上大學了,你姐說過,你比她小十三歲。

終于說到姐姐了。姐姐。彭歆的話戛然中止,他幾乎是茫然的樣子看著果兒,不知道再說什么。果兒低下頭,彭老師,你去辦事吧,我先走了。

宿舍里,姑娘們虎視眈眈:好個小六子!詩人來找你,歌手來找你,現如今來了個才華橫溢的新老師,咱們全年級的女生天天都巴巴地等著上他的課呢,偏他又找你,你也太三千寵愛在一身了吧?怎么回事,老實交代!見何果兒悶聲不語,她們軟了口氣,跟我們說說唄,彭老師叫你啥事?是不是他知道你發表過文章,也跟咱們寫作老師、當代文學老師一樣,語重心長地鼓勵你,要重點栽培你?

何果兒心口堆積的太多東西,沒法說出口與室友們分享。整整兩周了,她都消化不了彭歆突然出現這事。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與他相見,如何相見。也許如他所說,如果他沒有發現她,她便永不會去相認了。西方美學,不過是只上一學期的課,完了也就完了。這么大的學校,縱然是一個系的師生,課下其實也很少見得著的。可他偏偏就從三個班那么多的學生中發現了她的名字,偏偏急著求證這個何果兒是不是當年那個小丫頭。她就這樣毫無準備地被他牽到了他的面前。

當年,要是沒有當年,就好了。要是當年的自己,不曾那樣地參與到彭歆的故事中,今天就不會如此難以面對。面對他,不知是喜悅,還是傷感;是欣慰,還是虧欠。

何果兒對嘰嘰喳喳的姑娘們說,你們別亂猜了,彭老師叫我是因為他以前在我們江城縣工作過,他認得我們家人。就是這樣。

話一出口,她被自己猛地激醒,是啊,她并沒有向她們撒謊。就是這樣,原本就是這樣。還能怎樣?

她郁郁地趴在自己的箱柜上。柜子上有一把小小的鎖。她不用打開,也清楚在箱柜的最里面,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歌譜。他一首首抄錄的歌,她一曲曲唱過的歌。時間太久了,她都把它們唱老了。另一個嶄新的筆記本,一條不肯褪色的紅紗巾,覆蓋著從不曾見過天日的“當你老了”。

這些東西,何果兒從江城帶到了學校。去年家里搬了新房,她不能讓自己小屋里的那個抽屜陡然暴露于父母之手。可再有一年多,這個學校也是要離開的了,她要一直帶著它們,去奔赴下一個未知的停泊處。

突然有點羨慕起章蕙來。至少,她畢業后的去向是明確的,在遙遠的東北,有唐嘉中翹首相盼。說來,這兩人的故事也是峰回路轉,頗見周折的。大一時,章蕙堅決拒絕唐嘉中,等到人家研究生畢業心灰意冷回了東北老家后,不知怎的,她卻又回心轉意,開始鴻雁傳書,陷入情網了。現在的章蕙,每周收兩封唐嘉中的信,每月收一次包裹,吃的穿的,什么都有。唐嘉中還時不時打長途電話來,何果兒去章蕙宿舍坐坐,就會聽到宿管阿姨大嗓門吼:502章蕙下來接電話,502章蕙!

從小,你做什么就是這樣穩扎穩打,不出偏差。何果兒說,你看我,現在還飄飄悠悠的,一事無成,你已經什么都整齊乎了。章蕙說,我怎么就沒出偏差?我要是能早點確認自己對他的感情,他就留咱們玫州工作了,多好!現在想再調回來,談何容易,只能我畢業后隨他去。好在他那邊已站穩腳跟了,為我調檔案找單位的事倒也不難,只是,你以為我愿意背井離鄉跑那么遠嗎?聽說東北冷得要人命呢!

唐嘉中的大皮襖捂著你,保準你不會凍死,放心!何果兒打趣章蕙,倆人鬧成一團。章蕙說,說實話,好多事情還看不見影兒,誰知道將來會怎樣。果兒,我不知道自己放棄考研,一畢業就去他那里工作,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其實,我有時特別矛盾。

她不是第一次這樣說。看得出來,她確實矛盾。果兒看著章蕙幸福的眉目間閃過憂郁,不禁也猶豫起來,事情難兩全,你舍不得他等那么久,就只能先去他身邊工作吧,如果你一心想做學問,工作了成了家再考研也是可以的。

章蕙說,論事業,你才會有大作為呢。你學中文,現在已發表了那么多文章,你只要堅持下去,一定會成為詩人、作家。果兒,到那時,我希望自己還是你的第一讀者。果兒不說話,默默握住了章蕙的手。章蕙說,我怎么見你最近越發話少了呢?說也是說我,很少說你自己。果兒笑,我沒什么可說的。章蕙說,康楠又一次高考落榜,眼見著更憂郁了,是不是現在也不大來看你了?果兒點頭,其實落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苗塵早就說過,康楠要是堅持考音樂,堅持唱那種歌,大學總歸與他無緣。

章蕙嘆氣,唉,康楠,可惜這個人了。他對你確實是真心的。都這么長時間了,你到底怎么想?果兒答,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怎么想?我還能怎么想?悶悶好一會兒,果兒又說,我怎么想,連自己都不清楚呢。也或許,我現在怎么想,根本無關康楠。

這天下午,康楠又來了,給果兒送了三盒新磁帶,張國榮、譚詠麟、陳百強。他說,你也別天天光聽齊秦蘇芮了,這幾個是香港歌星,非常了不起的。何果兒看磁帶彩封上的張國榮,硬朗嫵媚兼具,氣質絕倫,不禁說,生得如此之好,不知唱得有沒有齊秦好?康楠說,我聽著挺好的,各是各的好。何果兒說,我回宿舍慢慢聽,你都好久沒來了,咱們一起去苗塵那兒玩吧。

苗塵的文化公司在離玫大不遠的南河街十字路口。說是公司,其實也就租了一間二十平方米的房間掛了個牌子,里面擺了一套從舊貨市場淘來的老板桌椅和沙發而已。何果兒看不出苗塵是如何經營公司的,他手下只有一個略通商業的副總,除此之外,平日里進進出出的盡是他玫大的同學文友和社會上的閑散哥們兒。但苗塵的老總派頭卻擺得挺唬人,拎在手上的公文包是意大利名牌,包里的名片上整整三行用燙金的中英文兩種文字印著職務頭銜。他動輒就招呼大家吃喝,飯局上的言談舉止滿滿都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架勢。

苗塵正趴在桌上寫著什么,看見康楠何果兒來,興奮得把椅子轉了個360°。喲嗬!大歌星大詩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我這正要去找你們呢。現在,倒是他叫何果兒詩人了。自從他畢業工作,尤其是從玫州市城關區群藝館停薪留職下海經商以來這大半年,他與何果兒康楠的關系更見親密平和,他時常找他們玩,說話也不再酸溜溜的。何果兒越來越覺得苗塵是一個有趣的容易相處的人。宿舍里姑娘們對果兒說,苗塵對康楠友好是因為他看出康楠和你沒戲,同病相憐嘛,就像趙梓楣對方鴻漸。

苗塵說有大事要和他們商量。聽起來果真是大事,讓人頃刻間熱血澎湃起來。

苗塵說他正在策劃一個大型演唱會,暫定名“群星璀璨”。這個演唱會的性質、規模、層次,決定了它必將載入史冊,成為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盛事,標志著玫州先鋒流行文化的新紀元。何果兒激動之余有點擔心,那些全國著名的歌唱家,那些電視上的紅歌星,真的能請到咱玫州來嗎?苗塵舉手在空中一揮,做出千軍萬馬橫掃之勢,怎么不能!你也忒小看我苗塵和大李哥了,憑我倆在文化界和樂壇上混出的這點臉,保準把最牛最紅的那些星都給鑲到咱黃河的夜空上!何果兒聽著這話,又不禁四下打量起苗塵的辦公室來。苗塵“啪”地拍一下腿站起來,丫頭,我明白了,你這是不放心我公司的經濟實力啊!看樣子養尊處優的果兒已經走過了純然的浪漫主義,開始步入柴米油鹽的現實主義了,好!你這樣想就對了,現如今辦什么事不需要錢?這樣的錢,我苗塵當然是沒有的。何果兒說,我就說嘛,沒錢怎么弄?苗塵哈哈大笑,這你就不懂了,康楠也未必懂。活動是以我公司的名義辦,但錢得靠拉廣告,你們就等著瞧吧,到時候全國各地商家品牌的銀子就嘩嘩地往咱們這里淌。

何果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就好像剛進大學那會兒聽苗塵談走黃河的奇遇一樣。苗塵這人還真神,新花樣層出不窮,讓人不由得生出一些久違的崇拜。但康楠卻只是淡淡地笑著聽他倆說,眉目間并無驚喜。苗塵說,康楠你小子別玩深沉玩得連藝術家的嗅覺都沒了!知道嗎?這次除了唱歌的,還有寫歌的出歌的評歌的,唱片公司,演藝公司,總之,各路神仙齊降咱大玫州,這對你意味著什么,機會!我有一種偉大的預感,你肯定會被哪個星探發現,一下就給弄到北京廣州發展去了。康楠看著眉飛色舞的苗塵,依舊微笑,謝謝你為我創造機會。苗塵搖頭,機會永遠都不是別人為你創造的。你有這樣的天籟之音,有這樣一張齊秦臉,天生麗質,怎會一輩子在酒吧舞廳里唱歌?你不出名,天理難容!

晚飯后告別時,苗塵重重拍著康楠的肩,哥們兒,茍富貴,勿相忘!康楠說,你酒喝多了吧,這話應該是我對你說才是,苗總。苗塵苦笑搖頭,此言差矣!我苗塵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能怎么富貴?再怎么富貴,不就是腰里多幾文臭錢嗎?你們為什么不問問我,這是我想過的生活嗎?這是我想要的人生嗎?我的文學夢呢?我的愛情呢?他突然的爆發使何果兒和康楠不知說什么,少頃,他平復了情緒又說,可你不一樣,康楠,你一直在堅持著,只有堅持才有機會。相信我,你出唱片開演唱會都是指日可待的事。

何果兒問康楠,你怎么看這件事?苗塵說得我好興奮啊,你卻淡淡的。要是真有什么音樂人和唱片公司發現你,該多好!康楠沉吟不語,一直走到公交車站才開口,要是苗塵的演唱會計劃能實現,哪怕沒我什么事也是好事,咱們玫州確實沉悶了些,這樣可開開眼界。可是,你想想,這事肯定要比想象的難很多。苗塵這人,心好腦子活,也有點交際手段,但他骨子里卻還是書生意氣,浮夸一些,經商就是經商,容不得太天真的。何果兒心里隱隱地認同康楠,但不知怎的卻又為此感到惱怒,她悻悻道,你不相信苗塵能辦成?我覺著你現在比較悲觀主義。他要是沒有經商的能力,怎敢破釜沉舟辭職下海?康楠看一下手表說,今天在苗塵那兒待的時間太長,果兒你自己回學校吧,我得去上班。何果兒沖口而出,我也跟你去夜總會,我想聽你唱歌。康楠的眼睛注視著何果兒,是那種從來沒有改變過的柔軟、熱忱和憂郁,但口氣卻是毋庸置疑的堅定:你回學校。你不要去那種地方。

何果兒呆呆地目送康楠離去。公交車上擁擠不堪,康楠一上車便前胸后背貼上了人。但在何果兒的眼睛中,他的身影卻是立在寂寥之地的孤獨。他說你不要去那種地方,但自己卻準點按時地奔那個地方去了。自從考音樂學院再次失敗,自從去夜總會駐唱之后,他顯然更認命了。他不再那么執拗。有時候,他的嗓子沙啞著,他說可能是昨晚唱多了,點歌的人多。何果兒從來沒去過他的夜總會,不知道“那種地方”是怎樣的地方。康楠,在她看不見的時間里,唱著什么樣的歌?眼眸迷離怎樣的夜色?

何果兒心里一陣酸澀。突然想起李菲菲,想起死刑犯張建軍對李菲菲說過同樣的話:你不要在這種地方。

如果人生可以假設,那么對于李菲菲,參與一次搖擺舞事件,和永遠承受著一次突如其來的被保護,哪個才是致命的?

彭歆請果兒吃飯,不是飯館,而在他的家里。他說,你應該過來認一下門不是?果兒知道他說得對,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猶豫,一會兒想喊章蕙一起去,一會兒又覺得不妥。一下午的時間走得分分秒秒地慢,卻又倏忽間到了校園廣播驟然響起。天,已經六點半了!果兒一下蹦起來,沖出宿舍,幾乎是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穿過了小半個校園,又爬了六層樓梯,敲開了玫大12號教工樓一單元602室。

彭歆開門第一句話便埋怨起來,怎么遲到這么久,你不是說下午沒事嗎?哎呀呀果兒,瞧你一臉的汗,看把你跑得急的!我原指望你來幫我一起做飯呢,誰知飯做熟又放涼了都不見你人影兒,到哪兒瘋去了,趕緊先洗洗去!果兒怔怔的,準備好的說辭一句都沒說出來。彭歆的嗔怪,滿滿都是熟稔和寵溺。那聲氣,媽媽似的。好像她天天這樣貪玩晚歸耽誤了他,好像她每回都是臟臉臟手被他呵斥:先洗洗去再吃!

可他,究竟是她的什么人?

餐桌上擺滿了盤碟,非常豐盛的樣子。果兒說,彭老師,就咱們兩個人吃,這么多菜,肯定要剩下了。彭歆說,第一次請你吃飯,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就各樣做了一點。不過,有一樣,保證你愛吃,保證你還沒吃就流口水!果兒笑著細細打量桌上的飯菜,有這么夸張嗎,哪一個?彭歆說,在鍋里呢,壓軸飯,江城的酸辣面片!果兒一聽果真興奮地跳起來,天哪,你做酸辣面了?彭歆得意地點頭,我就知道什么好菜也敵不過酸辣面,你成天吃食堂,饞的肯定是家鄉的味道。雖然我做出來的肯定趕不上你媽媽的手藝,但解一下鄉愁也是可以的。果兒喊,我太想吃了呀,端出來!彭歆說,還不到時候,你先吃兩大碗面,哪還有肚子品嘗其他菜,看,我給你煎了牛排呢,還有蔬菜沙拉,這是爆炒辣子雞,這是清炒蘆筍,這是番茄青豆。果兒贊嘆,這中西合璧的大陣勢,還不趕緊大快朵頤!

