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刊
1
要是沒回去,該多好。柯雷不只一次地想。
柯雷是應班主任之請,回到縣城旺蒼的。二十多年里,班主任早就當上了校長。而柯雷,踮起腳尖想離開,就一路苦讀,一路拼搶。上大學,去成都,當教師,又辭職辦培訓,學校規模已相當可觀。柯雷在家玩起了小說,沒想到,幾年間枝開葉散,成了小有名氣的作家。
班主任說,柯雷呀,我當了一輩子老師,學生各行各業都有,就莫一個作家,你回來,我把全校師生吆到階梯教室,三千人,再把電視臺喊來,場面搞大點,你衣錦還鄉,配得上。
就這樣,驚蟄過后,柯雷駕車一路向北。一過綿陽,兩岸連山,巍然高聳,構成了莊嚴的夾道歡迎。青山綠,菜花黃,桃花紅,梨花白,河水清,川北民居偃臥于百色中,柯雷像是第一次面對從故鄉蔓延而來的春色。
初看起來,一切都恰到好處。春陽經天,卻并不酷熱。春日已來,卻少了早春的瑟縮和暮春的滯重。
柯雷進入縣境時,天色尚早。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柯雷才做出了那個錯誤決定。
縣城有兩個入口,一南一北。要是下了南出口,端直走,就可以到達下榻的賓館。但柯雷不。他選擇了北出口,這就需要繞一點再回來,作為補償,可以獲得某種俯瞰的視角。高速從縣城邊緣穿過,架在半空中。柯雷放慢車速,右手控方向,左手擱窗,一一辨認著舊日的痕跡。事實上,變化大得城與人彼此不相認。但一個確切的事實是,群山聚合,縣城團在溝谷里,像只斂翅的小鳥,只有長長的尾巴一直伸向老家。以前,那個碩大得就是整個世界,在空中飛翔的縣城呢?那一瞬間,柯雷心里有了一絲委屈,是為曾經的那個自己。
出收費站不久,遇著一個路邊店。店背后是清澈的河水,兩岸蕩漾著成片的菜花,一片橫,一片豎,一片又橫又豎,都像時光之梳整齊地梳過。似乎聽到嗡嗡的蜜蜂聲,似乎聽到水流的淙淙聲,柯雷在心里叫了一聲好。
要是,沒有那片菜花,該多好。
柯雷把車停下來,準備解一解眼饞。奇怪,以前在故鄉時,并不覺得那有什么特別。
柯雷拍了照,發了朋友圈,他知道,留言會像水流一樣,帶著淙淙之聲向下流淌。他已經習慣了,通常也不回復。柯雷靠著車頭,他要再在那感覺里待一待。順著這條水路,一直向下,就到了柯雷曾經久居的亭子村。柯雷看著看著,就無助地陷于過往。
路邊店一位男子出來倒水,好奇地看了看柯雷。端著盆子進去后,又出來,看看車,又看看人。柯雷并沒理睬他,一個路邊店有什么值得關心的。又說,這個世界的邏輯,不就是先看看車,再看看有無必要看看人嗎?對這套“看”的順序,柯雷早已習慣,甚至覺得不妨成為一種政治正確。
親家。有人在喊,大概是剛才倒水的男子,聲音有些試探。顯然不是在喊自己,怎么可能在六線城市有個親家?事實上,這么多年,柯雷與故土怕是保持著北京和巴黎的距離。說得更確切些,他不愿憶及太多,相反,他希望的是某種斷裂,那種被斧頭劈過的斷裂。
柯雷。這次變得堅定。柯雷驚詫地側過頭,看著那張醬紫色的臉,被煙熏過但還不至于像臘肉的臉。奇怪,有什么一點點地清晰起來,像一盞逐漸亮起的燈盞,讓黑暗中的事物一寸一寸地顯現。
何軍。他是何軍。柯雷腦子里迅速跳出這個名字,隨后是他沙啞的聲音,以及歡快的笑容。是的,他說話有點快,沒等回應,又會跳出下一句。
他們同時向對方走去,雙手握到了一起。
哎呀,沒想到,真沒想到,原來你讀書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娃將來會有出息,哎呀,真的是,這么巧。何軍用另一只手壓在柯雷手上,他手掌的死繭有粗糙的摩擦感。柯雷輕輕皺了一下眉,但還是被何軍看到了。
親家,哦,柯總,咋個,把手砂到了哇?哈哈,我偏要再砂一下,好多年沒砂過親家了。柯雷被何軍的樸素所感染,哈哈笑起來。這么些年來,學會了端著,學會了加法,反倒少了川北農民的那點樸素和隨意。
來,坐一下,興娃子,搬兩把凳子出來。何軍朝店里喊一聲,沒等柯雷回應,又帶著點雀躍的聲音說,你這,你這,風光呀,這啥車?保……保時捷?