從彭歆的陽臺上望出去,對面的樓群變幻著璀璨溫馨的萬家燈火。相比學生區,教工樓的夜顯得極為寧靜、悠遠,卻又讓人感到踏實、切近,好像生活不再是未知的迷亂遠方,不再有糾結的紛擾,難解的謎團,而是此時此刻,坐在一屋音樂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說,卻好像什么都在把握中。一種無比美好的存在感。

音樂是鋼琴曲《水邊的阿狄麗娜》。何果兒聽得出來,音響的質地是這樣的干凈、純粹。樂聲不是從耳朵而是直接從胸口傾瀉進去,蕩滌了全身心。音樂占領了整個空間,讓人動彈不得。彭歆端著一杯咖啡,靜靜坐到了沙發的那頭。果兒看得見他眼里的沉醉。這么多年了,他還是愛音樂的。

可是,她和他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隔著仿若前世的往事,又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說?哪怕僅僅是出于禮貌,果兒也知道憋了太久的問題該出口了:彭老師,聽說你已經結婚了,應該有孩子了吧?那一家人怎么不在一起呢?這么大的房子,多好。彭歆環顧四下,說,是不錯,學校照顧我們從外面回來的,給了兩室一廳。

音樂走到了下一曲,驟然變得激越起來,像鼓點,像暴雨噼里啪啦擊在玻璃窗上,靜寂中有一種小小的驚心動魄。何果兒想該告辭了,原不該提問的,難道她忘了這個話題對他們來說是個禁區?如果他的心里還有傷,那是她的家人造成的。如果他早已放下,那請她吃飯不過是出于對熟人的一種禮節罷了,他又何必和一個學生敞開心懷談自己的生活?

但彭歆的樣子看上去并不是這樣的。他把眼光從她身上移向別處,欲言又止。但那不是拒絕,不是責怪,更不是釋懷,從他第一次把她從教室里喊出來,不,從他多年前去江城禮堂找她,他看她的眼神就是寵溺,就是疼惜,無窮意味的愛憐。他從不曾遠了她。她一直在他的故事中。而她,當他的目光籠罩著她,她便覺得陽光鋪下來,月光灑下來,溫暖包裹了她,柔情融化了她。她沉溺在這樣的目光中,身不由己地被幸福牽引卻又忍不住想哭,感到虧欠。

何果兒站起來,彭老師,我回宿舍了,謝謝你做這么多好吃的給我。彭歆的眼睛打量著手中的空咖啡杯,他說,果兒,我還是不太習慣你叫我彭老師。

我沒有孩子。我在美國結的婚,然后回國前又在美國離的婚。我現在是單身。果兒,你覺得我的房子太空了嗎?彭歆說。

夜深了,宿舍樓上的盥洗室已過了喧嘩擁擠的高峰時段,何果兒呆呆地站在大鏡子前。白熾的燈光映出一張紅彤彤的臉。一張被童年紅紗巾映紅的臉。她記得那最初的紅、最初的亮。今夜的熾熱分明來自它,卻又似帶著新鮮的痛。

又一個被千山萬水的“當你老了”侵略的夜。

整整一個月,何果兒再沒有見彭歆,除了一周兩次的西方美學課。她比聽任何一門課都認真地聆聽彭歆所講的內容,她和同學們一樣一遍遍嘆服彭歆的學識和才情。她的課堂筆記已記了厚厚的大半本。她總是奮筆疾書,恨不得把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變成白紙黑字。但有時,她低著頭提著筆,卻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根本弄不懂他講到了哪里。她很少抬頭看他在講臺上的神情,有時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的方向掃巡,她便更低地低下頭來。有時,同學們突然爆發出掌聲,或者笑聲,她不禁受驚般地茫然四顧,不明所以。

這樣的“有時”漸漸多起來。何果兒常常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跌進了怎樣的遭遇中。她看見他抱著她,就像舉著一個小布娃娃穿過紅星學校黑暗無聲的夜。她的發辮纏繞著他的臉。他的臉上他的身上,彌散著一種隱隱的說不清的氣味。那氣味是那樣地貼近著她。她記得從他的肩頭望過去,遠遠的天上一顆兩顆的星子閃爍著微弱的熒光。

亮閃閃的陽光照進教室。她不明白為什么,此時此刻,卻是她和這么多的人坐在一起,看著他高高地遠遠地站在講臺上。

一個月,何果兒給姐姐寫了七封信。每封信都想告訴姐姐,彭歆在玫大,在給她當老師,但每封信最終又繞過了這件事。姐姐回信說,果兒是不是想家了,或者有什么事了?我和你姐夫都覺得你最近寫信頻繁了一些,但又閃爍其詞。小妹,不管你遇到了什么樣的問題,都記得第一個告訴姐姐,姐姐永遠是你最知心的人。

星期天去大李處聽歌,黃昏時康楠照例把何果兒送回到玫大西門口。何果兒說,還不到你上班的時間呢,去我們宿舍坐坐吧,姑娘們好一陣子沒見到你了。康楠說下回吧,倆人便在林蔭道上踱著步又聊起來。何果兒說大李哥也積極參與苗塵的演唱會呢,這下你總該相信能辦成了吧!我可是迫不及待了,再過三周,音樂盛筵!康楠卻還是淡淡地說,那也未必。大李和苗塵不一樣,苗塵是十二分的雄心,一旦接收那些棘手的事就失了耐心,大李是全力以赴地去做,但內心留著余地、退路。你不知道,他失敗過太多次,所以不會從一開始就輕易看好某件事。尤其是,當那件事看起來分外光彩奪目。何果兒悻悻道,我不知道,我當然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說我是淺薄的樂觀主義嗎?可大李哥既然全力以赴,為什么又時時想著退路?妥協、放棄,這不是和搖滾精神背道而馳嗎?苗塵還說他理想主義呢,我看倒是十足的悲觀主義者!康楠好脾氣地笑著,瞧,到底是大學生,一激動就滿嘴主義、精神。何果兒看著康楠的神情,聲音不覺低下來,其實,我盼著開演唱會,還不是因為苗塵說的那些話?也許,你的命運真就因為這一次契機發生了變化,也許,你就成功了。

康楠望著校門外出出進進的人流,沉默不語。突然他轉過臉來,像下了很大的決心,直直地盯著何果兒。四目相對,他的眼里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尖銳。是的,他從來都是溫潤的、憂郁的。她習慣了他只藏在音樂和歌詞后面傾訴。此刻,他鋒利到她不敢面對,他苦痛到終于爆發:果兒,你就這么需要我的改變?成功,怎樣才算成功?我的成功對你很重要?

果兒,你回答我!你大三了,過不了多久就要畢業,會面對新的生活,而我,該何去何從?你到底如何看待我對你的感情?你打算今后如何對待?果兒,請你回答,好嗎?

何果兒知道自己早晚都要面對這一刻。她無數次地想象過這一刻自己的表現。但她從來沒有答案。關于康楠,她始終是迷惑的。始終是沉湎于迷惑的。現在,這短兵相接的一刻終于到來,在他眼眸如火的逼視下,她依然不知道怎樣才是正確的表達。她開口,同時感到胸口的劇痛。康楠,我一直視你為最好的朋友,我……

最好的朋友?和章蕙一個性質一個級別的?康楠打斷了何果兒,嘴角嘲諷地揚起。他的聲音咄咄逼人,而他的眼睛倏忽間蒙上了水滴一樣清亮的哀傷。

康楠!何果兒叫。同時,身后響起一聲洪亮的呼喊:果兒!

是彭歆。彭歆肩上挎著一個落得低低的單肩包,右手的網兜里是一些鮮艷的蘋果橙子。他朝何果兒笑,以極歡喜的語調說,果兒,真巧啊,我想著你在宿舍,還正要去那邊找你,給你送些水果和書呢!

哦,彭……彭老師,我,我和朋友有點事,出來了。何果兒覺得一陣尷尬,臉頰不由得燙熱起來。彭歆這才注意到她身邊的康楠,他禮貌地微笑、點頭:你好!他的目光深深地打量了一遍康楠,然后說,果兒,你們有事,那我先走了。

康楠的眼一直沒有離開過何果兒,這時他擺擺手大聲說,不!沒事了,再見!

何果兒看著康楠從她和彭歆身邊疾步走開,看著他一路小跑走過林蔭道,走到馬路上,走到公交車站,她看見他跳到了迎面而來的一輛131路車上。明明,他從這里去上班要坐116路的,他為什么上了131?

公交車疾駛而去,頃刻間消失在相似的速度和顏色中。何果兒還是癡癡盯著那個方向,她的眼里只有康楠的眼,像電影特寫鏡頭般定格下來的無限放大的受傷。她的心里只追問著一句話:為什么坐131,為什么坐131?好像這才是橫亙在她和康楠之間最重要的問題。

她沒有看到彭歆一直看著她。彭歆沉默地站在她身邊,臉色慢慢陰下去、灰下去。好久,他把網兜遞過來:果兒,這個給你,拿上回宿舍吧。你的朋友,他已經走了。

何果兒受驚似的轉回頭。她找到了彭歆的眼睛。她看到了彭歆眼睛里的自己。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她突然看清了自己。她突然間聽清了內心的聲音。多少天來,這個聲音時時刻刻纏繞著她,她假裝聽不到、聽不清、聽不懂,但此刻,她與它狹路相逢,無路可退。她如夢初醒般迎著他的目光,再也動彈不得,口里只喃喃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為什么說對不起?彭歆的聲音依然是溫和的、溫柔的,盡管他的臉上有不解、有失落、有不自覺的慍怒:男朋友走了有點魂不守舍是正常的,說什么對不起?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何果兒沖口而出,聲音大得讓路過的兩個女孩回頭打量她和彭歆。彭歆的眉頭皺了一下,但何果兒不管不顧: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為這個說對不起的!彭歆說,那為什么?不管為什么,你都別生氣,好好說,好嗎?他的語氣,簡直是哄著她了。他靠前一步,伸出手把她額頭前的一綹亂發攏到了耳后。當他的指尖觸到她的額前發際,一種莫名的熱流頃刻間眩暈了她。這陌生的新鮮的巨大的悸動,她雖初識它,卻知道它就是傳說中的愛情。它以千金之重俘獲了她,它的力量超過了她所擁有的一切總和。

眼淚流下來。鋪天蓋地的幸福。無邊無際的委屈。說不清是幸福,還是委屈。好像剛剛品嘗到一點點幸福的滋味,接下來卻是更大更重的委屈:對不起!對不起!

彭歆懵了,慌了,心疼了,他一迭連聲地喊,果兒,別哭!果兒,別哭!但更洶涌的淚水噴薄而出,包裹了何果兒。這是蘊含了整整十余年的負罪之淚。這是關于整整一抽屜故事的隱秘之淚。這是峰回路轉終于識得愛情的醒悟之淚。這是明白所愛非人不知前途的恐懼之淚。這是從未開始便要作別的絕望之淚。何果兒知道自己站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大放悲聲是多么不合適,她看見彭歆一會兒想搖她的胳臂勸阻她,一會兒又急忙掏出手絹想為她拭淚,但他每靠近一步就惶然四顧,他伸出去的手一次次頹然收回。何果兒感到羞恥,令彭歆難堪使她感到更大的愧疚。但她怎么也止不住哭聲,止不住眼淚。這些哭聲和眼淚就像在黑暗中等待了千年,今天終于得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決堤而出,它們非要一瀉千里才肯罷休,它們要水落石出才會功成身退。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么?

終于,在何果兒哭聲平穩,所有的淚都流完之后,彭歆才問出了這句話:為什么?為什么一直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誰?

因為,姐姐是愛你的,她從來沒有變過心。因為你也不是騙子,像她以為的那樣。可你們寫給對方的信,誰都沒有收到、看到。我看到了,但我沒有說出來。我姐都快死了,我都沒說出來。你寫的那封血書,我明明知道可以救她的命,我還是沒有說出來。

后來,你知道,姐姐結婚了。可是,你不知道,她是為你死過一回的。

還有,你讓我轉交給她的那個筆記本,“當你老了”,我也沒有給她。現在還鎖在我的抽屜里。

何果兒咬著牙說完了最后一個字。她不忍看彭歆的臉、彭歆的眼,但她強迫自己從頭到尾講出了他不知道的一切、故事的全部。

原來,他的故事,姐姐的故事,是一個幾乎不費太多口舌就能道盡其中機關的簡單故事,與何果兒從中外文學經典中學過的愛情悲劇相比,它幾乎不具備什么典型意義。那樣的嘔心瀝血,那樣的刻骨相思,不過于無聲處自生自滅了。一段生死血盟的愛情,甚至沒有遭遇旗鼓相當的敵手,它夭折在一個平常的鄉鎮郵遞員手里。一個恪守規矩家法的模范母親手里。一個偷窺成人世界的小妹妹手里。

何果兒以為只要開口講出這一切,郁結在她胸口的塊壘就會隨著消釋。十多年來,她一直等著這一天。逃脫原罪的這一天。可當她說完最后一個字,她想象中的身心救贖并沒有降臨。她只是比以往更空、更痛。是的,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她講清了彭歆的故事、姐姐的故事,但她講得清自己的故事嗎?為什么,彭歆的故事、姐姐的故事,最終卻成了她一個人的秘密,成了她成長路上始終不能脫卸的負重?也許從很久以前,也許就是在前一刻,她才明了自己對眼前這個人的所有執念不僅僅是因為童年愧疚。當她終于對著他哭出來,她知道他就是她等待停靠的彼岸。可為什么,他是別人故事里那個舊的人?為什么,她愿意奔赴的將來卻明明是千帆已盡的過往?

何果兒轉身離去。彭歆不再看她,彭歆的雙眼在她的講述中一點點嵌滿了血絲。彭歆嘶啞嗓子,低低地叫,對不起,衛紅!對不起,衛紅!

又一個月后,彭歆在何果兒的宿舍樓下等到了她。他們沉默地往前走,走過了大半個校園,然后又原路走回來。他們相視無言,腳下的每一步都在確證著這一個月的心路。殊途同歸的心路。他們覺得自己走回來了。經過整整一個月、三十個日日夜夜的掙扎、逃離,備嘗折磨,他們從十多年前紅星鎮那個小小的校園走回來了,走到了屬于玫大的廣闊風景中。他們終于撥開迷霧,從前塵往事走回到今天。

在法國梧桐簌簌作響的風聲中,彭歆伸出雙手,握住了何果兒。何果兒小小的手,就那樣被他緊攥到了溫熱的掌心。這是生命中注定的一刻,第一次,徹底地,把自己的手交給一個人。任由他牽著,走向突然間變了顏色的每一條路、每一棵樹、每一片人。

不管走向哪里、哪個方向、哪個角落,眼前都是花開鳥鳴的樂園。原來,愛情其實這么簡單,這么沒心沒肺,曾經纏繞不清的萬千思緒不復再有,曾經日夜難寐的各種顧慮不攻自破。剩下的只是滿足,只是沉醉,只是何果兒愿意自己的手就這樣一直被他的手緊握著,走下去,走下去。

你說說,你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小丫頭!彭歆一邊“哐哐”地切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倚在廚房門框上的果兒聊天。果兒歪著頭調皮地喊,就現在呀!因為你炒的酸辣土豆絲比食堂的好吃多了。彭歆笑罵,就知道吃,小饞貓!那我天天做菜給你吃。說起來,我這點廚藝還是在伯克利硬給練出來的。像你這樣又饞又懶的人要是也在加州大學讀五年書,準保活活餓死。咱中國人這胃啊,一出去就遭罪哦!果兒作勢要捂耳朵,求你,別再講美國往事別再搞愛國主義教育!這幾天,我聽你加州大學的光輝燦爛,聽你血淚交織的海外奮斗史,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彭歆笑得握不住刀,果兒呀,真是拿你沒辦法,一個大學生,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有一點世界視野不好嗎?還怪我啰唆!