興娃子搬把椅子出來,奇怪地聳了聳鼻子,像在空氣中追逐著什么,又奇怪地盯了柯雷一眼。不過,柯雷并沒在意,只是事后想起來,才猜疑起那眼神來。
要是,他那時并沒坐下來,也就好了。
2
認識何軍那年,香港回歸了。與這樣的喜慶不同,柯雷的高考卻糟透了。
升學的絕望,家里的凌亂,父親的暴脾氣,要學著適應城市生活,都是柯雷留在縣城的理由。那個暑假,柯雷寄食于姑父家。要說是個家,其實也不準確。姑父是縣農場的職工,分了兩間平房。一間作廚房,堆放柴禾、米面、洗臉用具。一間作臥室,一張床,柯雷和姑父各據一頭。姑父長手長腳,柯雷只有把臉側向一側,才能躲過床尾那雙腳板的侵略。
高三最后一學期,柯雷愛上了一位縣城女生。和他一樣,她有好成績,人也乖巧。走路時,會有咵噠咵噠的腳步聲。高考結束那天,她跟他攤牌了,說不合適。這在時間上顯出一份急迫,單這一點,就傷害了柯雷。
他們坐在乳白色涼亭里,他當然想挽留,那時候,她是他能夠算出的最大值。他覺著自己配得上她,當然是說雄心。除了雄心,柯雷確實找不出留住她的理由。
直到公園關門,他們才出來,他請她吃了酸辣粉。他吃得口水鼻涕長流,柯雷覺得,那些液體是由內而外的。走出酸辣粉店,柯雷看見街燈被霧氣所洗,現出暗淡的光。他和她,在河邊站定。那是七月,河風吹,河水流,河邊的事物都投下倒影,連同星和月。
他和她沒說話,時間夠長。她突然轉過頭,你咋長得這么丑喃?柯雷看出來,她是誠摯的,誠摯得含著恨意了。那讓人難以接受。柯雷就此滅了最后一線希望,最后一次送她到門口,轉身掩沒在夜色里。
他回到農場,迎面撞上了何軍。奇怪,何軍像是在打發無聊。他轉過身,陪著柯雷朝里走。何軍那時比柯雷大幾歲,在農場頂了父親的班。
他們坐在石欄上,有一句無一句地聊。姑父那時還沒回來,他去蹬三輪掙錢了。20世紀90年代末的農場,徘徊在倒閉的邊緣。姑父就買了三輪車,有時候會蹬到很晚。柯雷只有等著,那多少有些遮遮掩掩的尷尬。鑰匙只有一把,混在指甲剪挖耳勺和其他鑰匙里,牢牢地掛在姑父皮帶上,咯嚓咯嚓地宣示主權。姑父從來不是一個活絡的人,甚至可以說,就是一個“悶墩兒”,說話做事,直杠杠的,可以撞死一頭牛。姑父沒主動叫去配一把,柯雷自然也不好開口。
那晚,何軍跟柯雷聊著閑話,并玩笑說,我們來打個親家。
那時候,他們誰都沒結婚,要把兒女拜給對方,自然有些扯淡。但這不妨礙什么,事實上,有了何軍,柯雷總會有置身于煩心事外的時候。
親家,明天來幫我修枝,反正你莫逑事。見姑父回來,何軍跳下石欄,拍拍屁股對柯雷說。
好呀。柯雷有點一拍即合的意思。
第二天,柯雷來到何軍的那片果園。何軍站在梯子上,從枝丫間冒出腦袋,笑嘻嘻地說,親家,你真的來了呀?你個學生娃兒,曉得搞得來啵?歇了一下,又說,那也莫來頭,我教你,包會。說著,又笑起來。
柯雷爬上梯子,何軍就修給他看,哪些是掛果枝,哪些是水枝,該怎么下剪,才能留出好看的接疤。柯雷認真地學著,不這樣,煩心事就會反胃一樣倒灌上來。
一邊剪,一邊聊。何軍沒幾句就扯到了女人,柯雷禁不住嘆了一聲。尤其是這片橘樹林里,還有著他和女友的足跡,余溫未散,喘息未了。何軍看出來,柯雷失戀了,就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上午剪完,何軍留柯雷吃飯。何軍住在橘林靠近公路的一側,房子是用紅磚壘成的低矮平房。那些天,柯雷有些茶飯不思,吃起飯來,像母雞啄食,啄了又退出來。何軍說,親家,女人算個逑,這樣,晚上我請你去耍。柯雷當然能聽懂耍是什么意思。柯雷拒絕了,除了兜里沒錢外,他還沒信心面對女人,哪怕自己握有挑選權。
吃完飯,何軍出去了。柯雷接著修枝。很快,柯雷就受不了那片橘林,他逃到后山,坐到夜色四起。
就是那個跟往常一樣到來的夜晚,卻讓柯雷后來受到一記重擊。
3
何軍和柯雷坐在壩子里,面向菜花和河水,兩杯竹葉青騰起煙氣。應該承認,柯雷是愉悅的,這天地間的春色撥動了他。
柯雷離開縣城外出讀書后,何軍也就離開了農場。先是南下廣東,進了廠,不小心被20噸的機器壓斷了手指,想不到,老板拒絕賠償。
那能怎么辦呢?只要有條命,老子就活著在,你說是不是,親家。何軍聊起當初,用呵呵一笑就蓋過去了。
何軍回到縣城,休養了幾個月,去跟著別人學習做門窗、焊鋼筋。那活不累,掙錢也湊合。哪知汶川地震那年,他正為一棟房子安門窗,房子就塌了,把他埋在預制板下48小時。
柯總,我給你說,那真是想死,但你又必須忍著,不然,親人咋個辦。何軍呷一口茶,嘿嘿笑起來,帶動了眼角的皺紋。柯雷意識到,那不再是20多年前的那張臉了,改變它的除了時間,還有一個詞:命運。
何軍被埋時,一根鋼筋穿過他的胳膊。隨后,又發生了多次余震,每一次,他都能聽到鋼筋與骨頭摩擦時的咔咔聲,像是老鼠咬著房梁。何軍從衣服里把那只胳膊拉出來,柯雷看見兩個猙獰的疤痕。柯雷腳底升起一股涼氣,嘴角朝內拉了拉,像是那根鋼筋此刻正穿過自己的身體。
何軍說起那至暗的兩天,就像說起自己滾鐵環時被一顆石子絆倒。醬紫色的臉,此刻緊繃著,額頭紋泄露著跟生活搏斗過的痕跡。柯雷坐正了些,他覺得得向眼前這個人表示點什么。
一時陷入沉默,他們都望著遠處,看著那些“豎”和“橫”,那些被水流磨掉棱角的卵石,那些從枯枝里竄出新芽的蘆葦。
為打破沉默,柯雷去車屁股后掏出幾本書,自己才出了長篇,幾年前結集了個中短篇。何軍在書名下找到柯雷的名字,抬頭看他一眼,醬紫色的皺紋向兩邊繃開了,哇了一聲,親家,哦,柯總,你還是作家?興娃子,出來。
何軍翻到書的勒口,看著照片,又看了看柯雷,像是在確認是不是同一人。興娃子,出來。
興娃子靠在鋁合金門框上,全身的肌肉毫無張力地堆著,要是沒有骨頭,恐怕就攤成泥了。他問,搞啥?