彭歆說還要做一煲他拿手的魚頭湯。水龍頭嘩嘩地流著,他彎著腰細細地淘洗著,無比祥和安寧的空氣流淌在小小的空間里。果兒情不自禁地走過去用雙手環抱住了他的腰。彭歆喊,別搗亂!果兒還是不松手。彭歆回身親一下果兒的臉頰,乖,去書房看一會兒書。果兒說,那你說,你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

我嘛,唉!彭歆長長地嘆口氣。我可能是在玫大一遇到你就喜歡上你了,但心里習慣了把你看成當年的小妹妹。后來除了上課有一陣子沒見到你,心里挺惦記你的。但不知怎的,你不來找我,我也就不去找你,如果那天不在校門口遇到你,我可能還要在黑暗中摸索很久呢。

遇到我?你那天明明說是正要去看我呢,原來騙人!果兒“啪啪”地打彭歆的后背。彭歆喊,冤!買了水果真是要去看你的。有好久沒見了,覺得怎么也該去關心一下你這個江城小老鄉了。真的,那時候,沒多想什么。誰知,從菜市場出來迎面就撞上你,你們。

果兒,你可知道那一幕何等刺激人!那個小伙子,遠遠看過去就是卓爾不群的氣質,你們站一起那么般配。而你看人家走了,整個人都好像要跟著飛過去,追上去。你完全忽視了身邊的我,你如在無人之境!

多大的人了,跟我們小孩子說話還要醋醋的,好意思!果兒胡攪蠻纏,故意氣彭歆。彭歆又是一聲長嘆,是啊,那一陣我猛地感覺自己老了。原來果兒已經長大了,原來她都開始戀愛了。在承認你戀愛的同時,我的心臟莫名其妙地震蕩起來、疼痛起來。那個勾走你魂的小伙子,一下子擊倒了我。我突然明白過來,我對你的感情。我突然就知道了自己之前為什么不去找你,是在逃避,在抗拒。

那之后你不來找我,也是在逃避,在抗拒嗎?

是啊,尤其當我知道自己多少年是在冤枉你姐姐之后。我一遍遍警告自己:彭歆,你必須遠遠離開這個小姑娘,你必須死了這份心!這是一份不應該的感情、錯誤的感情。你和她之間,隔著師生身份的障礙、年齡的懸殊、糟糕的婚史,更要命的是,還隔著她的姐姐。我天天給自己說,你克服不了這一切,你真的無法跨越。

果兒慢慢從彭歆身上收回手,坐到椅子上。彭歆的聲音是盡力克制著的,但她依然能聽得出痛苦的戰栗。是的,她知道她哭訴完那一切之后彭歆經歷的所有。因為,她和他一樣經歷了。淚意漫上來,她捂住眼睛。就是從后面也能看得出來,彭歆比初見時瘦削了不少。一個月的時間,彭歆整個人好像瘦了一圈。

我知道,你到現在還愛著我姐姐。果兒說。

彭歆走過來,蹲到果兒面前,深深地看進果兒的眼睛:孩子,你不了解我們當年,不知道因為她,我一度不相信任何感情。你想象不出我這么多年都經歷過什么。我對她,自然早就談不上愛不愛了,但我不能違心地告訴你,我不在乎她。事實上,之前我確實以為自己已忘了她,但最近,有了你,我越來越多地想起她。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你為什么要違心?誰讓你違心了!果兒哭起來,她把臉藏進彭歆的懷里,淚水撲簌簌打濕了他的前襟。我寧愿你一直愛著姐姐。你要在心里,一直愛著姐姐。

我可憐的果兒!彭歆的聲音里、眼睛里,滿滿的都是懂得。

小六兒戀愛了!而且,而且,而且戀愛對象是大家的彭老師!

宿舍里炸開了鍋,掀翻了天。

事情敗露得猝不及防。晚自習后,何果兒躺在床上讀一本頭天剛從彭歆那兒拿的《情感與形式》,張琳偏要她幫著繞毛線。這一陣,女生樓上刮起了一股織毛線風。穿著自己心靈手巧織的圖案毛衣四處招搖,眼拙手笨的兩星期還編不出一雙手套來。何果兒認真留心過別人的飛針走線,她也暗暗立了一個宏偉的計劃:給媽媽和姐姐各織一條圍巾,給爸和彭歆各織一件毛背心,給歡歡和茜茜各織一雙手套,至于樂樂嘛,她還沒想好。樂樂現在已經是和她個頭一般高的初中生了,給他織什么合適呢?

但何果兒的計劃根本沒來得及付諸實踐就慘遭夭折了。彭歆一見面不是說你要讀這本書,就是問那篇文章你寫完了嗎。他自己除了聽聽音樂、散散步,成天也基本上都是在讀書作文。就是在有了果兒之后,這種狀態也絲毫沒有改變。果兒和他,并沒有她所熟悉的身邊同學們之間的那種戀愛模式,看電影、逛街、吵架、和好,哭哭笑笑、卿卿我我。他們在一起談得最多的還是書。哲學,文學,藝術,彭歆侃侃而談,果兒洗耳恭聽,偶爾插一句,總會贏得無比寵愛的贊許:我的果兒就是有靈性,一點就通!這么有才華,若再能博覽群書,勤于思考,保準是了不起的人!

彭歆不喜歡果兒在瑣碎事務上耽誤時間。兩個人一起做飯吃,他又炒菜又刷鍋。果兒說,鍋總該我刷吧。彭歆就笑,就這點小權利你不必據理力爭吧?要真喜歡做家務活,那我以后可就有福了。但你現在還是學生,學生就要多充實自己。乖,我刷鍋,你去翻新到的雜志吧,這期可有不少好文章呢。

果兒越來越發現彭歆對她柔情和寵溺的另一面是嚴格要求。他說你可不能以為考上大學就真的是天之驕子,就OK了,滿足于六十分萬歲。你不知道自己的潛力,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唯有靜心讀書,不斷提高,才能跟得上未來時代的步伐,路還長呢。果兒喜歡他講的這些話,但她經常捂著耳朵喊,煩死了,煩死了!

鑒于彭歆施加的繁重的學習壓力,果兒只好放棄了毛線活計劃。但姑娘們正在興頭上,宿舍里到處纏繞著五色毛線,一派居家生活的溫馨。果兒和藍思敏自己不織,便常常被另外四個人強迫繞線團。藍思敏罵,瞧你們的德行,一個個小媳婦樣!玩物喪志,真是給咱重點大學丟臉!李蘇說,咱重點大學的臉靠你們重點同學撐著呢,不會丟的。瞧,咱小六這不是又開始攻讀國際前沿學術了!張琳嬉皮笑臉擠到果兒床上,起來,書海無涯一時半會兒也撲騰不到岸上,先解姐姐燃眉之急,我那毛衣只差一個袖子了,需要趕緊纏線。果兒氣哼哼坐起來,把手里的書拍到桌子上,你們這叫剝削懂不懂,無償剝削別人的勞動!

一張照片,一張彩照,一張彭歆站在“自由女神”前的彩照,從書里拍出來,掉到了地上。

何果兒根本不知道書里夾著照片。其實,一張照片能說明什么?借一本老師的書能說明什么?可她不會撒謊,當大家拿著照片把問號一串串擲向她時,她就慌了。她的慌亂和羞赧說明了一切。姑娘們還沒使出平時嚴刑逼供的那一套,她就全招了。

其他的罪狀先按下不表,且說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一條!藍思敏的炸嗓門里全是興奮,張琳拋下了手中的毛線,五雙眼睛齊刷刷地逼視過來:為什么要瞞著我們五個人?我們早就約法三章,誰談男朋友,必須先帶到宿舍,驗收過關才行,你為什么犯規?說!該如何處置,說!

不過一點點人民內部矛盾嘛,干嗎這樣窮兇極惡!何果兒知道逃不過了,只好撒嬌求饒以求蒙混過關。不是不讓你們驗收,是時機不成熟,各位女俠多多包涵!這話引出了一片更憤怒的聲討:怎么才叫時機成熟?你要成熟到結婚典禮上才告訴我們是不是?六兒,你人小鬼大,置我們堂堂331宿舍于何地!何果兒抵擋不住,干脆供出了背后主謀:我早就說了要告訴你們,是他不讓嘛!他說好歹要等到這學期課程結束,不然,不然——他上課面對你們會難堪,不自然。

姑娘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說什么。是啊,彭歆可是高高的講臺上須仰視才見的老師,是她們崇拜的偶像。她們自己也想象不出如何像對待別的小男生一樣去“驗收”他,那些花樣百出的捉弄,怎么敢使到彭老師頭上?她們甚至無法適應他是何果兒的男朋友這一既定事實。就像習慣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作品,一部風格迥異的現代派小說乍一看使她們產生閱讀障礙,基本無力參與情節的走向和人物的命運。

眼看著一場聲勢浩大的審訊會就要偃旗息鼓,藍思敏短發一甩,力挽狂瀾,好吧,六兒,接下來只要你乖乖交代戀愛經過,我們可既往不咎,從輕發落你欺上瞞下之罪,注意,重要的時間、地點、談話、動作,一概不能含糊其詞,都要細細道來!

夜深了,早過了熄燈時候,大家躺在黑暗里,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感慨著。丁一梅說,想想咱們星期天就要去吃彭老師的大西餐了,心里真的是很激動啊,想象不出他系著圍裙做飯的樣子。李蘇說,咱們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覺得彭老師說得對,這正式的見面還是放在下學期比較妥當,一時間這關系順不過來,老師會不會臉上掛不住?張琳罵,想當叛徒是不是,我們該吃吃該喝喝,該審還得審,心軟什么?丑媳婦也得見公婆,他早晚要過我們這一關!哄笑四起。藍思敏一清嗓子說,就這么定了,明早一起床六兒保準迫不及待地去通風報信,商量應對我們的辦法,這還有好幾天呢,等到星期天彭老師定好了菜單大顯身手時,他的身份轉變也就完成了,沒什么掛不住的問題。

袁圓問,果兒,康楠知道了嗎?康楠知道你和彭老師好了嗎?

七嘴八舌突然遁隱,漆黑的靜寂。何果兒把臉埋進被窩,把突然刺痛的胸口某一處側壓在身下。她知道她們在想什么。連她們都放不下康楠。連她們都明白這事情對康楠意味著什么。除了唱歌,康楠幾乎沒說過什么話,可所有的人都懂他,都沒辦法忽視他。他說或不說,來或不來,都能讓人感受到他的存在。他一直都在。

康楠自然已經知道了。那天何果兒對彭歆說了和康楠的來往,說了自己與他的莫名牽扯。彭歆聽后無言長嘆,抽完一支煙才開口說,果兒,我理解你對康楠的心情,我不會誤解。那是一個感情純凈又深沉的人,值得珍惜。你趁早告訴他我們的事吧,這樣你內心的不安會少一點。果兒點頭,是的,不告訴他,我心里這道坎過不去。彭歆說,如果他愿意,請他來我家里,我和你那些同學舍友一樣,愿意做他的朋友。

感覺就像是訣別。康楠說,果兒,你遇到了自己的愛情,我為你高興。我祝福你,永遠祝福。康楠說,不,你的彭老師,我就不去拜訪了,謝謝你們。康楠說,以后我就不常來玫大打擾你了,可我們還會常常相聚的,大李、苗塵,我們還有這么多好朋友呢。康楠說話時,臉上一直笑著、笑著。平時,他不這樣的。何果兒看著康楠笑,忍不住想哭。她使出全力控制著自己的痛楚,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就那樣,終于,她看著康楠騎上了自行車,慢慢地,徹底駛出了淚水模糊的視線。

康楠知道了,章蕙知道了,宿舍姑娘們知道了,彭歆在學校里不再是秘密。可是,怎么對家里講?爸爸媽媽會如何看待這事?每次想到這個,何果兒止不住全身戰栗。她怕極了。她閉上眼就能想象得出來自己的事會在家里引起怎樣的震動。爸爸肯定罵她早戀,肯定罵她分散了學習精力,肯定命令她當機立斷,天!他會念多少遍“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才肯罷休!而媽媽接受不了的肯定是彭歆是她的老師,大她十四歲。媽媽會不會像當年整治姐姐一樣整治果兒?那簡直是一定的,媽媽講規矩。

姐姐!想到姐姐,何果兒感覺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其實,問題就在這里!所有的無可救藥都在這里。其實,爸爸的教訓,媽媽的整治,說穿了又有什么可怕——若彭歆不是彭歆。

何果兒不敢告訴彭歆自己夜夜噩夢。夢里,爸爸媽媽不打她不罵她,他們只是用從來沒有過的陌生眼神冷冷地打量她。而姐姐狂笑著,姐姐笑得喘不過氣,說不成話,姐姐披頭散發,手指著果兒反反復復只喊幾個字:彭歆,果兒,你們好啊!你們好啊,果兒,彭歆!

每次從相同的夢里掙扎醒過來,姐姐的笑聲猶在枕邊,彌散不去。那笑聲就像冰凌子突然硌在胸口,像碎玻璃深深扎進皮肉。

二哥突然來玫州了!何果兒下課回來看見宿舍樓下正急急張望的二哥,她喜不自勝地撲過去,哭了。除了過年,整個暑假都沒見著二哥。自從年初,他從部隊轉業去深圳和二嫂一起開公司后,似乎比在部隊時更忙了。他常常匯錢給果兒,但寫的信卻越來越少,有時只在匯款單的“匯款人附言”里寫:歡歡惦記小姑,我們也是。好好學習,注意身體!姐姐在信里說,果兒不要埋怨二哥,二哥二嫂不比以前在軍區大院,凡事有保障,現在出了體制,一切都得自己操心。在深圳那種地方打拼,可不是鬧著玩的,還好咱二嫂從部隊文工團早離開幾年,已經打了點基礎,不然二哥會更辛苦,所以家里父母這邊的事我向來報喜不報憂,免得分他們的心。

二哥藏藍色的風衣下穿著毛呢大西裝,高大,精神,也許是少了在部隊的晨昏操練,他的膚色更白皙了。二嫂說過初到南方水土不服,但習慣了也就好了,挺養人的。果兒覺得二哥的舉止言談多了一種更灑脫自如的味道,但她還是更喜歡穿軍裝的二哥,心里隱隱感覺到一絲遺憾。

二哥請全宿舍的姑娘和章蕙到“玫州飯店”二餐廳吃飯。二哥說,你們自己點,喜歡什么就點什么。可姑娘們拿起沉甸甸的菜單一看,都傻眼了,訕訕地放回到桌上。怎么可能!怎么會有這么貴的菜?一個菜可以這么貴嗎?這菜單上有些菜,夠在玫大的食堂吃一學期了。二哥看出了姑娘們的窘,便呵呵笑著說,那我就替你們點了,不合口味可別怪我哦!等到色香誘人的菜一樣一樣地上了桌,大家才恢復了以往的七嘴八舌。她們一驚一乍,這個打聽部隊上一日三餐都吃什么,那個對南方商界感興趣,想知道公關小姐是不是真的像電視劇里那么漂亮能干。二哥一一作答,談笑風生。其間果兒用二哥的“大哥大”和深圳的二嫂、歡歡通了話,也和江城的媽媽聊了幾句。果兒是知道二哥二嫂用“大哥大”的,姐姐的信里提起過,苗塵也再三說,等“群星璀璨演唱會”籌備停當,他就要給自己置辦一部“大哥大”。但姑娘們看著這黑通通沉甸甸的家伙神奇得不行。二哥說,你們家里裝了電話的,用我的大哥大打過去,給爸媽說幾句話報個平安吧,不要客氣。于是先張琳,后李蘇,都和父母通上了話,一派歡天喜地的熱鬧。丁一梅高興得搖何果兒的肩,小六兒,全宿舍人沾你的光啊!我們跟著你吃了彭老師的外國飯,今天又吃二哥的大餐,還見識了大哥大!