過來。
哎呀,你說嘛。
曉得啵,你柯叔叔是作家。
哦。興娃子干巴巴地回應了一個字。這至少與柯雷的期待不同,他是回來面對三千人講座的。不過,也不必在意。甚至,說得難聽點,他不配。
你不是想寫點東西哇?呃,你在網上那篇文章叫啥子喃?讓柯叔叔給你改一下,發表出去,那就巴適慘了。
興娃子轉身回店了,隔著一層玻璃,他貓著腰雙手在手機鍵盤上匆忙地按著什么。
哎,那個龜兒,大作家,你莫檢舉(計較)他。何軍合上書,順手放在凳子上。柯雷分明看見,那里有星星點點的水滴,是摻茶時灑落的。柯雷的心情暗淡了一下。
媽呀,我是第一次跟一個大作家坐在一起,難怪我昨天晚上夢見一群鳳凰在天上飛,哈哈,搞笑吧?我想去捉一只下來,沒搞成,夢就醒逑了,原來是大作家駕到。說著,何軍理了理衣邊,像是只有這樣,才配得上跟柯雷坐在一起。起碼,在柯雷看來是這樣的。
呃,我說,親家,我覺得我這輩子就是一篇小說,有親家這支筆的潤色就更精彩了。何軍交換了一下腿,把左腿壓到右腿上,笑吟吟地說。
哈哈,你這篇小說冗長呀,要去點枝枝葉葉。柯雷覺得自己的說法是小說家言,只有那么一小撮人才能領會它。柯雷就一笑。
我說,親家,講真,給你侄兒改一下,萬一一點撥,他就成了大作家,那我們家祖墳就冒青煙了。親家,我說,他龜兒一天到黑油壺倒了都不曉得扶,就愛舞兩筆,還在縣上的報紙發了幾篇巴掌大的文章。興娃子,出來,你那篇文章叫啥喃?
哎呀,搞哪樣?莫喊我呢。興娃子連眼睛都沒抬,聲音像皂莢樹一樣,掛滿尖銳的刺。
柯雷在心里呵呵了一聲,這對父子有意思。
那龜兒的文章叫啥喃,我來百度里查一下,親家,你莫方哈。柯雷心里笑一下,好久沒聽人把“慌”說成“方”了。
柯雷不太相信那個二貨能寫出什么來,但他習慣了好為人師。何況,那文章里萬一藏著什么素材呢?對他不是,對我也不是嗎?
4
何軍把手機遞給柯雷,看嘛,就這個,你慢慢看,我去看看有沒有魚上鉤,晚上還可以煮魚吃,嘿嘿。
柯雷這才注意到,河邊挑著兩根釣魚竿,魚竿的細端微微垂下頭,虛心地諦聽河水傳遞的信息。何軍起身,提了提褲子,拖著鞋,咵噠咵噠地往河邊走,這讓柯雷想起高中女友。走了幾步,突然停住,從褲包里摸出一盒煙,“嚓”一聲,一手持火機,一手遮風,歪著腦袋,給自己點上了。
柯雷開始看那篇叫《尋找種子》的小文章,一看,就入了迷。
我父親不見了。這個是真的,真的。騙你,你是狗。
我莫父親,別人都喊我狗日的,說不定,我父親真的是條狗。哎嗨,如果是條狗的話,我想想,你別說,那還真的真的不錯。我可以對著每條狗問問,嗨,狗日的,我問你,你是不是我父親,是的話,就搖尾巴,不是就不搖尾巴。
我問我媽,我媽不開腔。我想,這個事,只有我媽曉得,但她就是不說,打死也不說。我本打算往死里打的,呵呵,還是算了,她是我媽。我曾經勸她告發那個雜種,說不定還可以掙一筆錢,但我媽那個二貨堅決地搖著頭。
六歲那年,我老漢兒——現在看來,算是養父吧——說我越長越不像他,就要帶我去搞鑒定。鑒定結果是老漢兒要我媽去拿的。那天,我媽臉色一直不好。我曉得肯定是那張單子搞的。
回去的車上,我媽靠著我,她身子好沉好沉。我時不時地看看她的肩膀,大氣都不敢出一下。我媽一定是遇到了啥子難事,她的臉像我穿的牛仔褲,洗得發白,她的手也總是不安地放來放去,有一次還差點揣進了我的褲包。
下了車,我媽拉著我往回走,她不看我,悶著頭往前竄,感覺她腳底下很輕,腦殼很重。我媽扯著我往前走,在成功把我胳膊扯得要飛出去之前,我媽停下來。她坐在石頭上,手擱在膝蓋上,腦殼擱在手上,身子一聳一聳的。路邊偶爾有一兩個扛著鋤頭路過的人,會好奇地看著我們兩娘母。我有些害臊,搖著我媽,拼命喊她,她也不答應。不曉得咋的,我就想哭,我就想哭,但我真他媽的哭不出來。因為我老漢兒和我媽打架的那段時間,我把淚都流得差不多了。我當然是躲到一邊去哭的,有時候是捂在被子里,有時候是躲在屋子后面的竹林里。
天快黑了,我們還要走很長一截山路,但我媽似乎一點兒也不急。
我媽要動身時,天色已經麻麻黑。她終于抬起頭,我看見她的眼睛腫得像團面。她用手抹了一把額前的頭發,拉起我,說,走,兒子,回,我們回。
我和母親扎進夜色里。母親走得穩多了。突然,她蹲下來,雙手抓住我的胳膊,盯著我眼睛,在我臉上掃來掃去,像在找啥子東西。
兒子,媽要跟你爹離婚,我給你找了個好父親,我希望你像他那樣優秀,走出這個山村。兒子,媽是種田的,我曉得,要莊稼好,一定要選良種,媽給你選的就是。
說完,我媽用一對拇指往兩邊搟著我的臉頰,可是我一滴淚都莫得,她要搟啥子呢?
我媽拉著我往回走。黑暗包裹了我們,山村的黑暗很強大,是那種沉入海底的強大。這么多年,我依然記得那個晚上,我們如何驚起了人家的狗,撲到我們身邊差點咬了我。我也依然記得,我們如何走過一個墳地,我媽緊緊攥著我,生怕我被那里收了去……當然,我記住的還有很多,比那晚的黑暗還要多。
回了家,我媽把單子往桌子上一拍。幾秒之后,我媽迎來了她該迎來的——我老漢兒隨手操起一根柴,就往我媽身上掄。我媽不還手,你打隨你打,你罵隨你罵,不管是“破鞋”,還是“偷人的”“狗日的”“騷婆娘”,她都受著。
我也迎來了我該迎來的。我爹給了我幾耳光,罵我野種、雜種、狗雜種。盡管我已經縮在一個角角頭,我老漢兒還是沒放過我。