袁圓一胳膊肘搗斷了丁一梅的情不自禁,張琳從對面直瞪丁一梅,丁一梅知道自己失了口,便慌慌去看二哥,又看何果兒。大家假裝沒事似的低頭吃菜、喝水,場面一下冷下來。

何果兒讓二哥見了彭歆。要不是丁一梅說漏嘴,要不是舍友們欲蓋彌彰的行為讓二哥猜出了大概,要不是章蕙再三鼓勵,她知道自己沒有勇氣讓二哥知道她戀愛了。事實上,她想要二哥知道。她太需要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知道了。二哥和彭歆一見面就很投緣,相談甚歡。從喝咖啡、喝茶到喝白酒,他們的感情不斷升溫,這樣的驚喜幾乎讓果兒哭出來。她坐在他倆身邊,不僅溫暖、幸福,而且自豪。但她看得出來,二哥雖然支持,心情卻是復雜的。他說,果兒,在我心里,你還是那個不會在電話里跟哥哥說話的小人兒呢,怎么轉眼間就成了有男朋友的大姑娘了?他說,彭歆年齡大了點,經歷復雜了些,但這也沒什么不好,這樣他更能幫到你,會更懂得珍惜,他會像哥哥一樣疼你的。

二哥的玫州之行給了何果兒和彭歆莫大的鼓舞。看來,年齡,身份,這些界限都是可以跨越的,還有,他們最擔心的那一點,在二哥這兒根本就不存在——是的,當年,他自然是從母親的來信和電話中聽到“彭歆”這個名字的。但事過之后,全家人諱莫如深,沒人再提起過姐姐未遂的婚變。看來,這么多年,那個第三者的姓名已經被二哥徹底忘記了。要不說出彭歆的名字時,二哥的神情怎么會連一絲猶疑都沒有?

二哥沒記住,大哥肯定也忘了,果兒想,可是,爸媽也許沒有忘,姐夫更是不會忘的吧?但他們只知道彭歆的名字,卻并沒見過他的面。這世上重名的人多了去了,只要彭歆隱去在江城工作的那段經歷,那么,他便完全可以以一個全新的身份走進果兒的家。如此看來,事情遠沒有果兒最初想象的那么艱難。是的,事情甚至完全可以簡單明了,就算不能簡單明了,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去爭取——如果沒有姐姐。

一想到姐姐,一切便又回到原點。所有的信心和勇氣土崩瓦解。姐姐,是個死結。

我可憐的果兒,你不要成天為這些事愁煩了,還是讓我來面對吧。彭歆說,我給你姐姐寫封信,把當年的事說開,告訴她真相,然后把咱倆的事告訴她,求她諒解,求她支持。我想過了,你姐這一關,怎么也得過,晚說不如早說,坦誠最重要,咱們三個人之間最好不要有嫌隙。

你下學期開學了再寫吧,馬上要放寒假了,我還沒準備好怎么面對姐姐。我不敢面對姐姐。果兒的淚又下來了,彭歆,你真的不是我從姐姐那兒搶來的嗎?你真的是我自己的嗎?可我為什么總覺得這么對不起姐姐?

孩子,這只是一點點人情倫理上的認知障礙。你沒有對不起姐姐,她的事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彭歆的手溫柔地撫過果兒的黑發,像濃情的呢喃,又像傷感的嘆息。我們都放下包袱,向前看吧。

這是一個讓何果兒感覺到無比漫長難捱的假期。本來是熱鬧歡樂的春節,本來這個春節比以往的春節更要熱鬧快樂,因為大哥二哥兩家人相約一起回江城了。姐姐悄悄對果兒說,知道為什么今年過年人這么齊嗎?大哥二哥是來給咱爸長精神的。過完年三月頭上,爸爸就要退休了。果兒之前知道有退休這么回事,但她從未將爸爸與此聯系起來。爸爸每天大清早去上班,回家翻報紙看新聞聯播,和兒女說話動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在果兒眼里,爸爸挺直著腰背,照舊精神得很,怎么他也會需要別人給他長精神?

歡歡和茜茜的笑鬧聲喧騰在大院里的每一個角落。姐姐說,歡歡這一回來,茜茜可是玩美了!孩子也怪可憐的,一年到頭沒個伴。果兒想起自己小時候雖然大了樂樂好多歲,卻也是眼巴巴地盼過年,盼大哥帶樂樂回來。現在樂樂已經是一個大高個兒的初中生了,他喜歡打籃球,但安靜下來便成天捧著書看。他還和過去一樣,一大家子人里最和小姑親。他給果兒講自己班里的各種趣聞怪事,說一些女生特別招人煩,看籃球賽時總愛哇哇亂叫。果兒逗他,她們哇哇亂叫的是你的名字吧?肯定是她們喜歡你,才來當你的啦啦隊。樂樂的臉一下紅了,他低頭岔開話題說,小姑,等我上了高中是選文科還是選理科?我自己喜歡物理,但我發現咱們家人學文科是有天分的,爸爸說小姑你已經是小作家了。

何果兒覺得自己比小時候更喜歡樂樂了,但盡管有樂樂陪伴,有歡歡茜茜成天游戲,盡管爸媽哥嫂姐姐一大家子人歡聚一堂,但她還是覺得寂寞,心里空蕩蕩的。她時刻思念著彭歆,時刻感受著彭歆不在身邊的痛苦。她第一次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原來是這樣刻骨銘心。無論置身于怎樣的熱鬧中,人都是空空的。她比以往的任何假期都更勤快,搶著做家務,一方面是想要排遣這身心的空,一方面是因為她對父母哥姐起了深重的愧疚:卻原來,有了彭歆,親人的好已不能讓她安然于此了。

她給彭歆寄了好幾封信,幾乎每個晚上,她都有寫信傾訴的沖動。但彭歆沒有信。這是他們放假時說好了的,彭歆不往果兒家里寄信,以免出現萬一的閃失。雖然有約在先,但沒有回應依然讓果兒感到不能接受。她一天比一天難過,莫名其妙地流淚。

二哥二嫂生意忙,過完大年就帶著歡歡回南方了。大哥一家人繼續過完了元宵節。看著茜茜抹著淚送歡歡走,看著媽媽送走兒孫時萬般不舍的眼神,果兒想世間待人真是殘忍,既讓相親相愛,卻又生生拆離。既是這般別后又可相聚也就罷了,若一撒手便永成西東,那又該怎樣?又能怎樣?走進文字方可搏后人一掬淚,但可惜大多悲歡終究不過是湮滅于無聲無痕了。

姐姐的談話來得鄭重卻又突然。果兒,我從你上學期吞吞吐吐的信里就知道你有事瞞著我,你能有什么事呢,無非就是談戀愛了。年前和二哥通電話,他告訴我見過你男朋友了,他說人挺好的,有學問有地位,相貌也不錯,關鍵是人很真誠。既然這樣,果兒,你為什么要瞞著姐姐呢?你不覺得我應該是第一個知道這事的人嗎?你到底對姐姐有什么隔閡,姐姐做了什么讓你疏遠的事?

不,沒有隔閡,沒有疏遠!姐,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對你說。果兒抓住姐姐的手,捂住了自己撲簌簌落淚的眼睛。姐姐看果兒哭,自己的眼睛也濕了。果果,轉眼間你也到了談對象的年紀了,可在姐姐心里,你還是那個一刻也離不開我的小妹妹,你有什么心事有什么難處,永遠要第一個告訴我,可不許再瞞著哦。果兒靠在姐姐身上,一個勁兒地點頭。姐姐說,本來你一回家就要拷問你的,可二哥說,爸爸老思想,師生戀這種事他接受起來可能還有個過程,你們倆年齡上有點差距,媽也會不樂意,所以二哥說大過年的就不給二老添堵了,先瞞著,也好觀察一下你們自己的發展。可瞞著爸媽,不能瞞著姐姐吧,現在大哥二哥都走了,你就向我一個人好好交代吧。

好好交代了——除了,彭歆是彭歆。剛聽到名字,姐姐的眉心跳了一下,她失聲問,彭歆?哪個彭歆?果兒低頭答,三個金的鑫,有點俗。哦,姐頓了一下,舒了一口氣。她一邊聽果兒講,一邊插進來傳授、告誡種種戀愛的注意事項。果兒一邊點頭,一邊心虛。她不知道自己的謊言被戳穿的那一天,將以何面目面對姐姐。

終于開學了。一見面,來不及細訴假期相思,果兒就催彭歆寫信給姐姐。她實在是一時半會兒也忍受不了姐姐被蒙在鼓里,也忍受不了自己的萬千忐忑。彭歆字斟句酌寫了很久,最后寫成了整整十幾頁信紙。他讓果兒看一下再去寄,她搖頭拒絕了。但落在桌上的廢紙團上,她讀到了這么一段:衛紅,我知道你了解了事情的全部,了解了我所經歷的一切后,自然不會像過去那樣怨恨我。但我寧愿你怨恨我,也不要再怨恨家人,覆水難收,怨也沒有用,想來父母那樣做,是要堅守他們自己的準則,無論怎樣,初衷也定是為你考慮。至于果兒當年的知情不報,那完全是因為太愛你,太在乎你。她怕變故,她怕不可知的力使她失去你。衛紅,她還是個孩子,她不知道如何應對,她只本能地往安全的一方靠。事實上,她現在也還是個孩子,她之所以不敢向你坦白和我的事,還是因為愛你、在乎你、依賴你。她盼你的諒解、憐惜。事情走到這一步,簡直有一點宿命的味道,讓人不知如何感慨。再談對你的感情,我知道是無恥的,可我必須得說,我和果兒一樣,需要你的諒解和祝福。你對我、對她,對我們很重要。

果兒開始苦等姐姐的回信。彭歆勸說,信在路上要走好幾天呢,有時也會耽擱,哪有你這樣一寄走信就等回信。果兒又怕信丟了,彭歆說他寄的是掛號,不會丟的。但兩周過去了、三周過去了,他也漸漸地焦灼起來。到月底,姐姐的信還是沒來,果兒卻被別的事分心費神要忙去了,她叮囑彭歆天天去看信箱。

先是苗塵的“群星璀璨”一拖再拖,何果兒以為這事早黃了,最近卻又說是萬事俱備,只欠一些批文、幾個印章了。苗塵成天夾著那個意大利包出出進進,吆三喝四。公司里另有兩個活動的文案他做不過來,央求何果兒幫忙。何果兒不熟悉活兒,怕自己搞砸了,節骨眼上拖了苗塵做大事的后腿,便課余飯后點燈熬油十分地用起功來。這事剛弄了七八分,突然接到李菲菲打到宿舍樓的電話,約果兒在玫州大廈見面。

坐落在繁華市中心的玫州大廈是玫州市最高的建筑,據說有四十多層。除了一層的KFO,二、三、四層的購物廣場,據說還有歌廳、舞廳、鐳射電影廳、洗浴城等等形式不一的消費娛樂場所。玫州大廈是玫州市改革開放的最直接標志,也是現代潮流生活方式的象征。何果兒作為學生,當然從未涉入其里,只是遠觀一下玫州大廈的盛大氣勢而已。爸爸是艱苦樸素的老革命,他常常來玫州出差開會,有時也把果兒領出去吃飯,但他斷不會選擇玫州大廈這種地方。二哥上次請吃飯的“玫州飯店”,雖然也很高檔,但那是老派的、單一的,沒有玫州大廈的魅惑。李菲菲怎么會在那里,她要做什么?她已經有好久沒和果兒聯系了,假期里果兒在江城也沒見到她,她爸說她跟著她媽去上海玩了。從她爸的言談中可以聽出,李菲菲對縣農技站的工作,正如果兒和章蕙預測的那樣,越來越不上心了。

李菲菲站在玫州大廈樓下花園的甬道上,一見她們,便邁開大長腿跑過來。大廈下來來往往的盡是裝扮時尚的男女,其中不乏回頭率百分百的漂亮女子。但李菲菲在人群中依然是最搶眼的那一個。她的頭發沒有束起來,黑瀑似的流了滿肩。她穿著一條修長微喇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夾克衫。才初春天氣,好多人還沒換下毛衣,她卻清爽得像路邊剛剛綻放的白玉蘭。果兒覺得她的個子又高了一些,關鍵是她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明眸皓齒,洋溢著熱情奔放的氣息,那鎖在眉間眼角的悒郁和呆滯,都不見了。

何果兒心里滿滿的歡喜,她握住李菲菲的手,只是笑。章蕙說,菲菲,我可是不請自來哦!李菲菲一把摟住章蕙的肩,你這是怪我沒給你打電話嗎?請果兒不就是請你嗎,你們兩位一體!章蕙說,那可不一定,你當果兒還是那個果兒?人家現在可是詩人,各路朋友一大堆呢,歌手、老總、海歸等等。李菲菲開懷大笑,果兒都讓章蕙吃醋了,看來混得不錯嘛!不過,可不能只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哦。

她們說笑打鬧,親密無間,好像回到了從前。不,事實上從前的李菲菲在三人相處時更多的是壓抑、拘謹、尷尬。這樣的談笑自如只在江城一中的文藝宣傳隊里她才有過。恍若隔世的快樂。果兒擺擺頭,不再想那些愁悶的往事。她問,你把我們約到玫州大廈做什么?李菲菲答,我的新單位在這里啊!今晚上正好有新裝發布會,你們看看我的表演,提點意見。