我媽過來護著我,老李,這不關娃兒啥子事,這樣,離婚,明天,我帶著娃兒滾,啥子也不拿。這個,我寫好了。
我媽從衣服包包里拿出皺巴巴的協議,那一定是她去醫院拿單子之前就寫好了的。簽協議的過程有些長,總是伴著辱罵和責打。但總算簽了。我以為就要結束了。哪個曉得,我老漢兒突然把我媽的衣服幾把就扯了,扣子都扯脫了,當一聲掉在地上。又把我媽褲子扯下來,按在板凳上。我看見我老漢兒把褲子褪到膝蓋那兒,屁股一緊一松地用力。
我媽始終不出一聲,閉著眼睛,牙齒咬著嘴唇,打戰,全身打戰。我感覺那比棍棒落在我媽身上還惱火些。我想上去幫我媽,但我哪門都起不了身,不曉得咋個的。他媽的。
他們完事后,我媽拉上褲子,麻利地抹了兩把頭發,拉起躲在角落發抖的我,又沖進了強大的黑暗里。那一個晚上,很長,很長,長得像我的雞巴。我們穿過樹林,穿過山崗,穿過烏鴉夜鳴,穿過未知,穿過蒼茫,穿過冰冷的河流,穿過無常,穿過他媽的空蕩蕩的夜色。從此,我再也沒回過那個家。但這并不妨礙那個男人——是的,我不再稱他為老漢兒——三番五次來找我媽。他來了,一定是帶著罵來的,帶著打來的,帶著雞巴來的。明白了一些事之后,我覺得他是個可憐的男人——強奸是一種可悲的乞討。我媽也是個可憐的人。她無法反抗,因為“良種”封住了她的嘴。呵呵,想起這些,我就想笑,我承認,我想笑的時候,確實莫眼淚。
我的處境是有點難的,那些狗東西叫我“野種”,叫我“狗日的”。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頭,看我的閑書,不跟任何人講話,老師有時候注意到了我,點我回答問題,我也不說話,我只站著,站著,像個木樁樁。但這仍然躲不脫他們看我的眼光,那有些刀鋒一樣的眼光。我曾經跟一個同學打過架,回家后我媽看到滿臉的血,把我打一頓,說我瓜兮兮的,明明打不過,還要打,以后躲開走。她不知道的是,我早就躲開走了,實在躲不過才出手的。她又抱著我哭,哭得我的整個肩膀都是淚。
能看出來,我媽不把自己當人,風里來雨里去,過早就成了我外婆一樣的人。我媽難道不曉得一顆良種是需要代價的哇?
從六歲起,我就開始尋找那顆良種,尋找那個生身之父。我是說真的,不信算了。
開始時,我看誰跟我媽走得近,就認真聽他們說話,看看能不能聽出點什么。后來我一個一個否定了,因為他們都不夠條件,僅僅從衣服就可以看出來。他們接近我媽,其實是為了其他的東西。那東西,我已經懂得,從六歲開始的那個晚上就懂得。
后來,我學會了觀察臉,我想看看我的臉跟他們的差異。比如顏色、輪廓、大小、眼睛、鼻子。但沒什么收獲。
再后來,我試著去翻母親的短信和微信。是有一些麻麻雜雜的信息,但確切地說肯定不是那顆我媽認為的良種。
現在,我學會了聞氣味。我一聞,就可以判斷。良種的男人多半有臊氣,有荷爾蒙氣,有蕩氣,有驕奢氣。我在宇宙間,聞一切可聞的氣味。既然這顆種子種下了我,我就要用畢生去找他。也許,我找的只是“種子”這個概念,而不是種子本身。
柯雷以為可以獲得旁觀者的立場,殊不知,越看越像自己。先前的幸災樂禍,才慢慢變成感同身受。其間,柯雷嘆了一口氣,無力地閉了一下眼,以為可以讓某些經歷沉淀成泥。但無法回避的是他的母親。那次,父親外出挖煤,母親和瘸腿的姑父在床上哼哧哼哧地喘氣。偏偏,讓自己撞見了。
那該不是我媽第一次吧?我該是我爹的種吧?誰說一定是呢?不然,那些傳言是怎么出來的?
想到這,柯雷再次無力地閉了一下眼。
5
何軍穿過菜花地從坡下冒上來,雙手一攤,看來,想吃魚,莫搞,呵呵,人不在就莫得收獲。
柯雷從回憶里出來,一劃,關掉網頁,把手機推給何軍,醞釀著該怎么開口。何軍彈掉煙頭,他的手指被煙熏黃,寫得咋樣,大作家?
柯雷繞過問話,好奇地說,這家伙是你啥呀?不是私生子吧?
何軍呵呵一笑,我侄兒子呀,我姐的,親姐。說這話時,他似乎認為天下所有的人都應該知道這個事實。
柯雷哦了一聲,何軍接著說,當年我埋在房子下,就想著自己雖是光棍,但還有老娘和姐姐、侄兒,才沒敢死呀。我姐,你見過沒?
沒有吧,我怎么見過呢?柯雷本能地覺得自己怎么可能跟那樣一個農婦有關系呢。
還記得啵,你來剪橘子樹,她來過的,何軍吐一口煙,盯一眼柯雷,那天下午來的,還記得啵,那天天氣好得很,有太陽。不過,這個莫啥重要的。
記不得。柯雷一笑,有些“呵呵”的意思,自己見過的人何其多,哪里會記得住二十年前一個農婦呢?
但柯雷一說完,竟有些狐疑,接著猛然想起一件事來。柯雷的回憶是雜亂而充滿困惑的,摻雜著太多的不確定,很多枝葉也是在后來的車上慢慢拼接而成的。就在柯雷出神時,何軍起身進屋,這讓柯雷有時間一頭扎進回憶里。
那晚,我從山上下來,姑父沒回來,我自然沒蹭成晚飯。我去馬路邊吃了米涼面。然后沿著馬路往老家的方向逛,夜晚的熱氣還沒散盡。車輛駛過,灰塵撲面而來,讓人沒了迎風而行的勇氣。好在,那一路,我覺得自己是帶著女友前行的,所以并沒在意眼鼻的感受。時間夠晚了,我就往回走。讓人意外的是,姑父和他的三輪車連影子都沒有。我只好坐在石欄上,等著夜色一點點地霸占整個天地。聽著隔壁家的電視響了,關了,連燈也關了,直到渾渾噩噩地打了個盹,姑父還沒回來。第二天才知道,姑父回家時,連人帶車直杠杠地栽進溝里,被路人送進了醫院。
我決定去何軍那里借宿。我滿身鬼氣地蕩到馬路邊,從鐵門上翻過去,驚得一條狗直往身上撲。但那狗拴著鐵鏈,我就繞路去了何軍的小紅房。
我喊何軍,開門的卻是一個女人。路燈很暗,只看見人影。
你找何軍呀?
嗯。何軍呢?
去找同學玩了,今晚不回來,睡不下。
我哦了一聲,準備繞路回去。
你找他干啥子喃?