還提什么意見,就像大一新年時第一次在飛天大劇院聽到康楠唱歌一樣,她們在最快的時間里就被臺上的李菲菲震撼了。褲裝、裙裝、成熟女裝、俏皮少女裝,無論穿著什么上場,李菲菲都穿得那么好看、那么恰到好處。無論和多少個佳麗一起上場,李菲菲都是最流光溢彩的那一個。何果兒和章蕙屏氣凝神,抬頭緊盯著李菲菲的千嬌百媚。每一下抬腿扭胯的風情,每一縷星眸回望的冷艷,她們都看得驚心動魄,每次她完成舞臺最中心的定格造型,她倆就情不自禁地鼓掌。她們就像再一次回到了江城一中的操場上,坐在人群里看運動會高高的領獎臺上的李菲菲。不,那時候,她們對她的心情是復雜的,“李菲菲就是罌粟花,嬌艷無比,卻有毒”,章蕙老成持重的聲音猶在耳邊,但現在她們是如此心悅誠服。是啊,世界上還有哪個女子比李菲菲更適合聚光燈下萬眾矚目的舞臺?適合時裝模特這樣新奇美好的職業?她,簡直是為它們而生的。

再出現時,李菲菲又換上了下午的牛仔褲和短夾克。舞臺上夸張怪異的妝洗去了,她一臉素凈地坐到她們中間,認真地說,你們有沒有發現我的臺步還不太跟得上人家?我訓練得不夠,怕露怯。章蕙手一揮,你不用訓練,天生吃這個飯的,氣質壓倒一切。何果兒看著兩個親愛的女友,心里感慨萬千,淚水突然就濕了眼眶。她說,菲菲,我覺得過去那么多坎坷,都是為了你能走出來,走到今天準備的。今天,真好!李菲菲眼里也閃過淚光,她伸手握住了果兒,緊緊地。但突然,她壓低了嗓門換上了一臉壞笑,你們可不懂這個行當,我做模特先天不足,知道是什么嗎?章蕙說,哪里不足了,有臉蛋有頭發,脖子長得跟咱們江城西街上那些看門護院的大白鵝似的,都快一米八的身高了吧,凹凸有致,哪里不足了?李菲菲捶胸頓足道,就是凹凸有致惹的禍,知道嗎?胸!服裝模特都是胸不能太高的,我們隊里就數我的高,教練都說過我一次了,可我有什么辦法,嗨,我這輩子就毀在這兩坨東西上了!那時候你們都與它為敵,果兒三天兩頭要清算它,現在人家又覺得它搶了衣服的風頭,要讓我束起來。

哈哈哈!何果兒和章蕙同時笑出來,笑得前俯后仰。李菲菲顧不上再做痛苦狀,也跟著開懷大笑起來。

何果兒完成了文案拿過去時,卻發現苗塵公司大白天緊鎖著門,再一看連門上的牌子都不見了。她慌慌去問門房,門房老頭說,前兒個關門了。這些個皮包公司啊,開門關門跟過家家似的,有什么準頭!何果兒沮喪得不知怎么辦,找不見苗塵,她只好去康楠唱歌的夜總會樓下守株待兔。

康楠臉上是大老遠就能看見的百感交集,待站定在何果兒面前,卻是淡淡的發問,你怎么知道這里?何果兒說,你不帶我來,我就永遠不知道了?離學校又不遠,我總會留意到的。康楠再不說什么,何果兒也沉默下來。自從她上學期向他說了自己和彭歆的事,他們就沒見過面了。果兒覺得心里有許多話想對康楠說,但一時卻不知道說什么。康楠的頭發毛糙糙的,好像好久沒有修剪過了。果兒說,你去理發。康楠點頭,嗯。

苗塵的公司為什么關門?挺好一公司怎么說關門就關門了,前陣子還一大堆計劃,說活多得忙不過來,我都給幫忙呢。這公司關門了,那“群星璀璨”演唱會還辦不辦?聽說馬上就要成了呀!何果兒一迭連聲地問,康楠憐惜地笑了,果兒,你可真是天真啊,都這樣了還提什么演唱會!公司都關門了,你覺得還能辦演唱會嗎?何果兒一下懵了,這就辦不成了?那么大事情說黃就黃了?哎呀,這公司就算要關門,也等辦完了演唱會再關門呀,苗塵他是不是糊涂了?康楠說,我看你才是惦記演唱會惦記得糊涂了,要是還能辦演唱會,公司能關門嗎?其實應該說,要不是演唱會這檔子事,公司還不至于關門呢!何果兒問,你是說辦演唱會出了麻煩?不是還有大李哥一起跑這事嗎?康楠說是啊,可是大李雖然人比苗塵沉穩點,唱歌樂隊方面什么的也多少認識一些人,可他那性情到底也不是和官商打交道的人啊,你知道辦演唱會需要多少單位多少部門多少人點頭,拉廣告那攤子事不提,光這些你聽聽,宣傳部文化局工商局稅務局公安局街道辦體育館等等等等,到處都是吃、拿、卡,要審查的、要回扣的、要分粥的,這一層層文件批下來,章子蓋下來,別說請毛阿敏、李玲玉、屠洪剛了,連那些走穴的草臺班子都打發不起呢,你說他苗塵不關門誰關門!總之,這事從一開始我就沒樂觀過,到底是苗塵涉世不深,太好高騖遠了。唉,詩人啊,害得他自己破產關門了!何果兒蔫蔫地回應,你涉世深,你看得遠。康楠又笑了,果兒,我知道你盼演唱會是盼著我被星探發現,一舉成名呢,你被苗塵的天花亂墜蠱惑得成天做美夢。

“那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康楠調皮地對著果兒哼唱了一句,又用口哨吹出了下一句。他很少這樣嬉笑的樣子。但他的眼目間沒有輕佻,只有悲涼。

何果兒頹廢了好多天。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到社會的強大可怕,感覺到自己的無力迷茫。很快也就大四了,很快也就告別大學校園邁入社會了,自己將如何開始一份有意義的事業,一種不虛度的人生?在如此復雜詭譎的社會里,將如何找到屬于自己的一個甘心情愿的位置?

你的人生有我保駕護航呢,你只需要一直像現在一樣勤奮、踏實、熱情、有理想,就夠了。彭歆說。彭歆這幾天看果兒情緒不高,便變著花樣做好吃的,他甚至烤出了香脆可口的蛋撻。果兒舍不得獨享,便叫來章蕙一起吃。彭歆忙完了,便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她倆嘰嘰喳喳天上人間各種風吹草動。每當她們發表一些駭人又幼稚的見解時,他滿臉包容、寬厚的微笑。他從不打斷她們,但總能適時予以糾正。

聽你倆這么一講,我覺得那李菲菲可不是一般人啊,啥時候也領來讓我見見,彭歆說。果兒點頭,除了章蕙,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等她從外地培訓回來,當然要來見你的。錯!不是她來見你,應該是領你去見她吧?她可是我的人,還有考查你的任務呢。彭歆趕緊附和,對對對,她是你娘家人,該是我去見她,接受考查,接受驗收!章蕙說,彭老師,再別提考查驗收了,人家說學貫中西,你這是學貫中西,廚藝也貫中西,一吃你的飯我們立時都被你收服了,哪還顧得上別的!彭歆笑答,過獎過獎,無論是學問還是廚藝,進步的空間還都很大。

一邊是親愛的人,一邊是貼心的朋友,何果兒坐在他們中間感受著一種山高水長歲月靜好的幸福。但“考查”“驗收”這些詞跳到耳朵里,像針尖一下一下刺在心尖,每刺一下,果兒就覺得這眼前的幸福是馬上就要被刺破的大氣球。

果兒做夢也沒想到,在等信等到山窮水盡時,姐姐自己來了。

姐姐說,果兒你帶我去彭歆那兒,我想當面聽他說。

果兒沒有絲毫思想準備,她懵了。她不敢拉姐姐的手,不敢看姐姐的眼,不敢問家里父母茜茜的情況。姐姐的語氣平淡而堅決,更讓果兒心驚肉跳。她直愣愣地一徑把姐姐帶到了彭歆的樓上,敲開了門。她來不及看彭歆臉上的驚愕,便扭身下樓。姐姐喊,你也來,不要走。果兒沒有回頭。

果兒一口氣跑回宿舍,躺到床上用被子捂住手腳冰涼的自己。然后她覺得喘不過氣,又下床,下樓。正是草木勃發的季節,空氣里充斥著巨大的躁動,丁香園的馥郁花香幾乎令人窒息。果兒拖拽著沉重的步子,又一次彎彎繞繞穿過半個校園,下意識地來到了彭歆樓下。當她抬起頭打量彭歆的窗口時,她突然覺得前一分鐘還在撕扯她的那種感覺一下子消釋了,一種明朗的勇氣使她不再揪心,不再忐忑,她步子穩健地又走向宿舍方向。

那條紅紗巾,那首被紅紗巾輕輕掩卷著的“當你老了”,被她鄭重地拿出來。當她再一次走到春意彌漫的校園里,她把手里的東西捧到了胸口。它們在黑暗中蟄伏了太久,她真怕它們走到陽光下就風化了。她一步步小心地走到了彭歆的樓下。這條熟悉的路,今天,她反復走了三遍。當她叩開門,當她坦然地走到她和他的面前,她知道自己終于走回來了。她終于從那個蜷藏在角落無奈地窺探大人世界的小孩子走回到今天的自己,一個敢于面對現實、勇于擔當的大學生。

姐姐的手輕輕撫過筆記本,撫過“當你老了”的每一個字,然后,她輕輕撕下這一頁,慢慢揉成一團,慢慢扔到了沙發旁的垃圾桶里。她說,這一頁已經不存在了,筆記本還是可以再用的,果兒拿去做課堂筆記吧。那條紅紗巾,姐姐碰都不愿碰一下,仿佛那不曾消退的紅色,依然是灼傷她的火焰,又好像那是早就棄之如敝屣的舊物,就連再憑吊一眼的興致也做不出來。她的神色是凝重的,但也是平靜的,從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來之前和彭歆的談話是怎樣的淬心瀝骨。

果兒默默地看著姐姐,當“當你老了”被撕下來拋進垃圾桶時,她本能地上前,想阻攔想撿回來,但她到底不敢去抓姐姐的手。最后,她只把紅紗巾重新包起來,默默地收進了自己的書包。那一刻,姐姐別開了頭,而彭歆則紅了眼睛。

深夜,在賓館里,姐姐再也堅持不下去她的平靜漠然了。她伸出手把果兒摟到懷里,終于大聲地哭出來,你干嗎一聲不吭地跟我后面?你干嗎一臉受氣包的樣子?我怎么你了?果果,自打媽媽生下你,我什么事情沒讓著你,沒慣著你?我從沒給你氣受,我最怕你受委屈,我最受不了你這副可憐樣子!果兒,是姐姐不好,姐姐今天沒給你好臉色,姐姐對不起你!

不,不是的!果兒也放聲大哭了。無數的擔憂,無數的煎熬,那么多的夜晚寸寸捱過的負重,不復再有,只剩下簡單的淚水,簡單的巨大的安慰。依在姐姐的胸前,緊握著姐姐的手,十指連心的親密使果兒的胸中塊壘化成了決堤的淚水。是我對不起你,姐姐!從當年到現在,一直對不起姐姐!我對不起你和彭歆兩個人,要是我把媽媽藏的信拿給你,你倆當年就不會那樣分開了。要是我現在不和他這樣,你也用不著再面對傷心的往事。

過去的事不提了,姐姐說。彭歆把什么都告訴我了,姐姐不怪你,你沒有幫姐姐,但你幫了爸媽,幫了你姐夫。你幫了他們,可能也就幫了我,不然真沒法想象那事情會怎么收場。

你真是這樣想的?果兒跳起來,眼淚都吃驚得凝住了。不會的,你肯定是為了讓我安心才這樣說。

姐姐深深地看著果兒的眼睛,小妹,我不怨你,真的。到了我這個年齡,早就知道姻緣天定。你也看到了,我和你姐夫結婚十年了,挺好的。我這次專程來一趟,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不放心你,我得當面聽他把過去的事給我講出來,我得讓他親口把今天和你的事講出來。我得知道經過了這么長時間,走了那么遠,彭歆還是不是那個彭歆。果兒,你知道嗎?我得讓他把自己的感情歸攏清楚,整理干凈,你懂不懂?只要這道坎過了,我才能幫你們。

果兒,我支持你。當年爸媽不同意我和你姐夫,你不也支持我嗎?你記住,咱們姐妹倆任何時候都要互相支持。姐姐再次擁抱了果兒,家里人過去都沒見過彭歆,那個彭歆根本不存在,永遠過去了,你明白嗎?果兒,你什么都不用擔心,有姐姐呢。你只管真心對待彭歆吧,他是個好人。

果兒點頭,淚水撲簌簌落下。姐姐說,你眼看著也就大四,面臨畢業了,自己的事也要考慮周全。我今天問彭歆是怎么打算的,他說你想考研,但他想讓你先留校工作。只要能留在玫大工作,進一步地深造是必然的,不急。果兒說,留校的名額非常少,多半都給出類拔萃的學生干部,我又沒當干部,我覺得自己還是考研好。但這幾年盡顧了看閑書,有時也寫點東西,沒認真學英語。我的問題就是不太確定自己的目標,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么,真正需要做什么。姐姐不等果兒說完便插進來說,你沒有問題,現在的問題是彭歆的,他得想辦法讓你留在這個學校工作。果兒,在這件事上,我同意彭歆的方案,先工作,再考慮深造。你可能不太理解彭歆的用心,我告訴你,他需要穩定,他不能再動蕩了。你的工作定下來了,你的感情也就不會有太大變數。等你畢業他已經35歲了,他該結婚了,你懂不懂?

姐,你這是不是走得太快了?果兒羞惱,我這剛剛沉浸在你接受我們的幸福中呢,你已經勸起婚來了,這也太不著邊際了吧!結婚?明年我還不到法定年齡呢。姐姐撲哧笑了,瞧你這傻樣兒!我又沒勸你一邊領畢業證一邊領結婚證,我是覺著彭歆的計劃很符合你倆的實際,他需要穩定下來,你呢,難道你不想在玫大這樣的地方生活、工作,清靜、自在、充實地過一輩子嗎?反正,我走在你們校園覺得跟看電影似的,太美好了!