我沒睡的地方,準備跟他搭個鋪。我不小心被橘樹枝掛住了衣服,半天扯不掉。
那,那,你,來吧。
屋里沒開燈,借著微光,我感覺她是一個高個子女人,穿著貼身的睡衣,大概被乳頭頂起來,胳膊外露,有太陽曬黑的膚色。
她從床下抽了一張席子,擦了擦灰,往地上一鋪,又扯了一條薄被,鋪在席子上,囑咐我說,你一半卷到身下,不然背受不了,一半翻過來蓋在身上。
我照做了,但怎么也睡不著。她在床上也有翻動的聲音,如果沒記錯的話。
我試探著往床上爬,她用手接住了我。我開始親她,皮膚砂著舌頭,讓人輕易地想起了女友的光滑。但我并沒停下來,甚至,更不能停下來。她引導我進入了她,這個是確切的。我感到有激流迎接了我,有溫泉沐浴了我,有空蕩蕩的房間容納了我。我還沒深入到里間坐坐,就潰敗了,她還雙手捧著我倦怠的臀,像給輪胎打氣一樣,一下一下地往空洞里送。在這之前,我并沒這樣的經驗。確定的是,那次經歷瞬間顛覆了我。堅挺的乳房呢?緊閉的空間呢?潤滑的皮膚呢?欲拒還迎的嬌羞呢?書籍、鐳射廳和現實哪個才是真的?我承認,那一刻,我充滿了迷惑,也充滿了失望,那是高考和情場失意之上疊加的失望。
你這是病呀。她說,似乎很惋惜,那語氣分明和“你咋長得這么丑喃”是一致的。我猜想,在從頭到腳都充滿著無能的情緒里,我很快就睡著了。后來,讀大學期間,我下了幾次決心,才走進路邊一個診所。醫生說,小伙子,你莫病哈,那是緊張導致的。我才鼓起征服的雄心。
第二天,她留我吃了早飯。我這才看清了她。她比我大幾歲,那張臉和那雙手,我太熟悉,是我見慣的農婦的臉和手,都是我要努力擺脫的。我一向覺得,我不屬于那樣的村莊,也不屬于那樣的縣城。
吃飯時,她離我很近,能聞到她頭發的氣息,我挪了一下凳子。她試圖喂我,我晃著腦袋,想躲,躲不脫時,我毛了,好煩,你要自重哈。
——夜晚的事物終究只屬于夜晚。
她的臉色一下就沉下來,默默地吃飯,氣氛有點像冰鎮過的。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說,老弟,你莫放在心上哈,就當啥都沒發生。我這段時間心情不好,兒子死了,知道吧。我拉他去水井邊洗衣服,他給我舀水,一下就栽進去了,我沒能拉起來,死了。
她一下一下地戳著碗里的飯,卻沒一粒送進口里去。
兒子死了后,他就打我,想起來就打,今上午又喝醉了,給了我幾扁擔,我就跑到弟娃這里來了。老弟,你就當啥都沒發生,我知道你也不可能娶我。老弟,昨天晚上,我要謝謝你。
何軍從屋里出來,手里多了一袋瓜子和花生。柯雷不知道該怎么應付接下來的場面。好在,電話及時響起來,是班主任打來的,問走到哪里了,派車在哪里接。柯雷一邊接電話,一邊往車邊走,然后轉過身,朝何軍揮揮手,又朝電話戳了戳,裝出有事,很急切,不得不離開的樣子。在何軍驚訝地張大嘴巴說出某句話之前,他關緊了車門,然后發動車,給油,轉方向,一氣呵成。離開前,他朝小店里看了看,他看見一個弓成蝦米的身子,正在手機上按鍵如飛。他調轉車頭,朝成都開去。他告訴校長,車子半路追尾了,很兇,需要修整,講座的事,以后再安排吧。
過了收費站,柯雷長舒一口氣。回去的路上,又會有青山綠、菜花黃、桃花紅、梨花白、河水清,又會有蔓延而來的春色。柯雷打開窗,甚至還調出了音樂,他迫切需要些聲音,尤其在狹小空間里撞擊的聲音。可是,這仍然無法阻止他一點點地回到那個晚上。
是真的嗎?自己真的進入了嗎?進入就潰敗,而中靶了嗎?他是我的?是我的?是?是,為什么她不來找我?
柯雷以為自己掙脫了那片泥土,卻不知道一只腿還深陷在泥里。要不要斷腿跛行?有那么一瞬間,柯雷生出一種虛幻感,他不知道自己是誰,身處哪里,哪個自己才是真實的。就像小時有露的早晨,他舉目對日,眼前會有紅圈升騰,那時候的他就會不知道今夕何夕。
突然,手機里咕咚一聲,短消息像一枚石子砸入湖心,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
我的文章更新了,可以看看,如果你還能保持好心情的話。
“嘭”,隨著一聲巨響,柯雷抬起頭,原來車子追尾了,很兇,需要修整。
責任編輯 楊易唯