我想,但我不想以彭歆家屬的身份留下來。果兒煩悶起來,反正,反正我還沒想好。姐姐愛憐地捏了下她的鼻子,你就是倔!彭歆說他也知道你好強,不敢強求你。果兒,其實只要兩個人的感情是真的,用得著計較這些嗎?再說了,你只要先留下來,還怕沒有證明你自己的機會?單位越好,發展的空間越大,你越能更好地實現自己的抱負。你看我和你姐夫,混在江城那么一個小地方,再努力也還是一個中學老師。

中學老師有什么不好?果兒頂嘴。你們培養了那么多學生,你看那些來拜年的大學生,對你們倆多尊敬、多感激。

是,中學老師也挺好。姐姐說,可你留在玫大,將來做一個大學教授不是更好嗎?咱們家,大哥跟在爸爸后面走了仕途,二哥參了軍如今又經了商,咱姐妹倆要是一個中學老師一個大學老師,我覺著挺全乎的。

“Wherever you go, Whatever you do,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Whatever it takes, or how my heart breaks,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彭歆的歌聲柔腸百轉,又激情有力。這聲音像是從久遠年代破空而來,天長地久的熟稔,卻又帶著此時此刻的溫度和戰栗,直抵人心。果兒聽著聽著,用雜志遮住自己淚濕的眼睛。幸福讓人感到一種疼痛的痙攣,讓人情不自禁一遍遍地流淚。謝天謝地,彭歆又開始唱歌了。玫大初遇,彭歆說他現在不唱歌了。后來,他們相愛,但兩個人默契地從不提起唱歌的事。他曾經給她的歌本,那樣厚厚的一本,他唱過的,她都一首首學會了,唱過了。但當他們終于走到一起,卻不曾合唱過一首。他的歌聲,那些唱歌的情景,都屬于一個塵封的時代。那個時代不屬于果兒。

感謝姐姐把那個會唱歌的彭歆還給了果兒。姐姐走后,果兒驚喜地發現彭歆又開始唱歌了。有了姐姐的祝福,彭歆開始變得更快樂更振奮。他備課、讀書、打球、搞講座,從早到晚忙忙碌碌,全身上下洋溢著生機。在請果兒章蕙吃飯的一個黃昏,廚房里傳出了他的歌聲。只一聲,果兒的淚便下來了。章蕙驚呼,怎么回事,又是一個歌手?

從此,恢復了唱歌,那個“唱歌的彭哥哥”回來了。不,彭歆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河非昨日之河,人豈是昨日之人?你現在看到的是一個全新的彭歆,何果兒時代的彭歆。

是啊,彭歆的聲音里少了當年的清越、華麗,一絲沙啞顯出了滄桑,反倒更磁性更好聽了。而且,他也不唱《雁南飛》《懷念戰友》那些歌了,他現在喜歡唱英語歌。果兒說,來一首“昨日重現”,他便開口唱“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urite song……”深沉的歌聲簡直讓人迷醉。果兒逗他,你唱唱你們加州的那家旅館吧,他便換了一種風格,低低地吼起來:“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他的聲音,他的表情感染得果兒不由自主地加入進來:“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兩個人搖頭晃腦,咬牙切齒,儼然一支小小的搖滾樂隊。唱完了,笑完了,彭歆三句不離學習:其實你多唱英文歌還能練英語口語,挺好。

果兒感慨,我覺得我這一生最容易被有一副好嗓子的人迷惑。彭歆先是嘲笑,你一個才20歲的人,好意思說我這一生!繼而警覺,誰?你還被誰迷惑過?果兒答,齊秦啊。彭歆氣鼓鼓的,是齊秦倒也罷了,究竟是個遠在天邊的人,怕就怕是個齊秦的替身,卻在咫尺之間。果兒說,他不是齊秦的替身,他是他自己。這話越發使彭歆不高興了,于是兩人坐得遠遠的,各自看起書來。不到幾分鐘,彭歆卻又湊過來,果兒同學,我覺得我還是有義務更正一下你對自己的錯誤認識,如果單說好嗓子,你那朋友康楠肯定勝過我了,可你最終還不是迷到我這里了嗎?

這是果兒以前沒見過的彭歆的樣子。他可愛極了,簡直像一個孩子。他吃醋、慪氣,然后又忙著和好,和每一個熱戀中的小男生一樣,執著地投入在與果兒相處的每一個時段中。他不但對她好,而且愛屋及烏,放下老師的架子,以果兒男朋友的身份為她的室友們提供學習、生活上的各種幫助,不厭其煩地聽她們聒噪。他親手做飯菜給章蕙和李菲菲吃,他看著她們時,臉上總是親人般的笑。

彭歆和李菲菲互相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李菲菲說,果兒,我簡直嫉妒死你了,為什么人世上的好事都落到了你頭上,命運的寵兒啊!你知道嗎?像彭歆這樣的正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如父如兄型的,偏讓你遇著了,我恨你!果兒高興朋友們喜歡接納彭歆,她美滋滋的。章蕙說,菲菲,咱們三個人你最大,果兒最小,現在連她都有了男朋友,你也該考慮了,別成天沒心沒肺的。如今你生活圈子大了,層次高了,應該有合適的。李菲菲一撇嘴,層次高什么?不過是一些裝模作樣的繡花枕頭罷了。章蕙罵,你瞧瞧自己,永遠是一副眼高于天,超脫于環境的臭德性,小心嫁不出去!

苗塵又冒出來了。公司倒閉關門后整整幾個月,誰也見不著他,大家不知道他藏在哪里。這天,他突然出現在何果兒宿舍樓下,突降的一陣雨淋濕了他。坐到以前常坐的那個位置,他一開口便長嘆,物是人非啊,連你們宿管阿姨都不認識我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何果兒一時間也有點感慨,自己就要畢業了,若不能按彭歆的安排留校,那再過幾年回玫大,誰又能認得你呢?怕是再來也難了。她問,你這陣子去哪里了?我到康楠那里去找你,他沒有你的消息,大李哥也很少來玫大了。我以為你北漂,或南下了。苗塵搖頭,北漂要才,南下要錢,我如今一無所有,能去哪里?何果兒激動起來,苗塵,你以前的灑脫氣概哪里去了?不就是一次挫折嗎,你這般頹唐,一蹶不振,有意思嗎?告訴你,沒有人同情你,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苗塵連抽了幾支煙,他的愁悶像煙霧一樣繚繞不散。扔掉了最后一個煙蒂,他說,果兒,你不知道你的關心和鼓勵對我有多么重要,公司的事不是一次小挫折,它把我打成內傷了,我是身心俱焚啊。不過聽你這一勸,我想這何嘗不是一次經驗、一次學習,我苗塵難道再沒有東山再起的時候?聽你的,我振作起來!何果兒拍手,對啊,這樣想就對了,拿出點弄潮兒的精氣神來。苗塵笑,我還弄潮呢,你知道我現在干什么?上個月我就到朋友的出版集團上班了,說是出版公司,實際上是野路子,說穿了就是印盜版書的!何果兒愕然,良久才開口,其實你也可以回你單位的,當初辦的停薪留職,你的檔案什么的不都在那兒嘛。苗塵憤然開口,我就再落魄,也不去吃回頭草,我他媽受不了那死水一潭的生活!少頃,他又補充道,再說了,你不知道,我為籌那個群星璀璨演唱會,四處欠人錢呢,我現在是地下黨,只能神出鬼沒地下活動,我要是敢回去上班,那些黃世仁還不把堂堂的國家單位給踏平了!何果兒說,你這一開始妙語連珠吧,我就知道你還是那個苗塵,內傷外傷都還有望痊愈。這樣吧,為了慶祝你劫后余生東山再起,今晚咱們出去聚一下,我給你介紹幾個新朋友。

苗塵思忖了一下,認真說,好吧,不過咱玫大的那些小文友、學弟學妹就別叫了,我這副落魄潦倒的嘴臉不適合做勵志榜樣,只會生生地毀掉本人留在江湖上的美麗傳說。鑒于相同的理由,我也不拜見你的愛人老師、那個海龜同志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我縱橫四海時,再跟他理論奪人之愛的下場。何果兒嗔怒,不見就不見,少油腔滑調!我這邊喊上章蕙和李菲菲,你去約大李哥和康楠。苗塵說,如此,甚好!我和康楠現在是同病相憐的“同情兄”了。

何果兒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召集的這次聚會突如其來地促成了苗塵和李菲菲的戀愛。

當李菲菲翩然而至俘獲了全場人的目光,當苗塵慌亂地站起來碰翻了酒杯,坐下去又忙忙顧左右而言他,何果兒就知道發生了什么。現在,她是過來人了,她讀得懂詩人眼里迸濺的火花。趁李菲菲和章蕙去衛生間時,她湊近身邊的苗塵悄悄吟誦:所有的光只在你身上,所有的光只跟著你走,就好像是你在說,要有光,便有了光……

苗塵怔怔地看著何果兒,好像處在一種深度恍惚中,但他的眼眸一掃之前的陰霾,迅忽間恢復了曾經的光亮。他說,這不是我寫給你的信嗎?怎么記得這么清楚,我好感動啊!不過,何故突然念起這個,啥意思?何果兒說,遮掩不是你的長項。苗塵正色道,何果兒,你應該懂得,世間寶貴的情感和人生體驗都是不復再來,難以重復的,就算此時此刻發生了什么,也不會是我曾經對你有過的那種感受。我會用新辭迎新人的,你看著吧。

何果兒羞慚地紅了臉。她覺出自己開的玩笑不但唐突,而且不尊重。她突然意識到,也許自始至終,自己對苗塵的感情,或者說是對苗塵的感情表達方式,缺乏認同和尊重。苗塵說話做事太張揚、浮夸,他不知道他的外在其實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替代了他。他花樣翻新地表白自己,但事實上很難讓人走進他心里,了解他、同情他。是的,何果兒覺得自己和他那么熟,但對他的了解甚至不如對大李哥。她一直止步于對苗塵的深切了解、理解之外。接下來,如果他用他那慣用的死纏爛打去對付李菲菲——那簡直是一定的,而且,不知怎的何果兒直覺李菲菲會吃這一套——那么,作為李菲菲最信任的朋友,她又該如何坦陳對苗塵的真實感受?李菲菲艱難走來的這一路,難道苗塵就是在終點等著她的那個人?難道,苗塵是適宜出現在李菲菲傷痕無數的生命中的那個人?

適宜不適宜,要看他們當事人自己的感受,這個不能越俎代庖。彭歆勸導憂心忡忡的果兒,你呀,小小一個人,別整天操心別人的事了。我看你對苗塵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再說了,就算他這個人不怎么樣,李菲菲比你大,生活環境比你復雜,我看她心高氣傲的,不至于收到一首情詩就神魂顛倒,好壞不辨了。果兒嘆氣,你不了解李菲菲啊,她是貌似復雜其實最為單純的一個人了。

果然,兩周后,不出何果兒所料,李菲菲來宣布,她準備接受詩人的愛情。章蕙沉著臉問,他哪兒好了?居無定所,東飄西蕩,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就那會說甜言蜜語的一張嘴把你拿下了?李菲菲說,不,他不會久居人下的。他有才華,有夢想,遲早會大鵬展翅。我懂得他。何果兒知道李菲菲的脾氣,她知道說什么都沒用了,但還是說了一句,你懂他?你們認識十來天,難道你確定你了解他比了解身邊那些人更多?李菲菲冷笑,身邊哪些人?說實話,我就從沒遇著想了解的人。太多人,我根本不想正眼瞄一下。

再見苗塵,全沒了前段時間的頹唐,他神清氣爽,恢復了曾經的風流倜儻。他見何果兒便鞠躬作揖,幸會,幸會!注定咱倆有緣,不管風吹浪打,總歸是人群中緊緊相依的親人。對,親人,從今天起,我和你的親戚關系正式確立!李菲菲在一旁捂著嘴直笑。何果兒看這情形,便知道苗塵把前史都向李菲菲坦白了。也許,他們真的無話不談,真的靈犀相通?就像自己和彭歆一樣?

看著李菲菲美麗的臉,看著她因為愛情而變得更迷人的眼眸,何果兒不由得在心里一遍遍祈禱,像個看透了世事操碎了心的老媽媽:苗塵啊,不求你大鵬展翅飛黃騰達,只求你全心全意好好愛惜菲菲。菲菲,我親愛的朋友,愿你的生命里從此沒有傷害,愿你永遠這樣漂亮、美好。

章蕙說,也好,這樣,咱們三個人就都算在感情上有著落了,剩下的就是奔事業了。見果兒悶悶無語,她也嘆口氣,唉,這時間真是白駒過隙啊,咱倆考進玫大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呢,卻又到該走的時候了。說是奔事業,其實心里直發虛,還不定怎樣呢。辛辛苦苦讀書一場,總得學以致用,干得舒心吧?果兒說,還是你好,你們家唐嘉中在東北為你謀好了單位,虛位以待,你這都已經考慮專業對不對口的問題了,哪像我這么迷茫。章蕙罵,你迷茫什么,你還真想跟著你心愛的三毛去找尋夢中的橄欖樹啊!彭歆讓你只管好好學習,好好準備畢業論文,你偏偏就要多想,簡直不知好歹!難道你連在咱們玫大這樣的名校工作都不滿意嗎?果兒搖頭,不是這樣的,我是心里感覺沒把握。你想想,咱們大四同學現在哪一天不是說畢業分配的事?我們宿舍里張琳李蘇袁圓要回老家,丁一梅考了研,藍思敏,品學兼優的學生干部,鐵定了要留校的。按說我和她一樣都是要留校,可人家大張旗鼓,早就滿世界喊開了,我這卻不知會怎樣,一點不敢聲張。前幾天系里張老師指導論文時問我畢業去向,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不跟做賊一樣嘛!章蕙安慰說,你這是太敏感了。都是留校,渠道不同,藍思敏是學生干部留校做學生工作的,有先例有名額,所以傳開了。你這兒是彭歆的關系,難不成你也想學藍思敏,大嗓門向全校公布?何果兒恨恨道,我就是聽不得這靠關系留校,心里堵得慌。章蕙說,你這是自尊呢還是自卑?你放眼望去,這世界哪個角落不是由人和人的關系組成的?關系,也得看是什么關系!彭歆,學校高薪引進的海歸人才,解決他的生活問題,留他的女朋友在學校工作,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嗎?這樣天經地義的關系,你要覺得也不該利用,那我去東北也就是可恥的了。果兒說,這玫大的門檻你是知道的,除了優秀學生干部,本科生一般很難留下的,張老師說今年的留校比往年更嚴峻呢。章蕙揮揮手,好了,打住!你少一點患得患失吧,我只送你兩句話,第一句,請相信彭歆的能力;第二句,請相信自己的價值。你雖是靠關系留校,但你不比藍思敏差,她走的是政工干部,你這幾年發表好些文學作品,術業有專攻,更符合大學需要,懂不懂?

最后的時間在等待和揪心中,在看不到謎底的懸念里,晃晃悠悠像一只飛不高也收不回的風箏。與此同時,又似乎感覺它比以往任何時候走得更快,轉眼間,畢業實習結束了,畢業論文定稿了,答辯通過了。校園里開始彌漫起濃濃的離別氣氛,禮堂里各院系畢業晚會次第上場,同鄉老友的聚會多了起來,宿舍樓下三五成群晚歸的同學,長歌高嘆的聲音常常持續到后半夜。宿管阿姨一把揪住想混進女生樓的男生,你是畢業生咋的了?你是畢業生我就管不住你了?小子,聽著,待一天我就管一宿!

彭歆說,丫頭啊,這段時間可是累著你了,優秀畢業論文,那可不是隨便能寫出來的。為了你大學學業圓滿結束,尤其是為了那篇優秀論文的誕生,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慶祝一顆學術新星的冉冉升起!這樣吧,你把你的朋友都叫來,我搞個大Party給你。果兒說,Party算了吧,沒什么好慶祝的。什么新星,工作的事還沒著落呢。彭歆笑著捏果兒的鼻子,你呀,真是個孩子!要是你沒著落,我能有心情玩?我本想著遲幾天告訴你,誰知道你這么不放心,那好吧,現在我正式通知,親愛的何果兒同學,你留校的事情周一學校黨政聯席會上已通過了,六月中旬發文件。果兒“哇”一聲跳起來,歡喜地摟住了彭歆的脖子,太好了!已經通過了,你干嗎要遲幾天告訴我,賣什么關子嘛,討厭!彭歆搖頭,不是賣關子,是覺得你們同學堆里,人多嘴雜,沒必要早早傳出去。果兒嘟嘴撒嬌,這跟同學有什么關系嘛,就是你欺負我,想讓我多操心!彭歆說,怎么沒關系,你明明知道的,一個位置多少人盯著呢。果兒急急問,那我是什么位置,我將來在學校哪個部門上班?彭歆說,也說不準,或者在學報編輯部、宣傳部這些單位,也或者去系上做輔導員。反正將來你要在職深造的,現在暫定什么部門并不要緊。果兒又纏上去,好呀,好呀!這些單位都不錯,輔導員也挺好,那樣就可以常常和藍思敏見面了,唉,我們宿舍六個人現在只剩下兩個人了。彭歆慢慢扶正果兒的肩膀,正色道,記著,文件下來之前,你不要急著在宿舍說這事。還有,都已經畢業了,還怎么成天惦記著要和宿舍人見面?同學也罷,摯友也罷,成長就是一場場告別,你這樣喜聚不忍散的性格,總得改一改。果兒跺腳大叫,哎呀,這么嚴肅,煩死了!彭歆笑,果兒你現在越來越像未婚妻的樣子了,又會撒嬌又會撒潑,不管撒嬌還是撒潑,我都立馬繳械投降!果兒嗔道,什么未婚妻,難聽死了,土氣!彭歆喊,NO, NO, not right!未婚妻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稱謂。他伸出手,輕輕撫過果兒的黑發,丫頭啊,我是等不及要把你變成未婚妻呢。我已經給你姐寫信了,等你拿上畢業證,我就立即隨你回江城見你父母,咱們訂婚。果兒犯愁,這么快呀?我這還沒有準備好呢!萬一江城有熟人碰見你呢,萬一我姐夫發現什么呢,關鍵的關鍵,我爸媽能這么輕易同意讓我訂婚?彭歆佯怒,何果兒同學,我警告你,你不要革命意志這樣不堅定好不好!這一次,哪怕江城是一座鋼鐵之城,固若金湯,我也要攻下它!你的父母大人,注定這輩子要成為我的老泰山老丈母娘,ES muss sein!

音樂不絕如縷,逶迤流淌著,如同相愛的兩個人之間無聲傳導的無比默契、安好的幸福感。還是那支《水邊的阿狄麗娜》,然后是吉他曲《鏡中的安娜》,然后是《悲傷的西班牙》。果兒依在彭歆肩頭,靜靜地望著窗外的天空,似要睡過去一般。

驚擾了甜蜜夢境的是一朵花的墜落。一簇碩大的淡紫色花朵從高高的泡桐樹上凋落,在風的推送中飄飄悠悠地墜落到了教工樓前的花徑上。果兒看到了它從空中墜落的軌跡,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彩色鳥。她起身探頭到陽臺玻璃窗外,一片靜寂中,似乎聽到了花兒驚心動魄的落地,“啪”的一聲,晶瑩地碎裂,散落。

現在正是泡桐花樹盛開之時,它咋就落了呢?果兒的視線不肯離開六層樓下那蜷萎的花瓣。彭歆說,這有什么奇怪?它早慧啊!早開早落,不愿泯然眾花矣。果兒說,你倒會說話,我卻只想起一句,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彭歆笑了,小小一個人,傷春悲秋起來了,可別下樓搞什么葬花儀式哦,咱家里沒有林妹妹的那些家什。行了,別盯著那落花了,看那些枝頭上的吧,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很漂亮哦。果兒指給他看,這幾棵都是泡桐,那邊開得正歡的是楝樹。咱們窗下這幾棵是合歡樹,到七月才開呢。彭歆點頭,佩服,連什么花什么花期都清楚。早年就聽你姐說過你從小除了愛唱歌,就愛侍弄花花草草,看來果真有兩下子。沒往園藝專家的路上發展,只做一名小詩人,也是可惜了!果兒顧不得他的調侃,徑自眉飛色舞起來:這算什么,現在是夏天,根本沒什么花,綠肥紅瘦懂不懂!春天一到,這樓下可是姹紫嫣紅的大花園呢,不像我們學生宿舍男生只有玫瑰園,女生樓是丁香園,不過丁香園也夠漂亮了,關鍵是香!一到四五月份那些紫丁香白丁香讓我們整個宿舍樓都香透了。你們這邊嘛,各種花樹,看都看不過來呢,我到時一樣一樣教你認!我最最喜歡的是靠近10號樓的那兩棵大海棠樹,天哪!那兩樹白海棠,那兩樹白海棠……

果兒陶醉到無法用恰當的詞語和修辭表達那兩樹白海棠帶給她的震撼和感動,她噤聲了。半晌,她推開彭歆搭在肩上的胳臂,委屈地嘟囔,可是,就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來呢,本來想今年白海棠開花時好好拍些照片,偏偏你那半個月就出去開會講學了,簡直!

彭歆再次伸出手把果兒更緊地抱在胸前,他聲音里的歉意是真切的。對不起,對不起果兒,沒把你大學時代最后一個花季給拍下來。這大半年實在是太忙了,出門,回來趕書稿,你也要寫畢業論文,可能我整天考慮這些世俗功利之事多了些,就忽略了你的審美需求。真的,這是不應該的。

可是,果兒,我們共同的花季不是才剛剛開始嗎?從此后,不光是玫大校園的花季,還有外面更大的世界,無數的春花秋月,都屬于我倆。你知道,我買這么貴的尼康相機就是為了拍你,你看花,我看你,人面桃花相映紅嘛!

在兩雙眼睛充滿柔情和憧憬的凝望中,窗外的泡桐花樹和楝樹開得更蓬勃了,那大團大團的紫,那滿簇滿簇的粉,在初夏的斜陽中閃耀著變幻著美艷迷幻的光澤。它們那么恣肆地挺立在枝頭,仿若從不會遭遇到凋落于塵的命運,仿若之前翩然離枝的那一朵只是事不關己的意外。

靜靜地,熱烈地,享受著此時此刻無與倫比的綻放,果兒也像是那些花樹中的某一棵,那些繽紛色彩中的某一朵,她不會想到,窗外這一片云蒸霞蔚的花影,是玫大留給她最后的美麗盛開。彭歆許諾的花季,那些將要到來的無邊無際的兩個人的花季,再沒有實現的那一天了。那曾讓她流淚失語的白海棠,永遠停留在她來不及定格的記憶中。

那晚,宿舍的門是被張琳一腳撞開的。同室四年,大家習慣了藍思敏氣喘吁吁地上樓,連喊帶撞地進門。但優雅矜持的張琳,以這樣的氣勢出現,大家都還是吃驚的。李蘇丁一梅都開口問,怎么了,吃錯藥了?還是在老鄉的歡送會上喝醉酒了?張琳不吭聲,只把手中的畢業留言冊重重地甩到桌子上。何果兒正在忙著打包書本和衣服,她埋頭于一片亂七八糟中,顧不上看張琳的表情,也隨口問一句張琳怎么了,不承想張琳在身后厲聲接話,何果兒,你是在問我嗎?我倒是要問你怎么了?本是同根,相煎何急!

空氣凝固了,李蘇丁一梅面面相覷,爾后又盯住了何果兒和張琳。李蘇悄聲勸告,到底有啥事嗎?有啥事都好好說。下周可就各奔東西了,再聚不定哪一年呢。

何果兒放下手中的活,她慢慢直起身到張琳眼前。隔得太近,她幾乎感覺到張琳雙目灼灼的憤怒噴射到了她的臉上,她感覺到自己也被點燃了。什么意思?張琳,你說清楚!

你需要我說清楚嗎?你做的事反而要我給你說嗎?張琳咄咄逼人。何果兒全身顫抖起來,她一字一頓,你說清楚,必須,現在。李蘇扶住了何果兒的肩,小六,不要激動,慢慢說。張琳的目光漸漸出現了狐疑、游移,她“哼”了一聲坐下來,難道你會不知道?藍思敏留校的事黃了!開始要發派遣證了,才知道她也被打回原籍了。

不可能!何果兒失聲喊。怎么會?藍思敏怎么會被派遣回原籍?她留系上工作的事大家早就傳開了,系學生會的低年級同學甚至都開始叫她學姐老師了。彭歆說果兒和藍思敏這一批新任職人員的工作下周學校就會正式發文安排,怎么突然會有這么大的變故?

張琳恨恨道,怎么不可能!藍思敏剛被系主任、班主任分頭談了話,留校留系的名單都已公布了。藍思敏,被人替了。被誰替了?何果兒李蘇丁一梅異口同聲喊出來。張琳再次起身,再次深深地盯住何果兒,被你替了,何果兒同學。你的眼睛再瞪大一些,你的表情還可以再無辜一點,你一直是我們宿舍最天真純潔最高貴無瑕的小公主,你是不是奢望著把這個形象保持到最后?

何果兒還是一片懵懂,但一種本能的怒火使她瘋狂。她叫喊著撲向張琳,被丁一梅李蘇團團抱住,她聽到丁一梅說,何果兒留校也是咱們都知道的呀,這是彭老師的關系,不存在她替藍思敏的問題,張琳你是不是誤會了?李蘇也說,對啊,小六兒犯不著替藍思敏啊,她是肯定會被留下來的呀。一片吵嚷聲中,何果兒不爭氣地哭了,一種無力感,一種羞恥感使她停止了掙扎。她只是哭起來。

張琳說,是的,我們都知道何果兒是要留校的,可我們知道的不是這樣的結果吧?她留到咱們中文系當輔導員,做團學工作。鬼都知道那名額歷來是給學生干部的!何果兒什么人?詩人!她清高、淡泊,大一開始她就拒絕擔任系上班上的干部,而藍思敏呼哧呼哧地干了四年活,這臨到頭鳩占鵲巢,詩人走馬上任,成天被老師們使來喚去的傻子卷鋪蓋滾蛋,你們覺得公平合理嗎?

丁一梅勸慰何果兒的手慢慢收回去了。李蘇喃喃,也許,學校也沒辦法,畢竟老師家屬的問題是要優先解決的。張琳說,沒錯,你說得對,藍思敏被系上叫去談話,說今年中文系畢業生有且只有兩個留校名額,一個給一班的班長張斌,一個給咱班何果兒。李蘇拍手,這不就結了!還是名額緊缺的原因呀,學校肯定要先照顧彭老師,也怪不了小六。張琳抱頭坐到床上,旋即又起身說,何果兒,按說咱們同班同室四年,我和藍思敏的關系不比和你更好,我犯不著為了她跟你鬧,而且,我也同意李蘇的話,你和藍思敏之間若只能留一個,留你也說得過去,家屬的工作總歸都是要學校解決的,但問題是,這事沒這么簡單,它也牽涉到我張琳的聲譽,我才急。

怎么還牽涉到你了?丁一梅李蘇又跳起來。張琳說,何果兒,咱們到外面去找藍思敏,袁圓陪著她在操場上哭呢。你們倆誰也別哭了,哭沒用,你、我、藍思敏三個人私下談,談清楚。

何果兒憤然隨張琳下樓。丁香園葳蕤叢生的樹影中,張琳再次開口,果兒,也許我今天太沖動了。可是,告密藍思敏的事,只能是咱倆中的一個,不是你,就是我。你告訴我,我有什么理由什么動機要告密?我為什么要壞她的事?而你做這事,就不需要解釋了吧。

告密藍思敏?告什么密?何果兒臉上殘余的淚滴被風吹著,有一種瘆人的冰冷。天氣熱起來了,丁香園里來去的姑娘們裙裾飄飄,身姿如風。這個美麗的園子,她和姐妹們相伴走了四年。她也想象過和她們、和它最后的告別,但此刻,突然間一切有了最不堪的收尾。

何果兒,我現在確實看不透你在裝呢還是真的無辜!你知道嗎?扳倒藍思敏的不是你,而是她做過的那件事。若不是那件事,她原可以和一班的張斌爭另一個名額,那小子是系團支部書記,她是學生會主席,都得過表彰,關鍵是她的成績更好一些,拿過國家獎學金。事實上,她更有優勢,咱班主任就是這么講的。問題是,她干過的那傻事被人檢舉到學校了,哪還能留校,一票否決不說,學校還在研究給不給她處分呢!

何果兒,她干過的那件事,她可只告訴過咱們兩個人。除了她自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敢和我一樣發毒誓,證明你沒有出賣,沒有告密,也從來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嗎?就算沒有主動告密,但是你若不小心泄了密,也等于是你害了藍思敏,你知道不知道?這事咱倆必須得和藍思敏搞個水落石出,我不能背著出賣同學的嫌疑離開玫大。

何果兒茫然地盯著張琳說個不停的嘴。張琳有一張厲害的嘴,言語上從不饒人。可朝夕相處四年了,何果兒看得清楚張琳是一個怎樣的人。她守信重諾,心懷坦蕩,就算她此刻正用她的口舌之利劍傷著何果兒,何果兒也不愿以為她是一個告密者。那么,到底是誰告了藍思敏?到底告了藍思敏的什么事?藍思敏對她和張琳說過她干的什么事?

猛地,何果兒的腦子“轟轟”地碾過一陣劇烈的震顫。終于,她想起了那件事,與此同時,她想起了知道那件事的第四個人。她想起了這一段日子許多令她疑惑的事。她一陣眩暈,幾乎扶不住身子。張琳說,你怎么了,我們還要去操場找藍思敏呢。何果兒別過頭,咬住了牙齒,我不找藍思敏,我去找彭歆。

彭歆說,是的,是我,怎么了?這很嚴重嗎?很不應該嗎?優勝劣汰,天經地義,她輸在自己的膽大妄為上,為什么反過來怪罪別人?什么是告密?什么是陷害?難道她沒有做那件事,是我捏造事實,蓄意誣陷?錄用干部是極其嚴肅的事情,難道知情者沒有向組織陳述真相的義務嗎?

彭歆說,是的,我是利用了這件事,可我錯了嗎?怕你操心,我一直沒告訴你,但其實你也清楚你們這一屆的分配形勢。不讓留省會城市,不讓留高校,各種鉗制。咱們學校各部門都不進人,留校只能往系上留,而你在這方面不具備優勢。雖然,學校會優先考慮我的問題,但畢竟你還是學生,不是名正言順的家屬,幾個領導在這個問題上看法也有分歧,事情存在變數。所以,中文系那兩個學生干部只要有一個喪失了競爭力,你才是絕對安全的。

彭歆說,是的,就是這樣,是我讓學校知道藍思敏是不合格的。告密?檢舉?寫匿名信?不,我不會用這些小兒科的手段。我只是讓有關部門在恰當的時候知道了藍思敏的行為。甚至,現在,面對你的質問和討伐,我也完全可以矢口否認,我沒有任何把柄在任何人手里。藍思敏告訴過你的事,未必沒告訴過別人,誰也不能認定是我做了這個事。可是,果兒,既然你懷疑是我,我索性選擇坦誠,我不希望咱倆在任何事情上產生嫌隙。而且,我認為,我做的這一切不應該讓你憤怒,讓你鄙視。于公于私,我都問心無愧,作為老師,我極其反感那些小小年紀就急功近利搶著當干部,不腳踏實地做學問四處追逐名利的學生。大學,要培養的是德才兼備的人才,我不認為藍思敏這種人比你更有資格留下來做大學生的思想政治工作!

彭歆說,是的,就這些,我說完了。如果你還要憑著你那滿腦子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固執地認定我是卑鄙無恥的告密者,那我也沒什么話再為自己辯白。

姐姐日夜兼程趕到玫州來了。一接到彭歆的求援電話,姐姐顧不上在學校請假,顧不上接茜茜放學,就直奔車站。可她到底還是來遲了。

“啪”,姐姐一巴掌狠狠地甩到了果兒的臉上。

從小到大,姐姐從來沒有這樣打過果兒。爸爸媽媽哥哥姐姐,誰都沒有這樣打過果兒。

姐姐放聲大哭。果兒多少年沒有見過姐姐這樣哭了。她哭得撕心裂肺,捶胸頓足,她上氣不接下氣地罵,何果兒,我打死你都不解恨!你好英雄好能耐啊,你把到手的好工作扔掉了,你把自己的大好前途扔掉了!何果兒,我應該打死你,免得你自己將來后悔死!

何果兒默默地站在床邊,她不敢說話,不敢哭。張琳拿著冰毛巾過來敷她的臉,她伸手擋開了。臉疼,心更疼,疼痛得無以言表。

最后,全宿舍五個姑娘都跟著姐姐哭了。章蕙聞訊趕來,也哭了。藍思敏一邊哭一邊喃喃,對不起姐姐,對不起何果兒!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自己,害了小六兒……

姐姐打量著滿屋的情景,她漸漸止住了哭聲。她起身摟住藍思敏的肩,然后定定地盯著何果兒。她似有萬千話語不知如何開口。丁一梅給大家使眼色,姑娘們便一個個出去了,只剩下章蕙。

姐姐說,何果兒,再多說也沒用,我只問你,如果彭歆可以挽回,他有能力挽回這個留校的工作,你還要嗎?

何果兒搖頭,不要。我已經找了系上,我已經和別的同學一樣拿了報到證。我絕不可能回頭。

姐姐撫著胸口定了好半天神,又開口,好,你不要這份工作,那我們讓你自己去闖,我們由著你去找更有尊嚴感的工作!可你為什么把彭歆也給連帶著否了!他處處憐惜你保護你,他在前方為你沖鋒陷陣,讓你只管無憂無慮地念書寫作,你不領情,你不接受他為你安排的一切,行!你倔!你有種,你仗義!你要在同學跟前充英雄好漢!這,他也忍了,可你為什么還要和他分手?你告訴我,他到底做錯什么了?他怎么就罪不可赦了?

我剛才已經見過彭歆了。果兒,你去看看他成什么樣子了,就三天時間,你把他折騰成什么了。可他一點也不怪你,他讓我勸你回頭。他說你還是個孩子,任性、驕傲,這種情況下你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在玫大上班,他也理解你。咱們聯系新單位也行,在家復習考研也行,總之,他愿意等你陪你,為你做任何事。果兒,姐姐求你了,咱們現在去見彭歆,你不要再賭氣了好不好?

姐姐一雙眼睛巴巴地盯著何果兒,一雙讓人不忍直視的祈求的眼睛:果果,不要這么狠心好不好!咱爸媽還等著你畢業典禮一完,帶彭歆回來見他們呢。你知道嗎?為了讓你的路走得更順暢,這半年我給爸媽做了多少工作,好不容易現在他們觀念上有了改變,不再耿耿于年齡啊婚史啊師生戀啊這些問題了,二哥給爸又打電話又寫信,說他對彭歆的印象,靠得住,有才華等等,爸還不松口。直到上月底,確定你留校后,他才同意見一面,誰知你卻鬧了這么一出!果果,工作的事先擱一擱,你和彭歆就不要再鬧了好嗎?

章蕙開口,果兒,這兩天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反正我站姐姐這一邊,她是對的,彭歆就算做了什么,也是為了你,他愛你。而你也是愛他的,不是嗎?你們的關系不會脆弱到稍遇著一點世俗的考驗就自行崩潰了吧?

何果兒凝視著小小的宿舍每一處,她慢慢走到藍思敏的床邊,慢慢坐下去。她終于開口了,聲音是和緩的、平靜的,唯其和緩平靜才更顯得無奈、傷感。姐,藍思敏就是躺在這床上跟我和張琳說她偷改自己檔案這事的。她說她去給老師幫忙整理歸類辦公文檔,沒想到看見了我們大家的檔案,她說我不是比你小六兒大了四歲嗎,現在咱倆同歲了,我把自己的年齡在檔案里一頁一頁全改過來了。張琳問她,你改年齡做什么,有什么不良記錄改掉才是正經。藍思敏說我哪有什么不良記錄啊,年年三好學生!我不當三好沒出路啊,哪像你們書念成念不成都是城里人,我要是考不上大學,我就是村里某個老光棍的婆姨了。藍思敏說你倆知道我最自卑什么嗎?年齡!從小學開始我就比別的同學大,家里不讓我上學,讓我帶弟弟,弟弟上學了我才陪著弟弟上的學。我覺得我和你們城里人最大的差距就在年齡上,大一報到時知道何果兒還不滿18歲,我暗地里差點臊死!

那天,藍思敏說了好多。她說上了初中,她就把自己的名字“藍引弟”改成了“藍思敏”,現在又改了年齡,萬事大吉了。她說她信任我和張琳,不怕我們笑話,更不擔心我們會說出去。她說打死她也不會再告訴第三個人。她得意得不行,說改年齡好處多著呢,一來找對象方便,二來為了將來提拔,不是提倡干部年輕化嘛。

藍思敏就是這樣一個人,大大咧咧,咋咋呼呼,膽子大,缺心眼,偷改檔案這事我一聽都嚇壞了,她好像根本沒當回事。但她心善,待人好,這四年,外面的事不說,宿舍里誰沒得過她的照顧?誰頭疼腦熱,不是她下樓去買藥,不是她買飯帶回宿舍?李蘇半夜三點犯急性闌尾炎,她愣是一口氣把她背到校醫院,腰都給背壞了。我的床單被套,回回都是她搶著洗,她說瞧你這小胳膊就不是個干活的料。藍思敏,確實是領導老師們跟前混得好的好學生,但她的好是實實在在的,不是彭歆說的那種追名逐利。

我知道你為什么說這么多藍思敏的事。可是,你心里對她歉疚,就一定要毀了自己嗎?真是愚蠢!不管怎么說,她都犯了錯,所以就算你放棄了留校,機會也沒重新回到她那兒去。姐姐說,好了,別說她了,說你和彭歆。

姐,我就是在說我和彭歆。我給彭歆說藍思敏改檔案是上學期的事了。那天他沒課,我也沒課,天氣又特別好,就去黃河邊玩。我們在落雁灘的樹林里拍照、唱歌、說話,我倆都說了好多話,我給他講了咱家的許多事,講了章蕙、菲菲,甚至提起紅星鎮的燕子,現在不知在哪里。我說了我們宿舍的各種瑣碎,李蘇手巧,張琳刀子嘴豆腐心,袁圓貪吃,丁一梅愛挑事,藍思敏竟然在學校辦公室把自己的檔案給改了。

我給彭歆說這些是因為這就是我的生活,其實我自己根本沒在意具體說了什么事,反正和他在一起開開心心說著笑著就夠了。彭歆也是不在意的,他哼哼哈哈地聽著,最多說一句“你們這些小丫頭片子”。

我怎么可能想到要防彭歆?我怎么可能想到那么多婆婆媽媽的小事中,他會在心里記住這件事。我怎么可能想到他會這樣利用這件事。

這幾天,我反反復復地考慮,我覺得我想透徹了、理清楚了。姐,我以為得到了你的祝福,我就和彭歆走進了只屬于自己的愛情。但事實上,我一直活在過去的陰影里。彭歆于我,不同于我們身邊這些情侶,不同于唐嘉中和章蕙,彭歆是那個高大的漂亮的大哥哥,是被我們虧欠了辜負了的癡情人,是講臺上字字珠璣神采飛揚的老師,是被我們仰視崇拜的偶像,他也是生活中對我百般疼愛嚴格有加的兄長,是會玩各種花樣淘氣幽默的戀人,但他不可能是丈夫。

因為,我無法接受,無法正視,他的不完美。

為了確保我萬無一失地留下來,他破壞了藍思敏。他的心機深藏不露,他利己主義的思想滲透到了骨縫。看到他振振有詞的樣子,我簡直想一頭撞死。這事嚴重嗎?你們都這樣問我,確實,作為男朋友,他為我這樣做真的沒那么嚴重。將來,為了老婆孩子,比這更嚴重的事或許也應該去做吧。魯迅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我不是猛士,可我也不是天真的完美主義者,我不是不知道生活庸俗、鄙陋、殘酷的那一面。問題是,我不想在彭歆身上看到這些。我不愿和他一起去面對生活的真相,如果欺騙、妥協、傷害就是真相的話。

姐,我不能原諒彭歆。對他,我不想茍且。

終于,到了最后的時候。

這天晚上,宿舍六個人吃完班里的“散伙飯”,又要去參加中文系的畢業聯歡晚會。她們穿上了最漂亮的裙子,又互相幫忙收拾頭發,袁圓買了一支玫紅色的唇膏,五個人都搽上了,何果兒不搽,藍思敏說,小六,你也21歲的大姑娘了,該學會打扮自己了。袁圓不等她說完,直接摟住何果兒搽到了她的嘴巴上。宿舍里濃得化不開的傷感,除了藍思敏,大家都默契地沉默著。好像只要誰多說一句話,就會引出其他人的淚。之前,大家期盼畢業時每每都是踏足社會壯志將酬的憧憬,乘風破浪直掛云帆的豪情,沒想到到頭了卻更多地被前途未卜的凄惶之情、各分東西的惜別之情所代替。勞燕分飛,是每一個畢業季重復上演的校園悲情節目,而何果兒宿舍因為有了她和藍思敏的事,悲情中又多出了一份肅穆,一份風雨同舟的莊嚴。六個姑娘守著最后的相處,每一個時辰都充滿了濃重的儀式感。

禮堂里,人潮人涌,強勁的樂曲,迷幻的燈光,熱鬧的場面,像極了初到玫大的那一場迎新晚會。節目進行到第四個,主持人說我們有幸請到了我們的朋友,玫州著名歌手康楠先生為大家獻唱。于是掌聲歡呼聲尖叫聲四起,最后,在壓倒一切的音樂聲中,康楠站到了臺上,炫目的光環聚攏在他的身上。他好像更瘦了,他的頭發那么長,遮掩著他光潔的額。他開口了,只要他開口,只要他唱,他,便是一尊美的神。

擠在狂歡的人群中,何果兒全身冰涼。她大睜著眼,一動不動盯著臺上那個人。他不來玫大已經整整兩個月了,他倆不見面兩個月了,這兩個月她以為她的生活中已經沒有了他,但此刻,她強烈地感受到他依然離她那么近,就在她心的某個角落默默地佇立著。但他依然那么遠,就像一個美麗的風箏,她只能松開手中的線,讓他越飛越遠,讓他漸漸走出她的視線,任他跌跌撞撞地落在她看不見的某處黑暗里。

一曲歌罷,康楠向臺下深深鞠躬。張琳伏在何果兒耳邊說:是咱們學生會請他來的,藍思敏說她沒告訴他你和彭歆分手的事。何果兒一聲不響,只是呆呆地盯著臺上。掌聲不息,康楠再鞠躬,抬起頭,他沉吟一下,磁性的聲音再次繚繞全場:下面,我唱一首齊秦的《空白》,其實,我今天來這兒,就是為了把這首歌唱給一個女孩聆聽的心,因為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對我來說,世界上只要有這個人、這顆心,那么我就是一個幸福的歌者。

歌聲響起。左邊的李蘇開始流淚,右邊的張琳也開始流淚。在歌聲中,她們流著淚,緊緊握住了何果兒的手。

“你太長的憂郁,靜靜灑在我胸口,從我清晨走過,是你不知名的愛憐。你太多的淚水,輕輕掩去我天空,從我回憶走過,是你潔白的溫柔。我不知什么是愛,往往是心中的空白……”

十點半,姑娘們回到宿舍樓下時,發現康楠等在那里。丁香園昏黃的路燈下,他的雙眼深深幽幽,薄薄的臉上閃現著近乎凄厲的神情。剛才在舞臺上的萬丈光華不見了,熠熠風采不見了,他就像一個晚歸的找不到家門的孩子。

他看著何果兒,他說祝賀你畢業,他說祝賀你愛情事業雙豐收。何果兒久久無言,看著他,突然,她淚如泉涌,她泣不成聲。這許多天來堵在她胸口的淚,沒在姐姐懷里釋放的淚,不愿在室友們面前灑落的淚,硬生生在彭歆面前憋回去的淚,突然在康楠面前傾瀉而出。她大聲哭著,哭得聲嘶力竭地沖他喊,誰讓你留長頭發,你為什么留長發?你為什么要留長發!……

康楠看著她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疾步向前,抬起手要為她拭淚,他伸出雙臂想要把她摟在自己的胸口,但他終于什么也沒做。他止住了自己。終于,他停在離何果兒一尺遠的地方,定定地。他看著她,他的眼里不是淚,那星子般閃亮的是怎樣一種絕望的烈焰啊。

那眼神,何果兒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姑娘們過來攙走了何果兒。他們就這樣分別。何果兒哭著,淚飛成雨,沒有回頭。康楠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何果兒的背影漸漸消失。夜色下,他像個雕塑。

他們不知道,這一別,就是一生。他們不知道,有時候,生離其實就是死別。

責任編輯 崔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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